尋源記

帶女兒去江西省萬安縣的深山里觀瀑、聽泉。山中有村，村以泉命名，叫流源村。

為我們領路的是流源村支書熊名斌。“流源懸高瀑，竹林疊仙山。”還未見泉，他便念出一句流源村人無比熟稔的“廣告語”。

熊名斌手持一把砍柴刀走在前方。進山人常帶刀，并非只為防身用，這一路上，他要砍下攔住去路的荊棘，搬走橫斜倒伏的殘枝，砍斷霸占道路的茅葦，保證道路暢通無阻。

我們跟在他的后面吭哧吭哧地向山上攀登。不多時，淙淙的山泉聲一波一波地撞擊耳膜，就在即將靠近水域的地方，傳來陣陣清涼之意。女兒興奮地跳躍著往前走，最終腳步停駐于一潭清幽的泉水邊。

水邊是肆意生長的蘆葦、纏纏繞繞的青藤，還有濕漉漉的菖蒲，圍繞著一條山泉生長的眾多草本或木本植物，因著水的慷慨滋養，顯得格外油綠。

這樣的山泉與我少年時進山時的遇見何其相似。那時，熱了，我就捧起山泉水洗一把臉，渴了，直接就將嘴湊上去咕嘟咕嘟地喝個飽肚。我是那樣信任山泉之潔凈，想象它從盤古開天地的原初之境而來，從未沾染過世間塵垢。

這樣的經驗于女兒卻是新鮮的，她習慣了在鋼筋水泥的建筑里擰開水龍頭，又看著流水在開關的控制下乖乖地禁錮在管子里。她的學習和生活按部就班，每天的作息時間都排得滿滿的，對她而言，在山野間奔走，就相當于彈奏一曲難得的歡快旋律。

熊名斌停下腳步，等待著我們。于他而言，這些事物早已司空見慣。熊名斌告訴我們，事實上，更精彩的飛瀑還未現身，就在這一條水系的上游，有5道瀑布依序高懸，關于瀑布的傳說故事也是異彩紛呈。熊名斌的話引得我們不禁加快了腳步。

果然，行不多遠，便聽見嘩啦啦的巨大水響。一道又寬又長的瀑布順著山石傾瀉而下，激蕩起鋪天蓋地的銀白色水花，恰似飛龍降臨，聲勢浩大。于是，當地的村民便很自然地把它叫作龍潭瀑布。

山路蜿蜒，拐過了一道又一道的彎，無數次以為失去了路線，無數次又于柳暗花明中重新清晰起來。因為，我們跟著一條水量豐沛、無法隱藏自身的山溪。

山路，修建得原始而簡易。有時候是極窄的土路，有時候是幾塊山石，有時候是幾根木頭，總歸是就地取材，沒有使用任何現代建筑技術。據說，這里原本就沒有正經的道路，只是山腳下的村民上山砍柴，踩踏久了，漸漸形成了一條簡易山路。

行走變得越來越艱難，加之頭天剛剛下過雨，路變得泥濘而濕滑，有些地方還被野豬拱過，留下一些泥坑。我雖小心翼翼，卻也好幾次踩到淤泥地上。此時，熊名斌的砍刀發揮了作用，他隨手砍下幾根細樹干，削光了枝杈，遞給我們當拐杖。

有了拐杖，我走起來便輕松一些。女兒卻無法找到雙腿和拐杖并行的節奏，干脆扔下了拐杖甩手自己走。她或扶著樹藤，或抱著樹干，或弓身前行，或奮力跳躍，展現著這個年齡的孩子應有的活潑、靈活。事實上，相較于少年時擔著柴火負重前行的我，她已經生活得足夠輕松了。之前的那些累和苦，還有一些難以承受的體力極限，是這個年代的城市孩子永遠無法體驗的了。

我還是習慣于保護她，提醒她需要注意的種種事項，生怕她有半點閃失。畢竟，山林是她生命中難得涉足的陌生地帶，而我卻擁有多年在山林間摸爬滾打的經驗。

往深了說，這是愛，是由流淌在骨血里的基因決定的。就像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即便年老體弱，依然為我操著心。

聽說，我們所行走的這條路，曾被紅軍用作秘密交通路線，聯絡吉安和贛南地區的農軍。事實上，紅軍最早的秘密交通線并非這一條。因一位交通員被捕犧牲，舊的交通線已暴露，交通員的弟弟接替哥哥的工作后，只得繞道25千米，開辟了這一條線路。每天，他頭戴斗笠，腳穿草鞋，在萬安、遂川、井岡山等地為紅軍傳送情報。知道了這些歷史，忽然覺得我們腳下的這條路有了別樣的意義。

