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命的源頭在哪里?在母親的乳頭上。
寫作《源頭》的過程中,主人公云朵面對藏族女子卓瑪央金,把自己的乳頭從衣襟里扒拉出來喂給抱回云朵茶裳體驗館的棄嬰云飛時,她情不自禁,脫口說出這句話時,給身為作者的我以極大的啟發,我的腦海里當即涌現出三江源上一座一座又一座的名山,她們冰雪晶瑩,她們雄偉壯觀,她們是東昆侖山及其支脈的阿尼瑪卿山、巴顏喀拉山、唐古拉山……
我醞釀寫作《源頭》這部長篇小說的時間,有十來個年頭了。我從古城西安一次又一次地走上青藏高原,到長江、黃河、瀾滄江的源頭去,遠眺近觀,我見識了源頭上母親般雪山、冰川的氣魄,感受到了源頭上母親般雪山、冰川的靈魂,我深刻地感覺到了,冰川是母親的肌膚,雪山是母親的乳頭哩!正是因為它們高聳云天般的存在,才驕傲地哺育出了3條大江大河的生命。
母親乳房般的雪山??!我在最近一次走到她們跟前時,雙膝軟了一下,我跪給了三江源上乳汁飽滿的雪山。
跪在雪山下的我,感知到了來自雪山上的每一滴水,最初的時候,可都是一片片飄飄搖搖的雪花哩!美麗雪花的形成,少不了低溫度下游移在高空中的水汽,驀然進入云層中來,受到云層的孕育,凝結成無以計數的小小冰晶體;那些精靈般不可捉摸的冰晶體,又在云層里自由地碰撞,以及蒸發,而后再次形成水蒸氣,然后凝結……最后的這次凝結,是一場生命的蝶變,大家伙兒你中有了我,我中有了你,親親熱熱地抱起了團兒,成了六瓣冰一樣的花兒,各具形態,且又爛漫得無以復加,繼續與“胚胎”樣的小冰晶談情說愛,糾纏著以一種天姿妙曼的樣式,飛落在三江源的雪山與冰川上,靜默下來,處子般一動不動,把自己誠實地融為雪山與冰川的一部分,在雪山與冰川之上等待,也許要等待1000年,甚或是等待10000年……那樣的等待,既美麗著雪山與冰川,更美麗著她們自己。
美麗掩蓋著冰雪內心的躁動……躁動是冰雪的本能。
躁動著的冰雪,慢慢地向下移動,她們不知移動了多少年。這樣的移動是雪山、冰川蘇醒的一個過程,她們知道她們是該從沉睡的狀態中醒過來,接受陽光的撫慰、感受陽光的溫暖……陽光使得冰雪成了倏忽睜開眼睛的一滴水,一滴三江源源頭上的水??!那滴水晶瑩剔透、無色無味,她帶著母性的柔韌與美,還有母性的純潔與愛,就要從她深愛的三江源出發,去到長江、去到黃河、去到瀾滄江里,匯成一條一條又一條浩蕩的巨流,用自己乳汁般的清流,滋養和哺育萬事萬物,以及一切的生命!
