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文解字注·牛部》“牛，事也，理也”校注探析

今傳《說文解字·牛部》釋“牛”為“大牲也。牛，件也；件，事理也。象角頭三、封尾之形。凡牛之屬皆從牛”。“大牲”與“象角頭三、封尾之形”表義較為清晰，是說牛是一種體型較大的牲畜，字形象兩角、牛頭三部分及肩甲隆起的地方和尾巴的樣子。而“牛，件也；件，事理也”一句語義不甚明確，學界頗有爭議。以下選取幾類有代表性的觀點略加說明：

以動物的脾性特征作訓釋。陸宗達認為“件”字實際上是“健”的后出字，“健”作強壯有力講，語源來自“腱”。《說文·筋部》：“筋，肉之力也。”“?，筋之本也。從筋，從夗省聲。腱，?或從肉、建。”“腱”是動物身上的筋腱，多長在身體用力之處，所以可以派生出當強壯有力講的“健”字來。牛是力畜，其筋腱集中于封肩，因此繪形時突出其封肩，故以“健”訓釋，字寫作“件”。

從陰陽五行角度探究。王文采引用《象傳上》中“行人得牛，邑人災也”的說法，指出在仲冬之月，當收藏積聚，而邑人放佚犁牛，既非得時之正道，又誤春耕，所以“行人得牛，邑人災也”，即“不罪行人，而災其主”。由此，他總結為：“得牛者，得事得理；失牛者，失事失理。”清代學者沈濂觀點與王文采的相似，他關注到許氏于頁部“順”字下云：“理也。”又羊部“羌”字下云：“西南僰人、僬僥，從人；蓋在坤地，頗有順理之性。”如此，牛應坤象，有柔順之德。

從方言角度分析。黃群建發現陽新方言把“做什么事”有時表述成“搞幺筋”或“搞幺筋腱”，因此推測“筋”“腱”本為一字。“筋”是“健”以及“健”的后出字“件”的同源通用字。

懷疑此句為后人擅改或添附。如段玉裁斥此句為“淺人不知此義”，乃改“大牲也。牛，件也；件，事理也”；王筠《說文句讀》也持相同觀點，注此句云：“二句支離，蓋后增補也。……李時珍引曰‘牛，件也。牛為大牲，可以件分事理也’仍不可解。”

以上說法各有側重，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本文重點關注段玉裁對“牛”字釋文的校改和釋義情況。

段注“牛”字釋義校改評析

《說文解字注》（以下簡稱《段注》）卷帙浩繁，是段玉裁智慧的結晶，反映了他對《說文解字》的深刻思考和系統化總結。《段注》對《說文》原文亦多有校正，在音義關系、體例等方面的研究中取得了豐碩成果，為恢復許書原貌作出了卓越貢獻。然而，學界對于段氏校改《說文》原文的做法褒貶不一，也由此產生一批勘誤匡謬之作，如桂馥《桂未谷說文段注鈔》、龔自珍《龔定庵說文段注札記》、徐承慶《說文解字注匡謬》、鈕樹玉《段氏說文注訂》等。

段玉裁認為，《說文》的說解中不應出現未經《說文》錄用的俗字，故常改《說文》說解用語。因此，《說文》本篆不出“件”字（《說文·人部》“件，分也。從人從牛。牛大物，故可分”這一條是徐鉉增補的），《段注》便刪去“件”字，把部首“牛”字的說解改訂為“事也，理也。象角頭三、封尾之形。凡牛之屬皆從牛”。段氏進一步解釋校改的原因為“事也者，謂能事其事也，牛任耕；理也者，謂其文理可分析也。庖丁解牛，‘依乎天理，批大郤，道大窾’。‘牛’‘事’‘理’三字同在古音第一部。此與‘羊，祥也’‘馬，怒也，武也’一例”。

對于《段注》用“事”“理”二字分釋“牛”字，部分學者表示認同，如清陸繼輅認為“‘牛，大牲也。牛，件也；件，事理也’據‘羊，祥也；馬，怒也，武也’疊韻為訓之例，改作‘牛，事也，理也’，尤至當無可議。”

