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代研究者普遍注重《聊齋志異》的藝術成就及相關研究,對蒲松齡詩歌的關注度相對較低,雖然不乏對蒲松齡詩詞的概述和專論,但對于蒲松齡詩作的傳世數量、題材和內容的豐富程度而言,仍不免有遺珠之憾。筆者發現,蒲松齡在唱和詩、紀災詩、詠懷詩、風土詩、愛情詩和懷古詩等題材之外,還有一類詩作獨具風格與情懷,即有著家書性質的寄家詩。該類詩歌創作持續時間較長,數量可觀,個性情懷突出,內容與作者本人的生活狀況密切相關。結合蒲松齡的生平經歷對這類寄家詩進行考察分析,可以解讀詩人在遠離家庭生活處境下的現實苦樂、思想情感和親情關系。通過這個“缺席”的父親形象,可以更全面地了解蒲松齡生平思想,有助于從新的視角對他的《聊齋志異》進行創作研究與文本解讀。
關鍵詞:蒲松齡;寄家詩;家庭;缺席;《聊齋志異》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志碼:A
清代文學家蒲松齡以文言志怪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享譽中外,此外還創作了詩、詞、文、賦、俚曲、雜著、戲曲等多種題材的作品,他的全部著作共計二百余萬言,堪稱是一位百科全書式的作家。蒲松齡不僅是著名的小說家,也是一位詩人,其存世的詩作有一千多首,題材廣泛,內容豐富。清乾隆年間,盧見曾編纂清初山東詩歌選集《國朝山左詩鈔》,收入蒲松齡詩作11首。馮繼照纂輯《般陽詩萃》,收錄自唐至清181位山東淄川籍詩人的詩作1888首,其中蒲松齡的詩有124題145首。在181位詩人中,收入詩歌超過百首的僅4位,蒲松齡居其一,數量僅次于他的好友、以詩歌著稱的張篤慶。
般陽是蒲松齡家鄉山東淄川的古稱。蒲松齡二十歲時與張篤慶、李堯臣等文友結“郢中詩社”,相互唱和、切磋詩文。他在《郢中社序》里寫道:“聚固不可以時限,詩亦不以格拘,成時共載一卷,遂以郢中名社?!?[1]11以此推斷,蒲松齡的詩歌創作開始得比小說要早,但遺憾的是,蒲松齡早期的詩作今已不見流傳。有學者猜測,有可能混藏于日本慶應義塾圖書館“聊齋文庫”的一千多首聊齋詩中。[2]86還有人推測,不排除古人“多悔少作”的可能性。蒲松齡的詩歌創作持續了50余年,現存他最早的詩是《青石關》五古一首,作于康熙九年(1672),是年他應同鄉好友、寶應縣知縣孫蕙之邀去江蘇寶應出任幕僚,詩為南游途徑青石關時所作,其最晚的詩是康熙五十三年(1714)的《除夕》七絕一首,直到他去世前20多天。
蒲松齡的詩諸體兼備,幾乎涵蓋了中國古代詩歌的各種體式,他非常愛好講求格律的近體詩,特別長于七律和七絕創作,尤其是七律。[3]3從詩歌內容來看,蒲松齡的詩題材廣泛、內容豐富、關照現實,有與友人之間的唱和詩、反映社會現實的紀災詩、抒情言志的詠懷詩、行旅記游的風土詩、讀史或追懷古人的懷古詩以及愛情詩作等等。縱觀蒲松齡存世詩作,其中有一類獨具鮮明的蒲氏風格,即有著家書性質的寄家詩。該類詩歌創作持續時間長,前后近四十年,現存最早的一首寄家詩題名《寄家》,寫于康熙九年(1672),其時蒲松齡剛到江蘇寶應不久,最晚的是康熙四十八年(1709)的《得家報》七絕一首。
寄家詩寫于蒲松齡離家外出謀生期間,詩作語言平實、風格質樸,充滿濃郁的生活氣息,真實反應了蒲松齡的苦樂悲歡和他的家庭生活狀況,體現了蒲松齡的家庭觀、教育觀和價值觀。從詩的“讀者”來看,有寫給妻子劉氏的,有寫給兒子的,也有寫給兄弟、族人的。就內容而言,有感念劉氏的,有牽掛兒子讀書進學的,有憂心家中生計的,也有關心手足冷暖的。這些詩作中始終有一個清晰立體的作者形象:他是一個外出教書養家的私塾先生,是一個有著渴望科舉入仕理想的底層農村知識分子,也是一個缺席家庭生活的一家之主。這類詩作數量并不多,現存不過20余首,但字里行間無一不是作者現實生活的折射,傳遞了蒲松齡對家庭生活與子女教育的切身體驗和價值輸出。通過這些詩作,可以更深層地理解蒲松齡的人生際遇、價值觀念和親情關系等,有助于我們從新的角度走近這位作家的生活與創作。
