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幾年來,藝術治療作為國內外熱門的學術議題,研究領域擴展至藝術學、心理學、醫療疾病、神經科學等諸多方面,在藝術展覽領域也引發了熱議。本文以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600號畫廊最新的《愛、食物和生命》進食障礙科普展為例,介紹該展覽中的審美鑒賞、審美創作、審美體驗等方面的內容,并進一步從“病態瘦”的“美麗陷阱”加劇神經性貪食癥、神經性厭食癥、暴食障礙等心理疾病介入,打破美貌神話,重構健康、多元的審美理念,分析藝術治療與進食障礙之間的聯系。這是藝術治療參與到進食障礙科普實踐中的又一次積極嘗試,對我們理解、接納和關愛進食障礙患者,支持患者及其家庭早日戰勝進食障礙有著積極意義。
長期以來,藝術一直在積極建立與社會的聯系,探索如何參與、解決社會問題。從藝術治療的視角探尋,藝術在重視右腦開發、探尋潛意識和非理性信息、激發想象力和創造力等方面,具備了更大的學科優勢。專家學者普遍意識到藝術與精神疾病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聯系,藝術史上的一些天才藝術家也往往擁有著異于常人的精神世界。進入20世紀,精神科醫生、心理咨詢師以及社會各界人士積極鼓勵精神障礙患者進行藝術表達,嘗試借助藝術管窺進食障礙患者的思維與情感的獨特診療方式走進大眾視野,逐漸作為一項非藥物療法被學界認可、采納。
當今社會作為一個高度商品化的社會,身體不可避免地淪為消費對象。隨著城市化和文明化進程的加快,大眾的審美理念不自覺地選擇了從“身體遮蔽”向“視覺性地喚醒”轉移,進食障礙便是特定時代下理性與非理性意識活動協同作用的產物。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開設了中國大陸首家位于精神病院內,定期展示各類精神障礙患者藝術作品的畫廊——600號畫廊。2024年7月1日揭幕的第7場名為《愛、食物和生命》的進食障礙科普藝術展,展出了進食障礙診治中心的住院患者和家屬,及社會中正在遭受進食障礙相關問題困擾的藝術家的作品,述說用藝術自我“治愈”的過程。本文基于當我們置身現代社會的快節奏生活中,人們普遍存在在過度社交中忽略自身,產生自我束縛的焦慮情緒的時代現象,討論了藝術成為打開進食障礙患者群體心門的另一把鑰匙——“意義療法”之匙,意圖達到走進進食障礙患者內心,輔助患者尋找生活意義,重塑自我價值的研究目的。與現實生活相比,該展覽對“以瘦為美”這一社會觀念進行了深刻的批判與反思,讓觀者在觀賞藝術治療的作品中體味帶病生存的認同感,為深陷進食障礙的患者及患者家屬傳遞出人本主義的精神內核。
審美鑒賞中的情感共鳴:帶病生存的救贖之路
20世紀初瓦爾堡提出,圖像中有著存在于形式或主題之中、散布在主題之外、游離于文本邊緣的隱秘文化征候,如維納斯的秀發、女神們的衣飾一般。歐文·潘諾夫斯基延續了瓦爾堡的圖像學研究和闡釋方法,將神話、科學、歷史、詩歌、社會、政治等領域與藝術作品主題相聯系,對圖像學進行了三種層次的闡述,分別是前圖像志階段、圖像志階段、圖像學階段。在圖像學語境下,如果個體透過時空,在特定圖像的刺激下,與藝術家達成對當下社會、現實、未來等意識形態上的共同審視與思考,圖像對個體心理便能產生療愈效果。
榮格在集體無意識理論中提出,無意識狀態包含集體無意識,某一特定群體中的個體并不認為自己獨立于他人而存在,每個個體觀者的人生經歷不同,但依然能夠在欣賞藝術作品中產生情感共鳴。圖像作為視覺要素,不僅是視覺的表現形式,還能利用象征、隱喻、聯覺的方式實現移情,產生療愈效能。圖像具備療愈性的原因在于:一是“積極想象”:榮格提出意識與潛意識可經由繪畫激發、調節;二是“問題顯化”:對無秩序的思維和感覺進行統籌管理,將頭腦中的意向指向積極領域,拋棄固有思維定式下的個人色彩,在解讀和創作圖像的過程中,找尋本身意義之外依然存在他者意義。
下圖為展覽中名為《Suspected Eating Disorder》的繪畫作品。表現的主體是營養不良的大腦,血液的流動與擴張帶來的異樣感受與行為。整幅畫面充滿了動蕩感,構圖粗獷,線條與色彩帶有強烈的節奏,讓人感到沉郁、壓迫和拉扯。血紅色給人以不安的預感,透露著“危險的顏色并非只有危險”的血腥幻象。紅色與左邊畫面中的藍色相沖突,安全的顏色并沒有帶來安全感,即使藍色能讓我們的身體進入平靜狀態,保持放松,卻傳達出壓抑、無助、焦慮的情緒。畫面展示了藝術家在意識到自己患有進食障礙后,從自我蒙蔽到陷入混亂的過程。藝術家采用象征的表現手法,用不同動作形態的手象征嚴格、控制、謹慎、試探、沖動抑或貪婪的狀態或自我感覺。在藝術家的眼中,當“我”作為自己的加害者,大腦便轉化為失控行為的受害者;當大腦失去理性統攝作為加害者時,“我”便成為意識控制下的受害者。觀者第一眼看到圖像,在內心中會產生對畫面的第一印象、內容描述和個體理解。建立初步聯系后,順延主題展覽的整體敘事結構厘清敘事邏輯,進一步回歸進食障礙者的藝術治療作品本身,結合作品背后的形式、風格、背景更深層次地理解和解讀藝術作品,實現移情。因此,當觀眾采用最基礎的觀看之道,在欣賞藝術作品時直觀感受進食障礙群體如精確計算卡路里、頻繁測量身體數據、壓制食欲等自我束縛的行為,由患者的極端行為聯想到現實生活中帶有焦慮情緒的自己,透過作品感受當我們置身掙扎之漩渦,父母、愛人、美食、夢想便成為心靈的安全網,成為救贖之路上的心靈慰藉,觀者與藝術家的情感共振在審美過程中得以產生,進而實現共情。
