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臘八節前夕,朋友相聚,重慶華巖寺博物館的小黃帶了些拓片送大家。這些拓片是他在渝東南做佛教文物普查時拓的。在座各位都領到了一張,最后一張是在一個老院子的柱礎石上拓的“魚化龍”,歸了我。我真是大喜過望。魚化龍是中國傳統寓意紋樣——得魚化龍,青云直上。
2024年是龍年,我生命中重要的一個本命年,六十花甲;而魚,又是我幾十年來一直唯一喜歡的動物,從七八歲開始至今,一直都當寵物在喂養。
這張拓片構圖完美,底部滾滾的水波紋中有一條翻騰的鯉魚,升出一股仙氣,空中一條祥龍在如意云紋里飛舞……當即,我把拓片送去裝裱店,新年到來前掛在了客廳的墻壁上,圖個好兆頭。
二
《中國氣象災害大典·重慶卷》記載,唐廣德元年(763年),“涪州大旱,長江水枯”。后面括號里有一句注解:“于城北長江的白鶴梁首次石刻記載。”《涪陵市志》中介紹白鶴梁:“系長江中一天然大石梁……當水位極枯時,整個石梁長1600余米,寬10余米至30余米……古稱巴子梁。相傳唐代爾朱真人曾于石梁上修煉后乘白鶴飛升,白鶴梁因此得名。”涪州、涪陵市皆指今重慶市涪陵區。
上述“白鶴梁首次石刻”為兩條石魚,不知何人在唐廣德元年鑿刻于白鶴梁上,后人稱“唐魚”或“廣德魚刻”。之后,元、明、清及民國時期又刻多條石魚于梁上,圓雕、浮雕、線刻手法都有,共計14尾。最大的一尾石魚長2.8米,寬1米多一點,為涪州太守張師范于清嘉慶十八年(1813年)用圓雕手法在一整塊凸出的、重約三噸半的石頭上鑿刻。這么大一條鯉魚,算是很夸張。我覺得最乖巧的要數涪州知州董維其刻的浮雕石魚,刻于清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長47厘米,寬14厘米,魚身圓肥,扇動著兩只肥大的胸鰭,它嘴巴閉合上翹,像嘟著嘴,一副委屈巴巴的樣子,令人喜愛。
作為枯水水標的唐魚經千余年的江水沖刷,已經模糊不清。好在梁上有石刻記載,北宋皇祐元年(1049年),轉運使尚書主客郎中劉忠順《留題涪州石魚詩一章》,前兩句曰:“七十二鱗波底鐫,一銜蓂草一銜蓮。”其意是兩條魚刻于水中,共72片鱗甲,一條魚口含蓂草,一條魚口含蓮。蓂草,傳說中的一種瑞草。
到了清代 ,唐魚更為模糊,幾乎不見其影。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涪州知州蕭星拱為復原雙鯉形象,命石匠重新鑿刻兩條鯉魚替代,并在其下題刻《重鐫雙魚記》:“……蓋因歲久剝落,形質模糊,幾不可問,遂命石工刻而新之……”重刻的兩條鯉魚應在唐魚處,因兩魚之間,右邊一條魚的尾巴下方隱約可見一個魚頭,很可能就是唐魚遺痕。緊挨右魚尾部上方還有“石魚”二字,“石”在其尾脊處,“魚”字雖被魚尾覆蓋但可辨。蕭星拱令人重刻的石魚,每條各有鱗甲36片(一說37片),一前一后作溯江漫游狀,栩栩如生。前魚長100厘米,高28厘米,口銜蓮花;后魚長105厘米,高27厘米,口銜蓂草。