那滴水看見了森林、草地,還有田野與村莊,她放棄了自己的驕矜和安謐,勇敢地向前、向前,再向前。她豪邁大氣、喧嘩張揚,她結識了更多的花草和樹木,還有形形色色的動物以及人。
長篇小說《源頭》里的女主人公云朵,在我的心里,原就是那樣一滴水生成前的一抹云影……成長在古周原上的云朵,而后又工作生活在西安城里的她,朦朧中總是聽得見一種聲音在召喚她,她相信那就是三江源的聲音了!那是個春光明媚的清晨哩,云朵從被窩里爬起來,她對鏡梳妝。鏡子里的她,冰肌玉骨、知性雅潔,“裴回湘水湄”“秀色空絕世”。云朵把自己很好地收拾出來,走出家門,向她經營的那家云朵茶裳體驗館去了。她沒有駕駛自己的愛車,也沒有搭乘別的交通工具,她在家門外那片叫作唐城墻遺址公園的綠蔭里,小跑著走了。她跑動的姿態是矯健的,仿佛一只玲瓏的鹿,更或是一只翩然的鶴……這是她的生活態度,晨練必不可少。在她跑過處,綠蔭濃厚、花香襲人,再小跑一會兒,她就能夠到達她的云朵茶裳體驗館了。
可就在云朵即將到達她的云朵茶裳體驗館時,開滿紅花的一棵碧桃樹樹杈上,有個裹在花布小被單里的嬰兒,用她嘶啞著的號哭,叫住了云朵。
圍繞在碧桃樹周邊的人有很多,他們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者為本城市里的人,或者是來自外地的人,甚或還有高鼻梁藍眼睛的外國人。所有的人都只是交頭接耳,指指點點,不見誰走上前去,而唯有剛剛走來的云朵,向著哭泣的棄嬰走近了去。走到棄嬰身邊,她把棄嬰抱在懷里,離開圍觀的眾人,去了她的云朵茶裳體驗館……
故事由此而生,并由此而發展、由此而裂變,裂變出了一位風先生……風先生的到來,成了我文化的、文學的代言人,他是歷史的、他是智慧的,甚而又還是哲學的,他以他的方式,進入了我的情感世界,我要做他的朋友,讓他給我啟發、給我靈感,幫助我做好我要做的事。我驕傲我認識了風先生,但對他人而言,風先生的出現也許是突兀的,既不可理解,又難以理喻,甚至會要質問我,風先生是個人嗎?
原諒我的不講道理,還有我的霸道蠻橫……我要為從《詩經》或者從更遠古時代走來的風先生作證了。他是存在的,因為他有心的跳動、他有血的火熱、他有肉的豐滿,他從有他以來,就不離不棄地伴隨著我們人,一路走來,他沒有忽視過我們人,總是關心著我們人的成長、關注我們人的成熟,而我們人太淺薄了,我們人又還特別自大,以至于還非常囂張,導致自己妄自尊大、目中無人,既不太關注風先生的存在,更不太留意風先生的好心。不過,風先生是大度的,他沒有嫌棄我們人,不管我們人怎么對待他,他一如既往做著我們人的伴兒,無怨無悔地為我們人解憂幫困、消愁除厄。
我們人,無時無刻不受風先生的鼓舞和推動,像他早年的時候,為我們的古人所發現,一頭鉆進《詩經》里來,“風”出了多少人情世故,“風”出了多少讓人難以忘懷的思慮。
中國字,“風”是當之無愧的長子……詩三百的《詩經》,起首的《關雎》一詩,即盡寫了人與人的愛,是怎樣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又是怎樣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再是《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則又傳達了女孩子在新婚時那種顧盼間的快慰,還有自豪;同樣的故事在《桃夭》一詩里,使人更加感佩不已,“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室宜家”,不僅形象地刻畫出女子的美麗,并給予他人以照眼欲明的感覺。仔細吟誦,那種喜氣洋洋、使人快活的氣氛,充盈字里行間,唯有美和好,唯有親與愛……我們古老智慧、大愛無疆的風先生,是我長篇小說《源頭》里最不可或缺的人物呢!