段氏觀點影響極大，但也伴有一些質疑的聲音。李海霞指出，“牛”“事”“理”上古的確同在一個韻部，即段氏的“第一部”，但聲母相去甚遠。因此，她認為雖然不能絕對排除兩組字的淵源關系，但這關系證據不十分充分。沈濂《懷小編》評價段注“事理”之解似紆，“庖丁解牛”本來就是《莊子》寓言，不足以作為證據，并且盲刀不頓之技，施于其他牲畜也無不可，不單是牛這種動物的特性，因此我們不能據此用牛有“文理可析”來解釋理字。周祖謨指出《段注》中有不少牽強附會的說法，所舉的第二個例子就是此處，他認為牛以事與理為訓，已不盡可解，段氏又以《莊子·養生主》語說明牛有文理，尤為荒謬。

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數學者對段玉裁的批評主要集中于其對“事”“理”的解釋，并未直接否定段氏將“牛”字釋文改作“事也，理也”。綜上，可以認為段玉裁對“牛”字釋文的校改可備一說。

“事”“理”釋義

“事”“理”之訓眾說紛紜，下文試從字義考察及文獻用例分析兩方面詳言之。

《說文·史部》：“事，職也。從史，之省聲。”許慎認為“事”是一個形聲字，本義是記事。《段注》指出許慎之所以用“職”訓“事”，是因為二字疊韻。“事”同“職”，表“記微”之意。王筠《說文句讀》補充道：“耳部：‘職，記微也’知職為記識之識本字。”其他傳統文字學家大多承襲以上說法，不再贅述。

古文字學家們多認為“事”是一個會意字，不過對各部件具體所指的認識存在差異。如李學勤主編《字源》：“商代甲骨文作從又持中，又為手之象形，中為獵具，手持獵具會治事意。”鄒曉麗《基礎漢字形義釋源》：“‘事’從‘史’（右手持簡策）出疆界（即出使別國）立于旗下（旗，本國的標志）。”接著，她又引用《左傳·成公十五年》“國之大事，惟祀與戎”，提出“祀、戎均和旗分不開。事，以旗聚眾，是手持旗行進，即打仗時指揮軍隊”。

通過查檢文獻用例，可以將“事”字常見用法歸納為以下幾類：

官職；職務。《國語·魯語上》：“卿大夫佐之，妥事焉。”《韓非子·五蠧》：“無功而受事，無爵而顯榮。”《禮記·曲禮上》：“大夫七十而致事。”

事情。《論語·八佾》：“子入太廟，每事問。”《禮記·大學》：“物有本末，事有終始。”

侍奉。《玉篇·史部》：“事，奉也。”《論語·學而》：“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

奉行；從事。《論語·顏淵》：“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韓非子·難一》：“今管仲不務尊主明法，而事增寵益爵。”

祭祀。《易·震》：“無喪有事。”《詩·召南·采蘩》：“公侯之事。”《周禮·天官·宮正》：“凡邦之事躍蹕。”《周禮·春官·大宗伯》：“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示。”

“事”有名詞、動詞兩種用法。與傳統文字學家相比，古文字學家能看到“事”字的古文字形材料，認為“事”本義為動詞，這種觀點應更可靠。

許慎釋“理”為“治玉也。從玉，里聲”。“理”是形聲字，其意義與玉文化有密切關系。《段注》：“鄭人謂玉之未理者為璞，是理為剖析也。玉雖至堅，而治之得其鰓理以成器不難，謂之理。”總言之，“理”指順玉石紋理而加以雕琢，去除玉內雜質的行為。其后學者基本沿用許說，并無新解。

檢索歸納“理”字文獻用例可知，“理”主要有以下幾種用法：

冶理；料理。《易·系辭下》：“理財正醉，禁民為非曰義。”《淮南子·時則》：“理關市，來商旅。”

修整；整理。《字匯·玉部》：“理，正也。”三國魏嵇康《養生論》：“勁刷理鬢，醇醴發顔，僅乃得之。”