一、寄家詩里的父親
康熙九年(1672)深秋,身在寶應縣衙的蒲松齡寫下了《寄家》兩首。其一首聯為“年來憔悴在風塵,貂敝誰憐季子貧” ① ,尾聯云:“雁足帛書何所寄?布帆無恙旅愁新。”其二寫道:“桂樹叢叢飄晚香,夜深竹影落繩床。窗窺明月人千里,魂斷西風雁一行。須鬢難留真面目,芰荷無改舊衣裳。江城何處吹楊柳?望斷關山客夢長?!?/p>
這兩首詩借景寄情,抒發了蒲松齡客居江淮的思鄉之情和科考受挫的失落之情。“《寄家》詩,蓋因孫蕙處有人回淄川捎帶便鴻而作?!?[4]209詩是蒲松齡寫給家中妻兒的,彼時詩人尚年輕,甫過而立,雖然去鄉感懷,但對未來是充滿信心的,也還沒有太多生活的后顧之憂。詩歌著重傾訴對家鄉親人的思念和科考不順的苦悶,也流露出詩人不會久居他鄉,終究是要返鄉博取功名的心思。第二年八月,蒲松齡辭幕北歸,從此再沒有遠行。
現存第二首寄家詩《示箬》七絕一首:“垂老逢場意氣生,喜看年少占時名。一門康了無生色,幸爾剛沾化雨榮?!痹诼繁尽镀阉升g集·聊齋詩集》中列于康熙丙戌年(1706),事實上,當作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戊辰,蒲箬始補博士弟子員之時。趙蔚芝箋注《聊齋詩集箋注》解題云:“若作于康熙丙戌,則蒲笏、蒲筠皆已入泮,不得云‘一門康了’。蒲箬于雍正四年貢于鄉,若‘化雨榮’指此,作者去世已十一年,不得知?!?[3]513-514“康了”,是舊時科考落第的委婉之說,“一門康了”指在蒲箬入泮之前,兒輩還沒有一個考取功名的。蒲松齡對蒲箬進學表示欣慰,稱贊他改變了全家兒輩無人進學的局面。同時有《再到濟南喜箬兒入泮》(路編《聊齋詩集》佚此詩。張氏本《聊齋詩集》抄本載于康熙二十七年戊辰編年詩第二十題) [5]總1725,尾聯“英雄賺老真長策,又是浮生半月忙”,以設想中應付親友道賀的場景設想進一步表達喜悅、夸耀之情,這一年蒲箬27歲。
次年,蒲松齡為三子蒲笏寫了一首七言古詩《子笏》:“人生少年何可常?前日黑頭今日蒼?!瓗讜r能儲十石粟,與爾共讀蓬窗前?!北藭r蒲松齡到離家60余里的西鋪村畢府任塾師已有十年之久,因常年做外坐館授徒,基本顧不上自家孩子的學業。蒲松齡告誡十九歲的蒲笏要成長起來擔當重任,不僅自己勤奮讀書、涵養品德,也要教導弟弟和侄子讀書,要明白教學相長的道理。蒲松齡囑咐蒲笏要照顧好病中的母親,“況值母病家無人”說明長子蒲箬、次子蒲篪不在家,“一弟”指四子蒲筠,“一侄”是長孫蒲立徳。蒲松齡批評了蒲筠的懶散,也毫不掩飾對長孫的喜愛,亦有詩以“涂鴉小兒著新書”為贊譽之辭,最后四句為自己外出謀生“犧牲”了兒孫的教育而心感愧疚,同時也憧憬著明知不太可能實現的理想愿景。詩歌像一幅速寫,勾勒出了蒲家當時的生活狀況,主旨側重于兒孫的教育,不僅是讀書進學,蒲松齡更在意后輩的品德修養,同時也流露出對現實的無奈和對后輩能承其家學的欣慰。