我愛風先生,愿意做風先生的學生,與親愛的他一起,實現我《源頭》的寫作。
風先生帶領著我,以大無畏的姿態,向著《源頭》出發了。同在《源頭》,同去《源頭》的可是不能少了云朵呢。她把棄嬰先抱回了她的云朵茶裳體驗館,進而抱回了她的家……矛盾由此而生,她的先生胡不二不能容忍她的任性,把她抱回家的棄嬰,一個電話打給西安市兒童福利院,讓福利院的阿姨抱去了那里。傷心著棄嬰的云朵,就曾遭遇過棄嬰一樣的命運,她想著曾經的事,便從家里走出來,滿心空落落地去了火車站,買了張去玉樹的火車票,就那么毫無目的地上到了三江源的核心區,在那里游走了些時日……云朵之所以去往三江源的玉樹,是因為她結識了一位名叫卓瑪央金的阿佳。阿佳是藏語,漢語意思是姐姐。通過央金阿佳。云朵在三江源上的玉樹,又認識了像鳳棲鎮收養了她的燈盞奶奶一樣的藏族老阿媽云桑旺姆。云桑老阿媽與她收養的眾多失親小孩,在她家附近寺廟喇嘛的幫助下,運用染成七彩的細沙,小心地吹塑著一件名為《壇城》的宗教藝術品。云朵已知,在云桑阿媽的主導下,孩子們吹塑《壇城》,已經消耗掉了幾個月的時間了……他們的耐心深深地打動了云朵,她也參加進了吹塑《壇城》的工程,直到吹塑成一件完整的《壇城》后,孩子們又在《壇城》的中心位置,吹塑了一位沙雕媽媽。到這時候,失親的孩子們無不淚流滿面,哭喊著撲向《壇城》里的媽媽。
媽媽!
媽媽……
失親孩子們含淚呼喚媽媽的聲音,把云朵也呼喚得淚流滿面……玉樹之行,讓云朵收獲太多了,她不僅見識了云桑阿媽和她收養的失親孩子們,還見識了許多感人的人和感人的事。
唐貞觀十四年(1381年),為了漢藏民族大團結,松贊干布向唐太宗李世民提出和親,唐太宗答應了松贊干布的請求,遣使馮德遐陪同文成公主遠嫁吐蕃,與其結為姻親之好。文成公主一行為吐蕃帶來了許多中原的生產技術,以及植物草木的種子,其中就有樹干玉白的白楊樹。為了白楊樹能夠成活,文成公主一行白天的時候用毛氈吃水裹住樹苗,晚上浸在水里晝行夜宿,到達玉樹后,文成公主就命隨行之人在日月山下一條無名山谷里栽下了她帶來的白楊樹……苦寒苦寒的玉樹,太不適應白楊樹的生長了,文成公主栽在這條溝里的白楊樹,最后僅存活了一棵。
云朵感念文成公主當年的那一份情懷,她在心里暗下決心,要繼承文成公主的遺愿,在這條生長著一棵白楊樹的山溝里,栽滿白楊樹。
玉樹……白楊樹可不就是“玉”生的樹嗎!云朵回到西安,向她的朋友們宣傳玉樹的好。汝朋友、鹿鳴鶴、談知風、艾為學他們是云朵的朋友,肇拉妮、賴小蟲、曾甜甜、操小手她們是云朵的閨密,云朵的宣傳引起了他們的共鳴。他們捐款捐物,從西安購買來大量的白楊樹苗,長途運輸到玉樹,組織人在那條溝里有計劃、有規模地植樹造林……云朵自覺承擔起了負責人的角色,她在玉樹適宜植樹的日子里,就住在那條溝里、吃在那條溝里。
為文成公主種植過白楊樹的山溝植樹造林,只是云朵身體力行做的一件事。她還聯合云桑阿媽,把她收養的孩子帶到西安來,為他們檢查身體,治療疾病。
突然的一場暴雪,襲擊了大半個中國,西安的雪下得很大了,而三江源上的玉樹,干脆就是一場10年不遇的雪災。牽掛著云桑阿媽和那些孩子的云朵,在西安的家里待不住了。她聯絡了汝朋友、鹿鳴鶴、談知風、艾為學等朋友,動員了肇拉妮、賴小蟲、曾甜甜、操小手等閨密,捐款捐物,支援遭受雪災的玉樹百姓。很快地,他們征集到許多棉衣、棉被,還有治療凍瘡與其他疾病的藥物,裝了10多輛汽車,浩浩蕩蕩地從西安出發去往玉樹……就在他們出發去玉樹時,云朵忙里偷閑,去了一趟西安兒童福利院,看望她給取名小云朵的那個棄嬰。過往的日子,云朵經常要去福利院,她認了干女兒的小云朵也常常盼著她來。時間如果允許,云朵還會把小云朵接回她的家里來,不管她先生胡不二高興不高興,她總是特別高興,在家里給小云朵洗澡,給小云朵添置新衣裳。
云朵到了西安兒童福利院,她看見孩子們在興高采烈地堆雪人。
小云朵就在一群堆雪人的孩子中間。他們雖然在大冷的雪天里,但因為堆雪人,他們忙得臉上都冒出了細汗……云朵走向他們,伸手摸在小云朵的頭上,她問小云朵,你們堆的是什么呀?小云朵悄悄地告訴她,他們堆的是媽媽。
哦,媽媽!