操作；從事。《禮記·月令》：“百工咸理，監工日號，毋悖于時。”《文心雕龍·詮賦》：“故知殷人輯頌，楚人理賦，斯并鴻裁之寰域，雅文之樞轄也。”

區分；審辨。《荀子·王制》：“相地而衰政，理道之遠近而致貢。”《抱樸子·外篇·博喻》：“箕舌不能別味，壺耳不能理音。”

通過整理上述學者觀點及經典中的用例可知，“事”和“理”主要作動詞，本義為“治事”與“治玉”，后為滿足表達需要，詞義不斷擴大，在不同的語境中引申指各類事物的操持和整理。

從漢字文化學角度解讀“牛”字的“事”“理”之訓

在商周時代，祭祀是重要的宗教和社會活動，而牛是當時祭祀活動中的重要祭品。《禮記》記載“諸侯之祭，牛曰太牢”，在重大的祭祀儀式上，一般都要選用牛作為重要的祭品。《周禮·地官·牧人》：“凡祭祀，共其犧牲。”鄭玄注曰：“犧牲，毛羽完具也。”《說文》釋“犧”為“宗廟之牲也”，《玉篇》補充：“犧，純色牛。”以上用例均可為證。

《說文》中和祭祀有關的字也說明了牛與祭祀文化密不可分的聯系，如“告”“牲”“牷”等。告，從口，從牛。古有“告祭”之禮，即凡國家有重大事件和喜慶之事時，要用祭祀的儀式向上天、神靈、祖先匯報并祈求福佑平安。牲，牛完全也，是供祭祀宴饗使用的家畜。牷，牛純色，《段注》釋為“祭祀牷牲”。這些和祭祀有關的字見證了牛和古代祭祀文化的牢固關系。

《說文》全文共出現“事”字70次，其中10處與“祭祀之事”有關，如“示，神事也”“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禱，告事求福也”“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等。因此，從牛在上古時期承擔的重要祭祀功能來看，“事”表祭祀之事是合乎實際的。

除祭祀外，牛的另一重要功能是耕作。牛耕，役使畜力犁耕，大大提升了先民的農業生產力。徐中舒主編《甲骨文字典》中收錄的甲骨文的“物（" ）”，就由“牛”“耒”以及附加的點狀符號組合而成，保留了原始的牛耕場景。《說文》按牛的用途編排的字有" "、?、犕、犧。其中，“" "、?”二字與農耕有關，羅列如下：“" "，耕也。從牛，黎聲。”“?，兩壁耕也。從牛，非聲。一曰覆耕種也。讀若匪”。

“理”本義指順玉石紋理而加以雕琢，去除玉內雜質。隨后，“理”的詞義范圍擴大，引申為治理、料理，引申之又有整治田地、劃分疆界等義。例如：《詩經·信南山》：“我疆我理，南東其畝。”《詩經·緜》：“迺慰迺止，迺左迺右，迺疆迺理，迺宣迺畝。”《焦氏易林》：“征詣玉闕，拜理水土。”“南畝治理，一室百子。”因此，結合牛在農耕中的重要作用，用“理”表示役牛犁地，將板結的土地整理得當以便于播種，這種推測是有極大可能性的。

《段注》對《說文》進行了全面且系統的校訂和注釋，為后學者研究《說文》提供了極大便利。但由于時代局限和所見材料的限制，《段注》也存在著一些有待后人進一步探討的問題。《說文》作為一部字典，按照一般邏輯，在給某種動物下定義時，一定會著重寫出此物主要且有別他物的特征。通過整理歸納《說文》及其他文獻用例，再結合漢字文化學知識，牛是先民祭祀祖先神靈時最隆重的祭品，也是農耕時代人類馴服的最為重要的畜力，可以認為許慎《說文》釋“牛”時所說的“事”與“理”可能是指牛的兩大功用，即“祭祀”與“田耕”。

作者簡介：

郭惠，女，漢族，陜西旬陽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字學、《說文》學。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