蒲松齡的寄家詩中,寫給兒孫的占半數以上,皆為關切后輩科舉功名而作,既有激勵鼓勁之語,也有批評鞭策之言,還有幫兒子們分析應試文的“教輔”之作?,F存有《示兒》《送赴試者》《試后示篪、笏、筠》《兒笏》《示箬》《示諸兒》《兒笏》《示兒篪、孫立德》等10余題近20首。“肥地無多猶種黍,荒庭雖隘亦栽花。讀書元不求溫飽,但使能文便可嘉”(《示兒》)教導兒輩淡泊名利、詩書傳家;《鈔書成,適家送故袍至,作此寄諸兒》云:“生苦文章為障孽,老于橘柚識甘酸。兒童應念貧中福,坐對蓬窗受亦難?!奔雀锌茍鲺沲伞⑵D辛,又強作達觀地寄語兒輩要珍惜當下;《送赴試者》中以“軒軒方是奇男子,悻悻猶為小丈夫”之句,勉勵赴童子試的兒子們放下得失之心,坦然應試,“十圍柳大英雄老,猶是高陽舊酒徒”則感嘆自己老而無成;隨后寫的《試后示篪、笏、筠》則是對三個剛走出考場的兒子的訓誡,“今日泮中芹,論價如市賈。額雖十五人,其實僅四五。益之幕中人,心盲或目瞽”。揭露童子試中的營私舞弊,幫助他們做好落第的心理準備?!安皇苋陝?,遂得百年苦”則宣揚考中進學的榮耀,“不患世不公,所患力不努”激勵他們還是要堅定信念,繼續努力。這首詩既反映了蒲松齡對兒輩科場沉浮的關切,也體現了他對于科舉制度的矛盾心理,既恨科場公道不彰,又期望兒子們一朝中試揚眉吐氣。
《示諸兒》則是寫給自己的四個兒子的:
樹無百年屈,人無百年頑。茍能辨菽麥,暴棄寧自安?汝等皆長成,非復襁褓間??v不惜分陰,亦當解研鉆。紅窗尚高臥,懵然無肺肝!我既遠奔波,朝夕教誨難。聽汝歲虛廢,念汝心悲酸!人生各有營,豈必皆貴官?但能力農桑,亦可謀豆簞。游手而游食,安所致兩餐?貧極易流落,指笑十指攢,謂是某人子,貽羞及蓋棺。念此心戚戚,言之涕汍瀾。
此詩以樹的生長起興,鼓勵兒子們要相信有出頭之日,希望他們不要自暴自棄,如果“紅窗尚高臥,懵然無肺肝”就太不應該了,無奈“我既遠奔波,朝夕教誨難”,這是目前無法改變的事實。不過“人生各有營,豈必皆貴官?但能力農桑,亦可謀豆簞”,致力于農桑之事,自食其力,也不失為生活的出路。最后教訓兒子們:如果游手好閑、流落鄉里,連逝去的親人九泉之下都會蒙羞,“念此心戚戚,言之涕汍瀾”。全詩可謂鞭辟入里、情真意切,從生活實際出發,貫穿辯證思維,即便在今天也有值得借鑒的現實意義。
康熙四十三年(1704)甲申,蒲松齡寫了《兒笏》五絕二首。其一寫道:“歲歲仍如此,行年三十余。直將棄舊業,為爾焚詩書。”其二云:“人以黃金致,我將白手揮。小慚欲大好,莫怨垂頭歸?!钡谝皇着u三子蒲笏不思上進,“棄舊業”“焚詩書”都是對蒲笏恨鐵不成鋼的氣話。下一首則鼓勵他還是要堅定信念,拿出自己的真才實學,也要揣摩試官的心理,為文要投其所好。一個對兒輩學業牽腸掛肚、苦口婆心的老父親形象躍然紙上。
次年,三子蒲笏、四子蒲筠雙雙中秀才,蒲松齡作《四月十八日,喜笏、筠入泮》七古一首,其中“今歲校士遭奇荒,猶守舊轍戀雞肋”感慨即便是荒年兒子們也沒有放棄學業,“婦子減餐共糗糧,資斧尤費周張力”感念全家人節衣縮食支持他們趕考的艱難,“兩兒乃復破天荒,并邀天幸被掇拾”表達對二子同時進學的意外之喜,末句“小慚小好且勿歡,無底愁囊今始入”則是對科舉之路道阻且長的深深憂慮。彼時百年一遇的“山左奇荒”還沒有結束,年景慘淡使蒲松齡對兩個兒子同時中試竟樂不起來,與前作《兒笏》相較,蒲松齡的自相矛盾的心態不言而喻,充滿了對科舉食之無肉、棄之可惜的苦悶與無奈。如此,詩歌背后一個同樣深陷科場棘闈之中的鄉村知識分子父親形象愈發清晰立體了。
二、寄家詩中的丈夫
蒲松齡與妻子劉氏感情深厚,一同生活了56年,但卻因蒲松齡“每設帳于縉紳先生家”而聚少離多,家中全靠劉氏苦心經營,“以故嗷嗷數口,頻度兇年,尚能覓傭作堵起屋增田,男婚以期,女嫁以時。嗚呼!夫孰非我母贊襄之力哉!”(蒲箬《柳泉公行述》) [1]76康熙四十一年(1702)壬午早春,劉氏臥病,蒲松齡居家,亦為劉氏寫了一首無需寄送的家書詩《二月二十三日,詢內人病》:
昔學作人家,孤燈照雙影。兩小幾何時,素發各垂領。四十六年中,涉歷遍愁境。食指日已繁,家貧賴節省。游人不顧家,汲深勞短綆。翁嫗老相依,晨夕念饑冷。聞君病方劇,憂心殊炳炳。春夜尤苦長,暫眠覺亦猛。——問訊知平善,愁顏始一逞。