云朵被孩子們感動得想要流淚,她咬牙忍住,把她自己偎進了孩子堆著的雪堆里,讓孩子們往她的身上堆雪,她要以自己的身子做孩子們的雪人媽媽了……做著雪人媽媽的云朵,她的心卻像架在了一團云朵上,飛越了千山萬水,飛上了三江源的玉樹,來到云桑阿媽的身邊,與阿媽收養的失親孩子們又團聚在了一起,無論是西安兒童福利院堆著雪人媽媽的孩子,還是玉樹云桑阿媽身邊吹塑《壇城》媽媽的孩子,他們是多么渴望媽媽的溫暖和媽媽愛撫呀!
一長溜滿載救災物資的汽車,從西安城出發了。
白天趕,晚上趕,幾天幾夜的長途跋涉,云朵與汝朋友、鹿鳴鶴、談知風、艾為學等朋友,以及肇拉妮、賴小蟲、曾甜甜、操小手等閨密,經受了千難萬險,終于來到雪災嚴重的玉樹地區。他們在當地救災人員的幫助下,將帶到玉樹來的救災物資分發給被雪災困守的藏族同胞……云朵專程去了云桑阿媽所在的君青村,她看見鋪天蓋地的暴雪把云桑阿媽的帳篷都壓塌了,阿媽和她收養的失親孩子們蜷縮在殘破的帳篷里,經受著嚴寒侵襲。云朵把帶來的救災物資悉數交給了云桑阿媽和她收養的失親孩子們。但云朵心里清楚,那點兒救災物資,杯水車薪,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心急火燎的云朵又與汝朋友、鹿鳴鶴、談知風、艾為學等朋友,以及肇拉妮、賴小蟲、曾甜甜、操小手等閨密商定,留下鹿鳴鶴繼續在玉樹參加救災活動,她則與汝朋友、談知風、艾為學和肇拉妮、賴小蟲、曾甜甜、操小手等,駕駛他們來玉樹的汽車重回西安,把他們征集來的救災物資裝車再運往玉樹……蒼天不解云朵的苦心,她乘坐的車輛在返回西安的路上,于那段陡峭的雪路上滑下一邊的深溝里,我們美麗的云朵犧牲了。
云朵與她熱愛的玉樹,血肉相連地融為了一體。
三江源自然的源頭啊,可不也是人性的、母愛的源頭嘛!伴隨在云朵身邊的風先生,記憶著云朵的一切。因為我與我的朋友風先生,感動著美麗的云朵、敬佩著美麗的云朵,以為她就是一條神圣的哈達,七彩燦爛、云鋪天宇、光耀人間……絕不是我的一部長篇小說能夠涵蓋的。
陪伴著云朵在向三江源上走來時,我與風先生和云朵,還見識了許多我要說的事情。那一天,我們逆著黃河向三江源上進發,走到了黃河寧夏段,借道游覽西夏王陵。從銀川城出來,不多會兒,就看見了橫亙千里的賀蘭山。不知是洪荒年代就有的產物,還是后來自然的變化,賀蘭山下全是無邊無際的戈壁灘,那些風化成拳頭般,或是碎成腳板般的各色石頭,像是凝固了的大海,讓人看著眼暈??墒俏覀儼l現,就在這不見一點綠色的地方,偏偏放牧著一群一群的綿羊,當時的我睜大眼睛,驚奇不已。
那一群群的綿羊在戈壁灘上吃什么呢?
