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的《活著》在敘述上的一大特點就是時間的割離。與《百年孤獨》的經(jīng)典倒敘開篇、《局外人》的隱藏式倒敘相比,《活著》開篇“我比現(xiàn)在年輕十歲的時候”有相同也有不同。《活著》中明顯存在三個敘述時間:第一層是作為敘述者“我”現(xiàn)在敘述的時間,即十年之后的“今天”;第二層是十年前的那個“我”和徐福貴交談的下午;第三層則是徐福貴回憶故事中呈線性流動的時間。
從整體來看,小說可以分為六部分。第一部分是“我”回憶十年前的民謠采集經(jīng)歷。之后是被三次插敘分割開的徐福貴的四部分人生回憶:從花花公子到家破妻離;從轉(zhuǎn)為農(nóng)夫、被抓壯丁到全家團聚;子女、妻子的逝去;女婿、外孫的逝去。最后一部分是十年前那個傍晚的結(jié)束。第一層敘述時間僅在開篇的背景鋪墊、第一次插敘的民謠采集經(jīng)歷總結(jié)回顧和第二次插敘的“那天”總結(jié)中出現(xiàn);第二層敘述時間主要在開篇引出徐福貴的記敘、三次插敘和最后一段中出現(xiàn);第三層敘述時間則是徐福貴以第一人稱為敘事視角的四段人生回憶。
時間在《活著》中的重要性問題,余華在日文版自序(中央公論新社2019年版)中曾談及:“我想這是關(guān)于一個人一生的故事,因此它也表達了時間的漫長和時間的短暫,表達了時間的動蕩和時間的寧靜……時間的變化掌握了《活著》里福貴命運的變化,或者說時間的方式就是福貴活著的方式”。時間的重要性在文本中也有具體表現(xiàn),如在第二層敘述時間中就有“他(徐福貴)喜歡回想過去,喜歡講述自己,似乎這樣一來,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的表述。
對敘述時間的割離同樣也是對故事敘述者的時間剝離,將其人生的敘述時間從徐福貴身上剝離出來,是余華有意為之。三次插敘部分是時間割離的重要表現(xiàn)。在讀者隨著“我”緩慢而動人的敘述,沉浸在因徐福貴的人生運命起伏而悲喜時,作者通過插敘又強行將讀者從敘述中拉出。而插敘部分其實并沒有很嚴謹或很巧妙地將第三層敘述時空進行合理分割,第一次插敘重點表述了處在第一層敘述時間的今日的“我”對徐福貴人生故事的珍視,第二層插敘用詼諧的方式表達了徐福貴對重新“好好活”的改變,第三次插敘部分從篇幅、內(nèi)涵和位置安排上都不甚充分,僅表達了對親人逝去的寬慰、作了上下文的銜接。但是這三次插敘卻都強調(diào)了環(huán)境和時間的變化,且與所述故事銜接緊密,使得讀者雖然從綿密的長段閱讀中“喘了口氣”,意識到這是“故事中的故事”而不是“故事本體”,卻沒有跳脫出來。由此可見,第一層敘述時間的加入也是將敘述者“我”的敘述時間從“我”身上進行再次剝離。
剝離出的敘述時空的特殊意義并不在于表現(xiàn)個人命運的普適性,而在于體現(xiàn)時代中個人的存在性。正如許多評論將《活著》稱為時代的產(chǎn)物、命運的記錄、歷史的表述,但余華在日文版自序中卻將之歸功于時間:“我知道是時間的神奇讓我完成了《活著》的敘述,可是我不知道《活著》的敘述是否又表達出了這樣的神奇?”在面對“為什么《活著》講生活而不是幸存?”的問題時,余華的回答是:“對《活著》而言,生活是一個人對自己經(jīng)歷的感受,而幸存往往是旁觀者對別人經(jīng)歷的看法。”因此《活著》的主題內(nèi)核并不是宏大的命運或者整體的歷史,而是個體的存在,是人的存在,更是存在的人;所寫的并不是“一個時代的印記”或是“一代人的縮影”,而是歷經(jīng)時代風雨后的生命思考,是歷經(jīng)命運變遷后的存在感悟。
余華認為:“在旁人眼中福貴的一生是苦熬的一生;可是對于福貴自己,我相信他更多地感受到了幸福。”如果沒有了解他對個人存在的主題表達,是很難理解這句話的。在一般讀者看來,家道中落、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歷經(jīng)坎坷、九死一生、孤獨終老又孑然一身的徐福貴是絕不可能感受到幸福的,那是因為他們認為徐福貴是“幸存者”,是用“做減法”的方式來看人生。但在余華看來,徐福貴的自我審視是一種“做加法”,自他從龍二手里租下五畝本屬自己的地養(yǎng)家糊口之時,他便是一切歸零;在歷經(jīng)了戰(zhàn)場逃生、龍二“替死”后,徐福貴對自己發(fā)出“這下可要好好活了”的感慨,表現(xiàn)出他對生命的敬畏和對“活著”這個現(xiàn)實性存在的感激。
但存在僅是存在,不是擁有。“活著”,也僅僅是沒死。在徐福貴準備“好好活了”之后,無情的命運硬是奪走了他所有的親人,一定要他連一點“感激”的余地都沒有。而在最后一段插敘中,面對“我”對他亡故的外孫的追問,文中的表述是“福貴的眼睛里流出了奇妙的神色,我分不清是悲涼,還是欣慰”。這一段表述讓人匪夷所思,子女的逝去尚可用妻子家珍的“子女孝順,自己放心”來解釋,唯一幸存的外孫的逝去,又怎會令人“欣慰”呢?
