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聊齋志異》一書在青柯亭刻本出現以前,主要以抄本的形式流傳。通過對包含青柯亭刻本在內的八個主要版本進行全面的異文比對,可以看出其存在諸本異文具備系統性改動的情況。一方面顯示蒲松齡在《聊齋志異》流傳過程中存在持續修訂的行為,并有一次較大規模的改動,使現存諸本異文來源趨向來自兩個主要底本。由此可將《聊齋志異》所有現存版本分為以現存手稿為底本,包含康熙抄本、青柯亭刻本、黃炎熙抄本在內的改稿本系統,以及依據目前未能窺見的十六卷初稿本為底本的《異史》、鑄雪齋抄本、二十四卷抄本、王金范刻本所形成的初稿本系統。另一方面則顯示在兩大版本系統之下,也有僅存在于部分版本的共有異文,可見《聊齋志異》諸本傳抄時所據底本應當存在稿本之外的其他過錄本或是再抄本。
關鍵詞:《聊齋志異》;異文;版本系統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志碼:A
《聊齋志異》現存有八個主要版本與三部補遺本,前人對于單一版本的研究已經相對成熟。但目前學界較少有將所有版本異文進行全盤比對并分析的相關研究。在界定早期版本的范圍時,以成書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由趙起杲主持刊刻的青柯亭刻本《聊齋志異》(本文簡稱青本)作為早期版本分界點最為合適。在青本問世后,《聊齋志異》依靠抄本與稿本傳播的情況遂告一段落,青本成為整個清代流行的主要版本。目前可見的清代《聊齋志異》刻本以及評點本,基本上均以青本為底本進行再版與評點。本文將現存十一個版本進行對比,共得出異文一萬六千余條,并結合前人相關研究成果,將諸版本分為兩個系統,其一是以《異史》、二十四卷本、鑄雪齋抄本(本文簡稱鑄本)、王金范刻本(本文簡稱王本)為范圍,底本可能來自初稿本或其再抄本的初稿本系統。其次是以現存稿本或其再抄本為底本,范圍涵蓋現存稿本(本文簡稱稿本)、康熙本、黃炎熙抄本(本文簡稱黃本)、青本的改稿本系統。
《聊齋志異》分為兩套版本系統的依據,前人的相關研究目前主要以篇目、分卷、序跋為主。本文主要從異文角度展開,能更直觀地呈現諸版本之間的聯系,因此所涉及的技術性異文以存在系統性差異者為主,對于單一版本的異文錯漏以及涉及情節、文學藝術改寫的異文暫不討論。從這些隸屬于同一版本系統所存在的共同異文中,可以發現改稿本系統相對于初稿本系統,其技術性異文存在較為明顯的糾錯和精校,足見蒲松齡針對《聊齋志異》至少進行過一次較大規模的修訂。
一、改稿本系統的糾錯
將《聊齋志異》八個主要版本之異文進行比對后,可以看出共有294條異文能佐證八個版本分成兩個系統,其中又有121條屬于今存版本對于早期版本的糾錯,除去部分篇目未收或者刪減,屬于改稿本系統者,相對初稿本系統存在明顯的差異。具體存在以下三個特點:
(一)蒲松齡陸續修訂文字
將諸版本進行對比后,能很直觀地看出改稿本針對初稿本進行過校勘,并進而影響到兩個系統下的各版本。初稿本系統中的謬誤大多可以從改稿本的修正中發現,因此形成以初稿本為底本者與現存稿本為底本者有較大出入的狀況。這種高度統一的文字改訂足以證明蒲松齡在《聊齋志異》完稿且開始傳抄以后,還在陸續地進行文字的糾錯與精校。其精校例如:
《蓮花公主》在改稿本系統作“公主號啕曰:‘不能急人之急,安用郎也’”,初稿本系統作“公主曰:‘不能急人之急,安用郎也。’”