滿腹疑問的我,問了風先生,但他沒有給我答案,只讓汽車停下來,讓我走著去看看就好。我能怎么辦呢?聽了風先生的話,這便下車向那云彩般白嫩的綿羊群走了去。我走著時,想起寧夏的灘羊在我生活的關中是有許多美好的說法哩,一說灘羊的肉嫩好吃,二說灘羊的皮毛柔軟保暖……寧夏的客商知道關中人對灘羊的喜愛,每年入冬時節,就會馱著灘羊肉、背著灘羊皮,到關中來做生意。我不敢說別的地方如何,但我可以說我們古周原上,上了歲數的人,無論男女,家里情況好一點的,都會毫不吝嗇地拿出積蓄來,為自己操辦一件九道彎的羊皮襖。有了這一層原因,我更有了一探灘羊秘密的好奇。
探看的結果讓我大吃一驚,那一群一群的灘羊,在戈壁灘上放牧著,絕少吃得到綠色的牧草,它們一只只,吐出紅紅的舌頭,在被太陽曬得焦灼的石塊上,貪婪地舔吮著!我不知究竟,去問放牧的漢子,身心有點慵懶的放牧漢子輕描淡寫地告訴了我那樣一句話:
“吃太陽?!?/p>
牧羊漢子說得很不經意,而我卻聽得如雷貫耳。我在想,原來太陽是可以吃的。這個道理是如此的淺顯,地球上的動物和植物,千千萬萬,哪一種、哪一類,不像賀蘭山下的灘羊,吃著太陽?
太陽是萬事萬物的第一等營養。
舔食著戈壁灘石塊上太陽的灘羊,使我呆呆地站立著,滿耳都是灘羊“吃太陽”的聲音。我感到了心熱,我抬起了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我知道,我有兩行熱辣辣的眼淚,正珠串一般掛在我熱辣辣的臉上……同樣的事情,居然在三江源的玉樹又給我與風先生上演了一次。
有位藏族老大爺,在我們游覽玉樹的日子里撞進了我們的視野里。當時的他,坐在一座山頭下的草地上,斜倚著一塊大石頭,抬頭看一眼天空,低下頭來喝一口青稞酒……風先生見怪不怪,我就不能了,走向老大爺和他聊了起來。我沒想到他聽得懂我的話。我問他:“沒有下酒菜,您老人家咋還一口一口地喝酒?”老人家翻眼看了我一眼,他先沒說啥,又一次抬起頭看天,然后又低下頭來喝酒。
老人家喝了酒后,他給我說了,太陽就是下酒菜。
啊啊啊……我被老人家的話說愣了,也像他一樣,抬頭看了天。但我沒有看見太陽,正有一團濃云飛過來遮住了太陽。我有點失望,低頭來看老人家的時候,他把裝著酒漿的一個皮囊舉給了我。
老人家對我說:“喝一口吧!我把太陽裝在酒囊里了。”
太陽可以吃,還可以喝……風先生不失時機地在那個時候,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要讓我記住這個讓我有所覺悟的地方。我是聽話地記下來了,這個地方叫花石峽,地處巴顏喀拉山北麓的瑪多縣,萬里黃河從綿延千里的雪域高原流出,一路東去,平緩地流過春意盎然的高原草場,再往下去,就是那座被人不斷傳說的巨型拱門了。
拱門矗立在茫茫無垠的三江源上,上書“黃河源頭第一鎮”7個大字。
為創作長篇小說《源頭》,我在風先生的陪伴下,多次去了那里……那里在我最初來的時候還沒有瑪尼堆,但是我們美麗善良的云朵,遭遇車禍犧牲在了這里,因此就有熱愛她的藏族同胞,你先壘上一塊石頭,他再壘上一塊石頭,大家都在往上壘著石頭,不斷堆砌的石塊是藏族同胞心頭最為神圣的瑪尼堆呢。不斷壯大的瑪尼堆上,插著幾根白楊樹的桿子,白楊樹桿上,是幾條過往這里的藏族同胞系在上邊的哈達。
紅、黃、藍、綠、白……七彩絢麗的哈達啊!