白鶴梁上除石刻魚外,另有二幅觀音像和一幅白鶴圖,但最多的是文字題刻,共12000余字,作者達530多人。甚至有元朝時的蒙古八思巴文一處,涪陵區博物館館長黃海先生譯讀,大意是生命的意義在于榮譽。文字題刻以詩、記、銘等文體記事、寫景、狀物、言情,多者二三百字,少則幾個字,篆、隸、楷、草、行各體有之,虞、褚、顏、柳、歐等流派書法異彩紛呈。
白鶴梁上魚及圖、文石刻共計179段,其中有95段非常珍貴的水情記錄,留下了1200多年間65個年份的川江枯水水文資料,為葛洲壩和三峽水利樞紐工程的設計提供了史料數據。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蕭星拱令人重刻的石魚的眼睛海拔高程為137.91米,與當地零點水位線幾乎一致。“當地零點水位線”以當地多年枯水位平均值確定,主要用于航道整治及水文分析。這對三峽工程庫區175米蓄水方案的最終確定,也起到了一定的參考作用。白鶴梁因此被譽為世界第一古代水文站。
三
川江極枯水位時,古人為何要在江中石梁上刻魚鑿文呢?北宋劉忠順留題在白鶴梁的《石魚詩》中有這樣兩句:“出來非共貪芳餌,奏去因同報稔年。”意為兩條唐魚出來不是貪圖美食的,而是共同奏報豐年喜訊。據民間傳說,當年冬月至來年春季,川江枯水期水位越低,風調雨順、獲得豐收的希望越大。于是,古人為了這個美好的愿望,每遇低水位年份時,便在江中裸露的巖石上鑿刻文字,再一次次期待石魚、石刻顯露。距離唐魚雕刻年代最近的北宋開寶四年(971年)石刻《謝昌瑜狀申題記》中“……問古老咸云:江水退,石魚見,即年豐稔……”便含有此意。
白鶴梁上有很多歷代“石魚見豐年”石刻:明天順三年(1459年),重慶府陰陽學正術(官名)戴良軍刻詩曰:“祥魚出水羨豐年……”;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庠士(秀才)徐上升與楊名時各題刻《預兆年豐》詩一首;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春,涪陵本土書法家劉鏡源盼望豐收,在白鶴梁上刻聯“白鶴繞梁留勝跡,石魚出水兆豐年”……據說,清代涪州有位名叫濮源的州官,在任好幾年,想看一眼白鶴梁上的那兩條石魚,直到離任也沒如愿,只好帶著遺憾離開。
歐洲的一些河流中也有枯水石刻,最早時間是1417年。不同的是,歐洲人不認為枯水石刻是豐年征兆,反而稱之為“饑餓石”。這名字是船工取的,因為河水極枯,不能行船,沒有了收入,就會挨餓。德國沃爾姆斯附近的萊茵河有一處石刻,文字簡潔:“1947年是饑餓之年。”2022年8月,歐洲經歷了500年以來最為嚴重的干旱,捷克易北河水域一處1616年的石刻又露了出來,上面寫著:“如果你看到我,那就哭泣吧。”
在德國小城布萊克德邊的易北河有一塊“饑餓石”,上面刻有這樣一句話:“當這塊石頭沉沒時,生活將再次變得豐富多彩。”
四
白鶴梁上石魚現,真的是豐年預兆嗎?