本年二月二十三日正值春分,蒲松齡當在此前因妻病而離西鋪齋,暫歸蒲家莊故里。[4]464分明人就在跟前,蒲松齡卻從兩人年輕時寫起,追憶46年來少年夫妻老來伴的過往,感念劉氏勤儉持家,不知克服了多少“汲深綆短”的困苦。詩人以共同忍耐饑寒來比喻老夫妻相依為命,自責不顧家的“游人”常態,稱妻子劉氏為“君”,毫不掩飾對劉氏的敬意與深情。他為妻子病重而憂心難眠,又因聽到病情見好而愁容舒展?!捌阉升g以人物的舉止神態的變化,來表現人物的心理世界,這是小說的手法,在此,他巧妙地移入詩歌創作中,達到了以實寫虛的藝術效果?!?[6]107語言樸素而生動,充滿清寒人家的生活氣息,字里行間情深意切,愁也為“君”,喜也為“君”。
《語內》詩寫道:“少歲嫁衣無紈绔,暮年挑菜供盤饗。未能富貴身先老,慚愧不曾報汝恩。”按路本《聊齋詩集》這首詩作于康熙四十七年(1708),蒲松齡69歲。這一年,山東大旱成災,秋糧歉收,蒲松齡有《禾災嘆》《短禾行》等詩紀災。如此年景,操持一家生計的劉氏只會更加艱難,蒲松齡在詩中對老妻滿懷歉疚,以清苦生活場景的勾勒來感念劉氏,慚愧沒能力讓她過上好日子,更報答不了她的恩。一個“恩”字,是沉甸甸的念想,也是揮不去的心酸。詩歌充滿了人生無奈的感嘆,同時也飽含柴米夫妻最真實的相濡以沫。次年,蒲松齡有《得家報》七絕一首:“處處淫霖敗秋稼,吾鄉無麥更皇然。禾收七尺無災變,應是天知餒可憐。”“禾收七尺”頗讓人費解,“《聊齋草》‘收’作‘抽’,是。禾抽七尺,指高粱之類的高稈作物雨后拔節長高” [3]577。由詩題可知,此詩為身在西鋪畢府的蒲松齡接到家信后所作。持續降雨導致家中夏麥絕產,弄得人心惶惶,好在秋禾保住了,聽到后面的好消息,蒲松齡松了口氣——大概是老天不忍心讓我們挨餓吧。詩中無一字提及劉氏,我們也無從得知當時蒲家的來信是書信還是口信,但向蒲松齡訴說家中收成好壞的大概只有“暮年挑菜供盤饗”的劉氏,盡管她有可能需要兒孫們代筆。蒲家莊地里的豐歉是蒲松齡心中的牽掛,也是劉氏生活的全部,收成好一些,壓力就能輕一些,劉氏始終在蒲松齡的憂喜之中。
一年后,蒲松齡從西鋪畢府撤帳歸里,開始了與劉氏朝夕相伴的暮年家居生活。蒲松齡晚年家境有所改善,生活相對閑適,詩歌多寫家居生活,或為憑吊古人、閱讀史書的懷古詠史之作,人在家中,似乎也沒有寫寄家詩的必要了。康熙五十二年(1713)癸巳秋,劉氏病故,蒲松齡深受打擊,一連作悼內詩七律六首、五古一首、七絕一首,追憶劉氏五十六年來為自己撐起整個家庭的各種艱辛,抒發了“邇來倍覺無生趣,死者方為快活人”“所恨不先行,白頭問鹽米”的不舍與哀傷。這組詩作我們不能稱其為蒲松齡寫給妻子的寄家詩,但第二年的《過墓作》五古兩首和《午睡初就枕,忽荊人入,見余而笑。急張目,則夢也》七絕一首,其性質仍同于寄家詩作,只是作者與讀者已陰陽兩隔?!哆^墓作》是蒲松齡春日去村東查看麥苗,路過劉氏墓地而作,“欲喚墓中人,班荊訴煩冤”“觸類皆心酸,涕下欲沾巾”“匪久襆被來,及爾省晨昏”,蒲松齡抒發了心里話無人傾訴和觸景傷懷的思與悲,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催人淚下。《午睡初就枕,忽荊人入,見余睡而笑。急張目,則夢也》詩云:“一自長離歸夜臺,何曾一夜夢君來。忽然含笑搴幃入,賺我朦朧睡眼開?!眲t寫得含蓄克制,有如含淚微笑,無一字思念,無一字感傷,卻足以讓讀者感受到詩里的人和他的念念不忘。