花石峽……攀爬黃河源頭必須經歷的一個地方哩。風先生來到這里,會以他的姿態,輕輕地旋繞,呼呼地鳴叫,為那如霞似彩的哈達,添加無限的能量。我沒有風先生的能力,所以只有膜拜,用我虔誠的心,祭奠我懷揣在心里的神,我們自然的源頭,我們生命的源頭。
一件畫在牦牛皮上的唐卡,在這個叫作花石峽的地方,成了我至為珍貴的一個收藏。
雅好收藏的我,與那位把太陽裝進牦牛皮酒囊里來喝的藏族老大爺對飲了一陣子。我們說到了文成公主,我們說到了熊寧,那個我在長篇小說《源頭》里幻化為云朵的女孩。因為文成公主,因為云朵般的熊寧,我們說著,很自然地就說到了西安,說到了與西安血肉相融、親情相牽的拉薩……我們說了許多許多,說著把老大爺牦牛皮酒囊里的酒液全都喝了個精光。而這個時候,原來高懸在藍天之上的太陽,已然靜悄悄地把它火紅的腦袋,枕在了西邊的山頂上,我因此起身告別老大爺。但就在我向老大爺告辭時,老大爺似還意不能盡、情不能卻,他把他揣在懷里視為寶貝的一幅唐卡,小心翼翼地取出來轉送給我……風先生見證了黃河源頭上的這一次饋贈,我不好說什么,只能說我是幸運的,在這個天藍云輕的地方,結識了把太陽裝進酒囊里來喝的藏族老大爺,他自然可愛、坦誠美好,不做作、不偽飾,與我一面之交,即膠漆相融、肝膽相照,他是我江湖終生難得一見的真漢子。
這幅唐卡就畫在一片小小的牦牛皮上。老大爺在給我手上送著時說:“白度母。”
我聽得明白,這幅畫在牦牛皮上的唐卡,繪制的是藏傳佛教中十分尊貴的白度母呢。藏音在說白度母時,是要尊稱為卓瑪嘎爾姆的,也就是漢語所說的觀世音菩薩,化身在藏傳佛教里便有了32種應化身,其中的度母化身還可以變化成21位救度母,白度母是其中的一位。藏傳密宗里流傳最為廣泛的,是白度母與長壽佛、尊圣佛母,并稱長壽三尊……無所不知的風先生,這個時候顯出了他的能耐,他出言似微風細雨,更進一步地來說白度母的好了。他說白度母既能為一切眾生賜予長壽,還集眾度母的功德于一身,具備救度八難的威德,什么病痛邪風、什么鬼怪妖魔、什么貪嗔癡愚等孽障,在神勇無比、大愛無限的白度母面前,都將顯露原形、狼狽遁跡……老大爺轉贈我的,可就是這樣一幅貴不可言的珍寶??!
