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中的人性美與自然美

后人評價沈從文筆下的湘西，總是離不開“明媚”“憂傷”這些詞匯，沈從文用他清麗的文筆描繪了一個原始又自然、明媚又憂傷的“邊城”。《邊城》是我國文學史上的一部重要作品，是描繪家鄉情懷的代表性小說，沈從文以《邊城》為湘西山水著書立傳，構筑起一座對抗現代性異化的精神堡壘。白塔下的渡船、翠色中的吊腳樓、月光濡染的虎耳草，這些浸透東方美學意蘊的意象，共同鑄造了文學史中罕見的桃源標本。但在這片未被現代文明浸染的秘境里，真正閃耀的是沈從文對人性本真與自然靈性的雙重禮贊—前者如茶峒溪水般澄澈透明，后者似湘西群山般原始渾厚。當我們撥開牧歌式敘述的表層迷霧，會發現這個邊陲小鎮是作者精心設計的人性實驗室，自然既是故事展開的舞臺，更是人性美的顯影劑。在這里，人性與自然不再是主客體的簡單對應，而是形成了相互映照、彼此成全的生命共同體。

流動的人性美學

沈從文非常喜歡自然的人性，他認為自然狀態下人的本質才是最美的，因而幾乎把自己溫和的人性、崇高的理想都融入了《邊城》的文字中。《邊城》里的人物幾乎都帶著影影綽綽的光輝，閃耀著人性的光芒。茶峒的渡船在碧溪咀擺渡七十載，這方承載祖孫深情的木質載體，恰是解讀《邊城》人性密碼的關鍵符碼。老船夫堅持不收過渡人的銅板，卻在船艙備妥煙草與涼茶；翠翠將野山莓分給陌生商客，眼眸流轉間盡顯青山秀水浸潤的靈性。這種近似道家“水利萬物而不爭”的人格特質，在商品經濟大潮中如鵝卵石般溫潤堅韌。

沈從文筆下描繪著流動的人性美學，當他用“小獸物”形容翠翠，實則在建構一種突破世俗規范的原生生命狀態。少女月夜聽歌時的悸動，不摻雜任何物質算計；面對天保的死訊，她純粹的哀傷如暴雨后漲水的河川。他希望這種完全脫離世俗和人固有規范的人物能引發讀者對都市人際交往被異化的思考。沈從文筆下的湘西是樸素信仰聚集的“理想國”，在這個精神廟宇中，任何的事、物、人幾乎都可看作是獨特倫理體系的化身：吊腳樓檐角懸掛的粽葉、端午龍舟濺起的水花，諸多民俗符號是這些獨特性的具體體現。船總順順慷慨安頓落魄商人，楊馬兵自愿守護孤雛，這些超越血緣的互助行為，昭示著邊地社會自發生長的道德秩序。這種“濕潤的人情”如酒水般滋養萬物，形成對抗現代疏離癥的文化抗體。于是閱讀的人或動容或悲傷，動容者從中汲取養料，悲傷者認為其是一座孤島。湘西成了文字世界里的一種精神符號。

自然的人格化書寫

沈從文在《邊城》中寫人也寫自然，他寫人時將人與自然景物相連接，用自然的生命力來比喻人的生命力，所以沈從文將自然景物賦予了人的性格和生命力，讓其擁有了更多元的感情，成為敘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這種對自然的人格化書寫可以歸納為以物觀心，即超越單純的景物描寫和環境描寫，讓自然景物成為人物內心世界的外化表現，使其具有更深層次的象征性意義。