表達對運命的漠視是割離時間敘述手段的目的,更是“活著”的本質(zhì)態(tài)度。在第一次插敘中,作者強調(diào)徐福貴“是那種能夠看到自己過去模樣的人,他可以準確地看到自己年輕時走路的姿態(tài),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這種自我凝視便是將“自我”從個人回憶的時空中進行剝離、置于“他者”地位,從而對自己的人生、命運、得失與存在進行重新審視。常言道,人老了就容易對事情“看開了”,而這種對自我人生“看開了”的態(tài)度,便是對“活著”這種存在的認可、對運命的漠視。
徐福貴對個人運命的漠視更體現(xiàn)在取名上。“鳳霞死了也有些日子了,能忘就忘掉她吧。”徐福貴曾經(jīng)這么勸慰他喪妻的女婿,但遺忘是困難的、幾乎不可能的,珍視與回憶、存在與孤獨是永遠并行的。因此他不僅給和他相似相仿的老牛取了自己的名,更不斷呼喚著并不存在的以他四位逝去家人的名字所命名的“牛”。“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幾個名字去騙它,它聽到還有別的牛也在耕田,就不會不高興,耕田也就起勁啦。”徐福貴這樣和“我”解釋他取名的原因。這不僅是騙牛,也是騙他自己,但欺騙的目的并不是讓自己認為已逝的家人依然在他身邊,而且欺騙自己認為自己和家人的存在與命運都轉(zhuǎn)移到牛的身上,自己只是一位別人口中、眼里的一位無身份而僅僅存在著、活著的“老人”。這也是全篇小說中“我”并沒有把“老人”直接記名為“徐福貴”的原因。
毋庸置疑,文章中的“我”對徐福貴的人生也保持一種漠視的態(tài)度。這種漠視表面上是十年前的“我”“游手好閑”的表現(xiàn),實質(zhì)上則是現(xiàn)在的“我”對這位“老人”的重視與珍視、尊重與敬意。余華談及:“我感覺自己長時期生活在現(xiàn)實和虛構(gòu)的交界處……十五年前我在《活著》里寫下了一個名叫福貴的人,現(xiàn)在當我回想這個福貴時,時常覺得他不是一個小說中的人物,而是我生活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一位朋友。”因此他也是漠視、并提醒讀者去漠視福貴的命運、經(jīng)歷、甚至人生,從而更加關(guān)切這個“活著”的人。徐福貴在此并不會代表中國的任何一代人或者一類人,但他確實表現(xiàn)出了中國曾經(jīng)一個時代中的一個人的真實“活著”的故事、人生運命的思考與存在的態(tài)度。
在中文繁體版(麥田出版公司2007年版)自序中,余華回憶道:“最初的時候我是用旁觀者的角度來寫作福貴的一生,可是困難重重,我的寫作難以為繼;有一天我突然從第一人稱的角度出發(fā),讓福貴出來講述自己的生活,于是奇跡出現(xiàn)了,同樣的構(gòu)思,用第三人稱的方式寫作時無法前進,用第一人稱的方式寫作后竟然沒有任何阻擋,我十分順利地寫完了《活著》。”這是因為,用第三人稱的寫作固然可以實現(xiàn)時空的割離,也可以表現(xiàn)記述者“我”的漠視,但沒有了作為“我”的表述者徐福貴,便沒有了徐福貴的文學存在。沒有存在,便沒有“活著”,只有一個被傳述的故事;在第三層敘述時間中“活著”,他才存在,才有了一個講述故事的人。
作者單位:安徽省馬鞍山市第二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