行至山勢險峻處，一道瀑布垂掛而下，水花四濺。被水流沖出的一個深潭中，兀立著一塊大石頭，形狀極似一只巨蛙。有意思的是，石蛙的頭部伸進潭水中。這條瀑布隱藏在密林中，落差大，水勢猛，其壯觀景象并不輸于那些著名的瀑布。

回想某年暑假，我為了追尋一道名山瀑布，從高山之巔逐級而下，常有90度的陡坡需要征服。但當最終看見瀑布的那一刻，仍然有莫名的欣喜感。觀賞完瀑布，又順著原路往山頂爬，其艱難程度早已超出了忍耐的極限，我卻從不后悔。與大自然相對，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

站在瀑布的下方，飛起的細密水花拍擊著全身。人置身于天險級的大自然面前，難免有渺小之感。正是見識了天地之大，人才能安然于自身之小，并更加愛惜這敏感而易碎的肉體凡胎。

我拍了許多關于瀑布的小視頻。如此，在大多數寂寞的蟄居日子里，我可以打開這些視頻，聽一聽來自天地間大自然的聲音。

在熊名斌的啟發下，我第一次使用了手機照相的一項新功能——流光快門目錄下的絲絹流水。拍出來的瀑布，果真有令人震撼的效果。之前，我常以為那種畫面需要用專業相機才能達成。

后來，我們見到了金蟾戲水瀑布——一塊石頭臥伏在水邊，像極了一只蹲著的蟾，一道瀑布從它的頭頂落下，一股清泉從它的腳邊向下流淌。熊名斌為我們講了一個關于這道瀑布的神話故事。這道瀑布本來叫蛤蟆落井。從前，當地獵人晚上去河里抓河魚、螃蟹時，前面沒有人，也沒有火，卻能在石頭上看見足跡。足跡附近的蜘蛛、小河魚等小動物都被悉數吃光。后來發現是蛤蟆精所為。蛤蟆精還經常出來嚇人，制造恐怖。幸虧山上有觀音坳，觀音娘娘在蛤蟆落井的瀑布上用蓮枝輕輕一劃，蛤蟆精就老老實實地蹲在潭里了。觀音娘娘告誡它：“你就在這里守護百姓，不許作惡。”后來，蛤蟆精化作金蟾，臥在潭中，一直佑護著四方百姓。

最有意趣的一道瀑布，名叫叮咚。多好的名字，光聞其聲便讓人感到歡欣。據說，因為此處懸崖微微內陷，豐水期時，瀑布不是順著山石乖乖地流下，而是直接從幾十米高的山頂俯跳而下，形成的碩大水珠傾倒下來，像極了極具重量感的石子兒拋向深潭，發出“叮咚、叮咚”的脆響。

前往叮咚瀑布要經過一長段的道路，所謂的道路就是水中的踏石。一會兒往左繞，一會兒又往右拐。在快要接近瀑布的地方，水流洶涌，水深已沒過踏石，石頭上長滿青苔，濕滑得令人發怵。女兒試著踩上其中一塊大石頭，急流立即漫過她的鞋背，再往前走，女兒不小心腳下一滑，人往溪水中倒了下去。待拉女兒起來時，她身體左側腰部以下全濕了，兩只鞋里灌滿了水。

幸好，當時是夏天，并不覺得寒冷。我有些擔心平日嬌氣的女兒會難以忍受，或像往常那樣對我撒嬌，影響大家的行程，畢竟前面還有許多路要走。沒想到的是，她卻依然笑瞇瞇地走著，在叮咚瀑布前，還擺出了英武的姿勢要我為她拍照。

這一天，正好是女兒的18歲生日。沒有想到，她的成人禮會以這種方式完成。一段小插曲，讓我欣慰女兒真正長大了，心智變得成熟了。

沿著瀑布一路追尋，忽見一座年代久遠的石拱橋橫亙在眼前。復上行數十米，女兒驚呼：“我們來到了一個世外桃源般的村莊。”我們朝村莊的上空望去，遠處是仙氣裊裊的云靄。與我們經過的山林截然不同的是，這里土地平曠，村民的生存空間并不逼仄。一條溪流歡快地朝村口流淌，實在無法想象，這條溪流便是制造了一道又一道壯美瀑布的源頭。

回想在山下初見這一股泉水的樣子，那樣清洌，那樣潔凈。它走了那么遠的路，流經了村莊，滋養了人們的生活，卻似乎從未被塵世污染。

想與女兒探討其中的奧秘，卻見她極目遠眺，靜立無言，好像忽然擁有了與這年紀不相稱的成熟。我立即住口，我們不只尋得了泉源，還尋得了別的什么。

作者簡介：鐘秀華，中國作協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協會員，江西作協常務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