清光緒元年(1875年),分巡川東兵備道姚覲元在白鶴梁上題記:“光緒乙亥冬,魚出,歲其大稔乎?喜而記之。”這句話中的“乎”字是助詞和嘆詞,表示疑問或反詰。姚道員用在此處,對石魚出兆豐年并不肯定,也許是一種希望、企盼,因為上一年涪州大旱。據《中國氣象災害大典·重慶卷》載:“清光緒二年(1876年)……涪州三年屢旱,收獲僅十之二三。州境饑民逃荒到貴州、遵義、銅仁等地數千家。”也就是說,1874年至1876年,包括石魚出的1875年,涪州連續三年大旱,收成只有以往的十分之二三,幾千家饑民逃荒到了鄰省。
1937年,白鶴梁上的兩條石魚又露出水面,這年石刻較多,共8段,其中涪陵當地詩書名家題詩:“雙魚石出兆豐穰,弟后兄先敘雁行。”而《中國氣象災害大典·重慶卷》記載這年的災情卻長達1800字,算是較詳盡記錄的年份之一:“繼全川上年遭天災,先之以春荒,續之以夏旱,自秋冬至當年春夏連月不雨亢陽,無法播種竟至飲水亦成問題,饑殍載道,災情之慘、災區之廣為近百年所僅見……涪陵清明節后,水稻無水播種。入夏后赤日肆虐,農作物枯萎,引火可燃,玉米無收,紅苕不能栽種……”《涪陵市志·大事記》也載:“……每日到南沱黃金梁采觀音土者不下1000人。據省民政廳調查,全縣災民占總人口的80%以上。”觀音土色白而黏、糯,荒年時災民用以充饑,食后不消化,解便困難,多食則凝結腸內,有可能致人死亡。
在1937年的石刻中,何耀萱《白鶴梁記》曰:“……相傳水涸魚出,出則歲豐……命舟渡梁眺覽。□周果見魚出。竊思涪陵亢旱六載,于茲民不聊生,哀鴻遍野。今天顯仁愛,示兆于石,斯亦吾民之大幸也。”這位先生所述,涪陵旱災已經6年,老百姓無以為生,到處都是痛苦呻吟之哀號。今天石魚顯示仁愛而出,是老百姓的幸事。從《中國氣象災害大典·重慶卷》查得,1932年至1937年,涪陵連續6年大早,災情十分嚴重。何先生是心善之人,憐憫百姓,面對如此嚴重的旱災,仍寄希望于來日。
白鶴梁的石魚屬民間吉祥文化范疇,是一種夙愿。而歐洲的“饑餓石”直接表達出憂患意識與警覺性。它們代表著不同的文化。是與否、對和錯,讀者自辨,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五
三峽庫區蓄水后,白鶴梁及石魚再也不“現”,但可以經常去見了。
2001年,三峽庫區蓄水在即,白鶴梁將永存江底。中國工程院院士葛修潤提出“無壓容器”保護方案,即在白鶴梁外修建一個鋼筋混凝土罩體,內充滿過濾后的長江水,使之與長江水隔離,并基本處于水壓平衡狀態。這樣可防止長江水長年對石刻的沖刷損壞。罩體內沿白鶴梁建筑一條耐壓金屬材質的參觀廊道,廊道壁上開設23個玻璃觀察窗。2003年,罩體開始實施,2009年建成。
2024年盛夏的一天,我乘坐90米長的自動扶梯緩緩抵達川江40米深處——重慶白鶴梁水下博物館題刻原址參觀區。行走在廊道里,透過玻璃窗,在燈光照射下,我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蕭星拱令人重刻的石魚,它倆在水中游弋、追逐。
在踏進博物館地面大廳時,我還一眼見到了涪州太守張師范雕刻的那尾最大的石魚。2006年,在罩體建設中,發現它已與石梁剝落,文物管理部門采取異地保護措施,搬遷存放在涪陵區博物館內。2012年,將其移至白鶴梁水下博物館,擺放在最顯眼處,供游客觀賞。
六
臘八節那天,我得到的“魚化龍”拓片也算是石魚,它來自柱礎石上的雕刻圖案。現在,我的書櫥里又擺放著一塊真正的石魚。前不久,參觀重慶一個博物館時,見他們文創店有古生物魚化石賣。魚長不到7厘米,連帶石塊也只有巴掌大,但我仍趕緊買下一塊。不為預兆,也不僅為寓意,純粹喜歡。
好友余詩人看了這塊魚化石,詩興大發,賦詩如下:
一條魚活生生地游進石頭里
永遠保持自由的姿勢
這個過程多么漫長
完全無視外界的誘餌
亦如人世間的我
在無限的安靜中充滿動感
作者簡介:陶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