老大爺把白度母的牦牛皮唐卡轉贈給到我的手上,我是要感謝他的??晌腋兄x的話語沒有說出來,即聽到他老人家口里念念有詞。他念叨的應是藏語,我聽不明白,風先生在一旁給我翻譯了:
頂禮月色白度母,秋百滿月聚集臉。成千群星同聚匯,盡放威光極燦然。
終日周游天下的風先生,沒有他不熟識的語言。他把老大爺念叨給我的話,用漢語翻譯給我后,還怕我不能知曉其中的意味,就又認真仔細地給我往下解釋著說了。他說這就是藏傳佛教里的偈頌了,偈頌所頂禮的即白度母,亦為月色朗秋母。其大意為“秋天的月亮遠離了塵埃、云霧,白度母的面容猶如100個秋天的滿月般聚集在了一起。她的身體放出燦爛的威光,猶如成千上萬的群星匯聚,從光芒中降下甘露,遣除一切眾生的煩惱……”風先生這么解釋下來,我明白過來了,并進一步地知曉白度母與藏傳佛教中的妙音天女原為一個完美的本體。
把太陽裝進酒囊里喝了的老大爺,恍而惚之地趕在這個時候,念叨著又說出兩句話來。
老大爺說:“文成公主……白度母?!?/p>
老大爺說:“熊寧……白度母?!?/p>
老大爺這時候的念叨,我不需風先生翻譯與解釋就聽明白了。在我有限的記憶里,知曉盛唐時的文成公主,和親上了青藏高原,她為苦寒之地的西藏帶去了許多先進的生產技術和農作物種子,以及大量的營建工藝和中醫藥方劑,有據可查的文獻資料,對此記錄得十分清晰,凡工藝技術有60余種,凡醫方、醫著4種100余方,此外還有醫療器械6種……教授藏族同胞學會了植桑養蠶、釀酒、碾塏、紙墨等技能。唐人陳陶的《隴西行其四》里真實地描寫了當時的情景“自從貴主和親后,一半胡風似漢家”。由此可見,文成公主對這里的影響有多么巨大。
文成公主因此被藏族同胞虔誠地尊為白度母。
那么熊寧呢?她又是如何被藏族同胞尊稱為白度母的?對此,我不需要老大爺多說,也不需要風先生給我解釋,因為我曾深度地參與了熊寧事跡的采訪與報道……后來被追授為陜西省優秀青年志愿者、青海省優秀青年志愿者、中國杰出青年志愿者、中國青年五四獎章獲得者、全國三八紅旗手的她,在我采訪寫作她時,她的模范事跡使我數次哽咽落淚。我以《西安最美女孩》的標題,連篇累牘,把她在《西安日報》《西安晚報》上做了系列報道。在此之后,中央級的幾份大報大刊,亦做了非常充分的報道,她的模范事跡感天動地,陜西西安、青海玉樹,無數藏漢同胞,感動她生前的所作所為,是忘我的、是利他的,她把她全部的愛都給予了西安、玉樹她認識的以及不認識的眾多需要幫助的人們。受她幫助的人,大多為西安兒童福利院失親的孩子、玉樹遭遇疾病困擾的孩子,孩子們把她深情地叫作“媽媽”。
她是西安最美女孩!
她是三江源上最美的天使!
她在把太陽裝進酒囊里來喝的老大爺心里,是文成公主一樣的白度母!