在《邊城》中，沈從文將這種以物觀心的寫作方式貫徹始終，書中的景物和人物始終是和諧統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譬如青巖皓月、晨霧白塔，雷雨崩塌的石砌建筑，這些景物或事物本身擁有諸多隱喻，不僅是一種湘西當地特色景觀和建筑的代表，更是和人物緊密相連、象征人物情感和命運的必不可少的“信物”。就像與風水緊密相連的白塔，它既是邊城的地理標志，也是翠翠心中純凈信仰的象征。白塔的變化也暗喻著人物的命運曲折和故事發展，白塔屹立或倒塌，都是道德體系穩固或崩壞的一種象征。書中沒有把時代變化下人們的變化寫得非常清晰明了，而是借助白塔這個經歷風霜、具有象征性的建筑，暗指邊城人民在面對時代變遷的過程中，也像這座塔一樣被摧毀和重塑著。所以雷雨夜中石砌建筑的崩塌不僅是自然力量的展現，更是傳統社會結構在現代化沖擊下分崩離析的象征。沈從文通過這些自然景物的變化，巧妙地揭示了人物內心的波動與命運的轉折。

除了靜態的環境物，《邊城》中還有很多動態變化的背景物，靜態和動態相結合，成為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重要坐標。譬如用月光下生長的虎耳草來呼應翠翠情竇初開的心境，為何寫月光下的虎耳草？因為月光是柔和和靜謐的，是翠翠內心純凈美好的一種象征，而虎耳草象征著奇妙生發的愛情，寓意著少女的情感像小草一樣正在萌發和成長。而“晚上的溪面有一層薄薄的霧，蟲子在一旁叫著”，則用“霧”和蟲子的叫聲來映射翠翠對儺送唱情歌的期待；此外還有端午漲水的河流，用河水的變化來象征翠翠與儺送的愛情在河水的漲落中經歷了考驗與波折。這一系列動態景物的變化和發展，巧妙地折射出人物內心的情感變化，也從微觀的角度映射了人物命運的起伏。

在《邊城》中，自然景物象征著人物命運，牽引著故事走向，寄托了深層次的哲學思考。邊城的河流和起伏的山巒像這里的人一樣無邪，它們生在此長在此，原本以為生活就會這樣慢慢地過著，但是自然是無常的，就像人的命運一般。沈從文將這兩者巧妙地聯系起來，通過對自然景物變化的描寫，映射出了人物命運的轉折和變化。這種書寫方式是顛覆性的。沈從文擺脫了傳統的以人為中心的敘事手法，而是加大筆墨寫自然景物，他的視角不單單是從人出發，而是幾乎把自己化為草、化為山、化為河流，讓自己匍匐在大地上，他的眼變作生靈萬物的眼，他的文字變作生靈萬物的生命。這也使得《邊城》這部作品擁有了自己獨特的生命力，書寫了自然與靈性的存在。

生態共同體的重構

《邊城》是沈從文構建的精神“烏托邦”，是他理想情感的一種極致書寫。沈從文在小說中構建了一個完整的生態共同體，展現了人與自然之間的深刻聯系。

渡船和碾坊這兩個文明的濃縮型象征，代表了兩個對立陣營。其中渡船代表的是湘西傳統的農耕文化，而碾坊則是機械文明的代表。前者是已經被時代“拋棄”的產物，但是在邊城這片土壤上，人們仍然依靠渡船來連接兩岸，他們固執地堅守著自己的行為方式，不知自己已經像這渡船一樣，也被時代拋在了遠處。從宏觀視角來看，渡船是傳統和固有文化的一種代表，體現了農耕文化中對自然的依賴與敬畏；碾坊則是進步工業的代表，是現代化和工業化的產物。碾坊依靠機械動力，從它的誕生和使用開始，就取代了人力和自然力，象征著效率與進步。表面上看，碾坊的出現是好的、積極的，但若深入地思考，它是死板的，缺少與人的溝通，只有工具的屬性，缺少人文的屬性。這是作者特意刻畫的，他反對這種刻板的“進化”，轉而支持過去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方式。所以碾坊更多地體現了人類對自然的征服與利用。

小說通過刻畫翠翠對渡船的堅守，展現了人的善良美好，也幫助作者釋放了自己的情感，這不僅是個人情感的選擇，更是作者對傳統生活美學的一種護衛。翠翠這個個體，也是“邊城人”的一種象征，更是作者本人的一種象征，她的選擇代表了沈從文對農耕文化的認同與對機械文明的反思。在翠翠的眼中，渡船不僅是交通工具，更是她與祖父、與儺送之間情感的紐帶。