在寫給劉氏的詩中,蒲松齡只是一個常年與妻子兩地分居的塾師,不再是那個汲汲于功名的秀才,他不談懷才不遇,不抱怨考官眼盲,只關心家計豐歉和妻兒冷暖。蒲松齡大概率也不會與劉氏聊他的小說,但有意思的是,劉氏的形象不僅清晰地保存在她過世后蒲松齡洋洋數千言《述劉氏行實》中,也投射在《聊齋志異》的諸多篇章里。聊齋故事中,很多勞動婦女形象,尤其是母親的形象都或多或少帶有劉氏的影子,《細柳》中善于持家和子女教育的細柳、《田七郎》中深諳世事但不慕權貴的田母、《張鴻漸》中睿智果敢的方氏、《阿英》中老嫂比母的甘玉之妻、《堪輿》中當機立斷的宋氏妯娌、《丁前溪》中“貧而好客”的旅店娘子等等。反倒是多篇描寫悲歡離合的故事中,父親總是“缺席”的,如《仇大娘》中,父親仇仲被強盜擄走,仇家遇到危難時,是遠嫁的長女仇大娘挺身而出,打贏了一場場家族保衛戰,待仇仲歸來,家業已重振,全家皆大歡喜?!稄堷櫇u》中,張鴻漸逃亡在外多年,最終一家團圓時,妻子方氏獨自撫養成人的兒子已金榜題名?!顿Z兒》中,某商人妻子遭狐妖作祟,商人無可奈何,是其十歲的兒子設計毒殺狐妖,救母親于水火?!读凝S志異》中,還有很多篇章只有母親的角色,父親或丈夫的角色則是空白的。如《劉夫人》中,劉氏鬼祖母慧眼識人,聘廉生做合伙人,實現了財富增值、荒冢修繕和后輩福澤,其先夫劉惲若只是一個名字而已,在小說中毫無筆墨;再如獨自撫養先夫與狐仙之女嬰寧,并促成她被人間接納的鬼母(《嬰寧》);以一己之力把先夫和故去知己的兒子撫養成人的喬女(《喬女》)等等。雖然是故事情節和主題闡釋的需要,不必要的人物設置無需冗筆,但也不排除作家的人生閱歷和生活觀察對小說創作的影響。對于一個常年在外奔波的社會下層知識分子而言,蒲松齡是深知一個勤儉持家、有見識、有德行的勞動婦女對于家庭和子女,甚至對于社會道德規范的重要性的。
余論
前文說到,蒲松齡還有一類寄家詩是寫給手足或族侄的,如《寄弟》《憐妹》《懷宗玉侄》《從侄阿九歸自費》等,詩作表達蒲松齡對兄弟姊妹的顧念和對子侄輩的關注,體現了作者兄友弟恭的道德規范和關心他人的淳厚本性。本文重在論述蒲松齡寫給妻兒的寄家詩,以期探討其在父子、夫妻親密關系中的思想情感和價值觀,寫給其他家族成員的詩遂不贅述。
蒲松齡性情率真,為詩亦率真,苦則言苦,樂則言樂,不作無病呻吟,也不故作風雅,他的詩如實地反映了他大半生各個階段的苦樂和辛酸。[7]293通過蒲松齡寫給妻兒的寄家詩,可以看到一個有血有肉、有喜有悲的蒲松齡,他是丈夫也是父親,他有“我為糊口蕓人田,任爾嬌惰實堪憐”的心酸和自責,也不斷地通過寫給妻兒的家書詩做出努力和彌補。迫于生計,蒲松齡與妻兒有空間距離,但不存在情感隔閡,因為他始終在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之間掙扎、平衡,也在努力改變著自己和家庭的生存狀況。他的《聊齋志異》有意或潛意識地存在著父親“缺席”現象,這是其現實生活境遇的反映,也是眾多封建社會下層讀書人的困境和常態。蒲松齡的寄家詩生動勾勒了以其為代表的鄉村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而他的小說中卻因父親的“缺席”給母親乃至孩子讓出了生活空間,從而成功塑造了諸多風格各異的勞動婦女形象和少年英雄形象,這些在近乎獨立的生活空間中鮮活存在的婦女和少年形象,至今仍然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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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bsent Father: a Research on"Pu Songling's Sending-home Poems
Sun Wweiwei