我把老大爺送我的畫在牦牛皮上的白度母唐卡拿回了西安的家里,找了書院門最棒的裱畫家,給我裝裱在一方紅木畫框里,虔敬地懸掛在了我家的書房內。我面對著這幅珍貴的唐卡,寫作著長篇小說《源頭》,我每寫一句話,或是一段話,都要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注目唐卡上慈祥如神的白度母,而白度母亦然像是知曉我的性情似的,還我一慈愛的注目。
在白度母的唐卡眼前寫作《源頭》,我不敢有絲毫懈怠,不敢有絲毫輕慢,我直覺自己已成為三江源一個忠實的信徒了。
沒有完成長篇的寫作就先來寫后記是我的一個習慣,前頭出版過的《初婚》《乾坤道》《鳳棲鎮》是這個樣子,《源頭》自然也是了。但我知道,這樣的也是不一樣哩,既不一樣在題材上、表現方法上、思維模式上,還不一樣在精神與情感領域……我的朋友風先生,對此有著絕對的發言權。他不離不棄,在我寫作《源頭》的過程中,伴隨在我的身邊,給了我極大的鼓舞,還有啟發和支持。
風先生洞悉了我的心情,他把他幻變成了一束光,暖暖地依附在了我懸掛在書房里的那幅白度母牦牛皮唐卡上,給我進一步闡釋藏地唐卡的內涵。
風先生的闡釋,與我多次到三江源上接觸到的唐卡畫師說得差不多。唐卡畫師說給我的,多是繪制題材的問題,使我知曉他們所繪有4個方面的類型:一為佛菩薩類,二為密宗本尊、護法、羅漢類,三為高僧大師造像類,四為曼陀羅、宇宙天體及藏藥類。風先生的關心,既有唐卡畫師所言說的唐卡類型,還有唐卡畫師在繪制唐卡時的作為,而對于此,風先生似乎更為上心。
風先生說了,唐卡畫師可都是用他們的生命來描繪唐卡的呢!
必須承認,風先生說得沒錯。有一次我到拉卜楞寺,在那里與繪制唐卡的畫師們深聊了幾句。從他們的嘴里知道,繪制唐卡所用的筆和顏料,都是要他們畫師自己制作的,特別是用的顏料,絕對不用現成的廣告色,所用都是傳統的礦石色料與植物色料。這些顏料非研磨不能用、非浸泡不能用,其講究之精細,沒有長年累月的訓練是做不到的。單是用金,在繪制唐卡時,就要分出五色來,如赤金、黃金、白金、冷金等,這好比潑墨國畫,講究的墨分五色一般,是很難把持的。更其艱難的是,唐卡畫師作畫時用來調制顏料的汁液,沒有別的,就只是自己舌尖上浸出來的唾液,那些研磨出來的礦石顏料有一些是含著毒素的,長此以往,沾染在舌尖上,唐卡畫師難免不被毒害,進而喪失性命。
明知繪制唐卡會使自己中毒而亡,但沒有哪個畫師在死亡面前畏懼退卻。這是因為畫師們心懷信念,因為他們涂抹在唐卡上的每一筆彩、每一條線,都是對佛祖的一種供奉。
在我西安市里的書房內,我夜以繼日地埋頭在電腦前,敲打著一個一個的字符和一個一個的標點符號……這是我敲打給長篇小說《源頭》的字符和標點哩。我敲打著時,總要想起唐卡繪畫大師們冒著中毒死亡的危險,精心彩繪唐卡的那一種精神,并由此還要抬頭用我的眼睛,觸摸我書房里掛著的那幅白度母牦牛皮唐卡。就在此時,就在此刻,我再次用我的眼睛觸摸起了那幅唐卡,正觸摸著,繪制了這幅唐卡的畫師驀然閃現在了我的眼前,他如幻似夢,虔誠認真地在牦牛皮上涂抹著色彩,那是涂上的最后一筆顏料嗎?我的心一驚,但見他面對繪制著的這幅明艷富麗的唐卡,笑了,笑得一臉的慘白,笑得一臉的燦爛。但他卻突然地暈倒在地上,使他慘白的、燦爛的笑臉凝固成了永恒!
我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唯獨聽見風先生在這個時候,不無敬仰地在說:“蕓蕓眾生,受戒者多,持戒者少,得道者微乎其微?!?/p>
歷史的文成公主,現實的熊寧,在我的長篇小說《源頭》中,全然化身成了云朵。她是古城西安的云朵,她是三江源上的云朵,我用我敲打在這部長篇小說里的每一個字符、每一個標點符號,敬奉我心愛的云朵。
作者簡介:吳克敬,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西安市作家協會主席,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