審美創作中的情感宣泄:以食物贖莫須有之罪
在藝術創作過程中,患者將藝術作品視為思想情感的載體,以投射的方式實現移情。移情作為心理學中的分析術語,是指患者將自身對之前的情緒和欲望遷移到現在的治療環境中。在藝術治療中,“藝術創造”通常被視為“治療”的核心,患者呈現于作品中的圖像創造是自發性的心理語言,借助圖像可以幫助患者揭示尋求自我的過程,探索與外部世界聯結。當患者的心理問題從無意識層面進入意識層面,無法言說的情感就能被了解,這便是審美創作中移情療法的實現過程。
當代藝術家博伊斯提出“人人都是藝術家”的觀念,試圖解構藝術與生活的絕對概念。法國藝術家讓·杜布菲作為兩棲于精神病學領域和藝術界的領軍人物,認為文化才是創造力的真正敵人,未經文化熏陶的“澀藝術”(Art Brut)(即未經加工的原生藝術)才是展現藝術最為原始與純真狀態的藝術形式。這套局外人藝術理論影響了后來一批走上藝術治療道路的治療師,這批活躍于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藝術治療師認為精神病人的作品是自我延伸的一部分,其中的創造性是對抗極端心理和社交孤獨的有效手段。600號畫廊作為坐落在精神疾病中心的美術館,模糊了患者、藝術家、觀眾的身份界限,患者可以借由藝術創作成為“藝術家”,在學習、探索藝術技能,感受藝術魅力的同時完善人格。醫院也成為為大眾提供藝術觀賞、體驗的場域。
作品《贖莫須有之罪》記錄了藝術家患者在患抑郁癥期間對抗進食障礙的經歷。由于過度節食,被壓制的食欲在過度控制中演變為暴食。伴隨情緒決堤,過度暴食后隨之而來的是強烈的身體不適,只能在痛苦中強迫自己將食物排出體外。此時,患者根據自己當下的情緒和內心感動進行創作,利用符合心理狀態的色彩,不同粗細、形態的線條和構圖構筑起屬于自己的情緒畫作,幫助他們找到無須偽裝、真實的自己,這便是患者在自我內心的探索中逐漸實現療愈的過程。
審美體驗中的療愈范式:身體與意識的“回遷房”
以心理學、美學為出發點,雖然個體的審美體驗存在差異,但基本的規則和特征依然建立在集體層面的基礎上。顏色、形狀、頻率、視覺的復雜程度等給人們帶來的特定感受也遵循著人類的生物本性。醫學之父、歐洲醫學奠基人希波克拉底認為顏色是溝通身體和心理之間的橋梁,不同顏色通過作用于視覺系統,對個體的生理和心理產生影響。艾敏等心理學家的研究表明,人的生理、心理活動和情緒狀態受到顏色影響,通常暖色系中的紅色、橙色、黃色可以帶來激動、明快的積極情緒體驗,冷色系中的藍色、黑色常給人憂慮、沮喪的感覺。色彩屬性與人們的心理結構呈現契合狀態,它就像集體無意識的產物,是群體內心映射的信息符號。600號畫廊展廳被分成兩個部分,前半段的空間被設計為紅色,后半段的空間被設計為藍色。紅色空間展出的藝術品情緒高漲,表現手法夸張;藍色展廳展出的是一些表現冷靜或者是體驗苦難的作品。《回遷房》是一件被置于藍色展廳內的彩鉛作品,畫面由三部分構成:一只無法睜開的眼睛;一只瞳孔映射出光亮的向前凝視的眼睛;以及在強烈的光照中,背對觀者斜臥在林蔭道中央的男性身體,光照亮了男人的正面和兩旁的樹蔭。這件作品其實想要引發的思考在于審美文化是否應該打破“一定要有這樣的美”的傳統范式?在社會與自我對抗的撕扯角力中,我們是否能夠誠實面對自己的身體?在集體無意識的統攝下,又該用何種目光審視自我?
如今,在權力、資本、技術的運作下,“女性美”逐漸被資本和“美貌工業”挪用,演變成被焦慮籠罩,為各類媒體牟利的“美麗商品”。建立在自我客體化與外貌焦慮之上的“顏值至上”和審美異化打破了食物哲學中蘊含的本真和信仰,使身體和意識在過度控制與失去控制中被極端拉扯。美術館中展開的藝術治療為患者群體獲得不同的審美體驗、情感療愈提供了可能性,作品的療愈力實現需更多關注創作者的心理世界而非僅限于作品本身。醫院遵循藝術創作規律,以社會的邊緣群體為療愈對象,直面社會痛點,帶給欣賞者無法復制的療愈力量:關注公眾精神,關愛民族傷痕。“完美身體”也絕非忽視自身的主體意識,我們需用愛與自己和解,擁抱自己的身體,探索自己獨特的美麗與價值,為精神健康疾病去污名化。
作者簡介:
郭漪琳,女,1998年生,云南楚雄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藝術學理論美術。作者單位:云南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