同時，《邊城》中關于悲劇和死亡的敘事展現出了驚人的圣潔感。雖然小說對悲劇內容著墨不多，但全篇充滿著濃厚的悲劇色彩。這一悲劇色彩的來源就是沈從文對人物命運的極致自然刻畫，他寫了“美”的黑白兩面，將人性的善和結局的悲形成了鮮明對比，讓人在閱讀時不會感到過度的悲傷，但閱讀后卻又回味無窮。由于故事情節的設計自然而流暢，閱讀的人仿佛感到書中的人物脫離了作者的控制，轉而走向自己既定的命運。

作者選擇用一種浪漫的方式表達死亡，它將生命的終結歸于自然的大化，就像木歸于塵土、草落于溪流。這種方式消解了死亡本身的悲劇性，反而凸顯了生命與自然的永恒循環。而書中所寫的死亡，也擁有自身的象征性意義。老船夫在風雨夜的離世伴隨著白塔的崩毀、傳統生活方式的終結，這一情節不僅象征著傳統道德體系的崩塌，更體現了生命與自然的緊密聯系。白塔是舊秩序和環境的象征，它的崩毀映射出邊城人在面對現代化事物時的迷茫和無助，雖然后來白塔被重建，但就像破鏡無法重圓一樣，作者心中美好的敘事和人性已然消亡，留下來的只是沒有內核的幻境。這一段將船夫爺爺的死與白塔的崩毀聯系起來，將生與死歸于自然，所以讀者閱讀時不會感受到大悲大喜的波動，但是讀后卻會有長久的思考。這也是《邊城》成為經典作品的重要原因。沈從文通過這種敘事手法，消解了死亡本身的悲劇性，凸顯了生命與自然的和諧統一。

在《邊城》中，人和自然是對照統一的關系，很多對自然景物的描寫實際都是為了側面襯托人物的情景和心態，譬如翠翠在爺爺的墳前等待儺送歸來，清晨的薄霧遮蔽了視線，在影影綽綽中，翠翠心中既茫然又飽含期待。這里的薄霧象征了翠翠的心境變化，薄霧的到來象征了當下環境的不確定性，人身處其中有害怕和遮掩，而薄霧的消散則寓意著人心態的轉變，薄霧過去總有陽光和希望到來。這種巧妙的情節設計、細膩描寫，更加體現了人與自然之間的深度交融。沈從文通過對環境變化和草木枯榮的描寫，展現了生命與自然的永恒循環，也展現著社會變遷與個人命運起伏。

沈從文在書中構建了一種理想主義的文明。在當今社會，越來越多的人走出家鄉，遠離自然。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的加速帶來了鮮明的物質豐富和極大發展。但在人們選擇性忽略的地方，人和人的關系、人和自然的關系越發地疏遠，所以《邊城》是一種理想主義的寄托，人性美和自然美都在這座湘西邊城中得到了融合和體現。人的關系和自然的關系是可追溯的，這也是現代化進程中人們所丟失和渴望的東西。小說提醒讀者，在追求現代化和智能化的同時，也要保有對自然的敬畏和好奇心。草木的枯榮和人的興衰于某種程度上擁有著同構性。

《邊城》不僅書寫了自然風光和人文景色，其深層命題直指現代文明病灶。在這場精心編排的自然與人性的雙重奏里，茶峒世界的純凈不意味著蒙昧，恰是作者預設的文明鏡鑒。當鋼筋森林擠壓人類靈性，當功利主義消解人際溫度，沈從文用翠翠的虎耳草編織成救贖的符咒，讓邊城的月光照見現代人迷失的精神原鄉。

這座虛構的湘西邊城，既是哀悼傳統逝去的挽歌，更是重建生態文明的啟示錄。在氣候危機加劇的后工業時代，作品傳達的共生智慧愈發彰顯前衛性—人性的圓滿終需在山水間尋得注腳，而自然的永恒韻律，永遠是人類尋找詩意的終極歸宿。

作者單位：江蘇省泰州市田家炳實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