(Editorial Department,Zibo Museum Administration,Zibo 255120,China)
Abstract: Contemporary studies tend to focus on the artistic accomplishments of Liaozhai Zhiyi and its associated studies,while paying relatively less attention to Pu Songling's poetry. Taking the poetries’quantity,subject matter,and contents into consideration,the existing researches are still insufficient. The author discovers that in addition to his responsory poems,recorded poems,faith poems,endemic poems,love poems,and nostalgic poems,Pu Songling also wrote a type of poetry that has a unique style and sentiment,which is the sending-home poem with the nature of a family letter. This type of poetry has a long duration of creation,a considerable quantity,relatively prominent personality and emotions,and its content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poet's personal living conditions. Combining Pu Songling's life experience to examine and analyze such home poems can interpret his joys and sorrows,thoughts and emotions,and family relationships in a situation far away from family life. Through the “absent” father figure,a more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 of Pu Songling can be achieved,facilitating further creative research and textual interpretation of his masterpiece Liaozhai Zhiyi from a fresh perspective.
Key word: Pu Songling;Sending-home poems;Family;Absence;Liaozhai Zhiyi
(責任編輯:朱" 峰)
作者簡介:孫巍?。?972- ),女,山東淄博人。副研究館員,淄博市博物總館編輯部主任。
①本文中所引蒲松齡詩作除特別注明外,皆出自路大荒整理《蒲松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下文不再一一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