《羅剎海市》在改稿本系統作“龍女忽入”,初稿本系統作“龍女急入” 。
《五通》(又)在改稿本系統作“女忽至。生喜逆之”,初稿本系統作“女復至。生喜逆之”。
以上三例可見,就文意上看,不修改或者添加也能順暢地推動情節,并不影響閱讀,但結合故事文意與上下文可以發現,改稿本修改了初稿本中用詞,使其更符合文意,蓮花公主添加“號啕”一詞則更顯其情緒激動急迫。《羅剎海市》與《五通》(又)中的龍女與神女改為“忽”“忽至”,閱讀起來賦予了女主角身份的一種神秘性。由于改稿本系統的四個本子均進行了這樣的修訂,而初稿本系統的四個本子則沒有明顯變動,由此可證這并非抄寫者或者刊刻者的恣意改動,能確定是蒲松齡在早期與晚期兩部或以上的稿本中進行修訂產生的結果。
(二)版本源流與系統
《聊齋志異》目前可見版本,具體年代和彼此之間的聯系尚不能完全確定,但通過上文的校勘情況,我們可以從稿本存在既改動又抹去,在改稿本系統中另外三個本子也統一改去,而初稿本系統卻未改的情況,由此進一步驗證兩個系統的成立。如《胡四相公》一篇即分別存在添字與刪減,稿本的篇名原作《胡相公》,又旁加“四”字,改稿本系統的本子全作《胡四相公》,而初稿本系統的本子均作《胡相公》。內文“只好攫得兩頭(稿本該段刪去)雞啖”一句,在改稿本系統均作“只好攫雞啖”,但是初稿本系統的三部抄本均作“只好攫得兩頭雞啖”。
這類例子雖然不多,僅有以下幾例,應該可以推得康熙本、黃本、青本所依據之底本,甚至直接過錄的就是現存手稿或者是現存手稿的再抄本。這種修改痕跡還可多舉幾例:
《雷曹》稿本作“因先君失一德,促余壽齡”(稿本該段圈除),改稿本系統無此段,初稿本系統作“因先君失一德,促余壽齡”。
《翩翩》稿本作“花(稿本該字刪去)城坦然笑謔”,改稿本系統作“城坦然笑謔”,初稿本系統作“花城坦然笑謔”。
又,《翩翩》稿本作“殊不覺知。突突怔忡間,衣已化葉,移時始復變。由是慚顏息慮,不敢妄想。花(稿本該字刪去)城笑曰”。
改稿本系統作“殊不覺知。突突怔忡間,衣已化葉,移時始復變。由是慚顏息慮,不敢妄想。城笑曰”。
初稿本系統作“殊不覺知。突突怔忡間,衣已化葉,移時始復變。由是慚顏息慮,不敢妄想。花城笑曰”。
《顏氏》于稿本作“有母遺金鴉镮(稿本該字原‘環’補筆改)”改稿本系統作“有母遺金鴉镮”,初稿本系統作“有母遺金鴉環”。
除了刪改之外,稿本的旁加字也常見于改稿本系統,一方面可證改稿本系統的版本主要傳承自現存手稿,另一方面也可說明存在一部或以上初稿本的可能,由此才導致初稿本系統的本子未見蒲松齡后加的改文。如:
《念秧》稿本作“王視之,則許也(稿本為旁加字)”,改稿本系統作“王視之,則許也”,初稿本系統作“王視之,則許”。
《柳氏子》稿本作“初與義為客侶,不圖(稿本為旁加字)包藏禍心”,改稿本系統作“初與義為客侶,不圖包藏禍心”,初稿本系統作“初與義為客侶,不意包藏禍心”。
由于這些系統性修改痕跡的存在,加上嚴格來說這些并不屬于絕對的謬字,可以推定并非出于傳抄時的改動,應當是依據兩部以上不同時期的稿本過錄時產生的差異,通過這些痕跡給我們留下了兩套系統之間聯系的證據。
(三)文字糾錯
通過前文分析,可以確定在《聊齋志異》傳抄期間,蒲松齡亦持續進行修訂,因而產生了版本之間的系統性異文。除了關于文意流暢和情節刪改外,也存在技術層面的文字校勘,改動了一些闕漏與謬字。如:
《厙將軍》于改稿本系統作“命鬼以沸湯澆其足”,初稿本系統作“命鬼以沸澆其足”。
《翩翩》改稿本系統作“著之溫暖如襦”,初稿本系統作“著之溫暖如繻”。
《犬燈》改稿本系統作“執此可以脅之。夜分,女至”,初稿本系統作“執此可以脅之。夜來,女至”。
這里還可以針對王本的情況略作考述。從《犬燈》此條可以看出改稿本系統修改為“夜分”較為正確,結合上下文可知是描述半夜狐女前來與男主人公相會的情況。“夜來”很可能是初稿本筆誤,是其他幾部抄本持續傳抄的結果。而王本相對于其他版本一直是比較特別的存在,我們直觀來看,就能看出其對《聊齋志異》的改造存在刊刻者主觀傾向的大量改動。一般校勘時我們不會采納王本,《犬燈》改稿本系統作“執此或可脅之。至夜,女來”。可以發現盡管不能作為異文校勘依據,但王本刊刻者一定也發現了這處筆誤,因而進行了改動,這也符合《聊齋志異》刻本一般在技術錯誤上少于抄本的情況。
二、初稿本系統的精校──兼論二十四卷本與王本的關系
以《聊齋志異》現存手稿為底本的改稿本系統,在整體技術性異文上相較于初稿本系統有較為重大的改進,錯漏字的情況較少,足見現存手稿已經接近,或者可以大膽推論該本即為蒲松齡對于《聊齋志異》的定稿。但由于《聊齋志異》特殊的傳抄方式,因此也存在后出的改稿本反而部分錯漏字不如初稿本的情況。初稿本系統中的二十四卷本與王本在這方面尤為突出,且還能印證這兩個版本之間存在一定程度的版本聯系,以下分述之:
(一)初稿本系統對改稿本系統的糾錯
《聊齋志異》改稿本系統異文的比對一方面反映版本源流,一方面可驗證稿本在傳播過程中存在的持續性修改現象。將改稿本系統與初稿本系統比對完后,可以看出初稿本系統的糾錯數量極少,約存15條,其情況如表1(注:匯校中的“■”,代表該條異文相對其他版本同位置者無此字。):
通過表1看出初稿本系統不僅相對改稿本系統在校勘上的改正數量極低。從具體異文上看,也大多落在單字的闕漏和謬誤,這很可能是蒲松齡在現存稿本中進行謄抄時不慎筆誤所造成。
由此可見,《聊齋志異》在傳抄過程中,兩套版本系統的差異正好代表了以作者蒲松齡現存稿本為主,針對《聊齋志異》的一次重大校勘。初稿本系統所存在的極少量糾錯例,也再次印證蒲松齡稿本至少存在過兩部以上。由于兩部稿本的各自流傳,形成目前的兩個版本體系。盡管《聊齋志異》各版本依然存在大量異文,但是系統性的糾錯至此應該已經足以證明兩部稿本存在的可能性。
(二)二十四卷本與王本共有異文的糾錯
初稿本系統雖然謬誤較多,但從校勘謬字的角度來看,也存在一些獨有異文可起到對改稿本系統的糾錯作用,其中以二十四卷本與王本較為突出。在前人研究基礎上,可以看出兩個本子很可能參考過不止一個過錄本。尤其二十四卷本,使其成為兩套版本之間的聯系本。而王本雖然擁有較多刊刻者主觀改文,但在剩下的內容中,則顯示其與初稿本系統有較深的聯系。
在二十四卷本的研究中,范婷婷《二十四卷抄本〈聊齋志異〉研究》一文指出二十四卷本與王本、《異史》之間存在較明確的關聯,認為二十四卷本可能借鑒過王本與《異史》的過錄本。[1]77
從具體的異文比對來看,二十四卷本與王本存在一部分共同異文精校,也足以佐證兩個版本之間可能存在更為具體的聯系。相對于其他抄本,《異史》整體修改文字最少,可說是一部精抄本。但通過前文梳理可知,將《異史》置入兩套版本系統后,其系統性錯漏字較多。鑄本或許是多人分工抄寫,導致在筆跡上不統一、部分卷數存在篇目排序有誤外,也存在大量錯漏字涂改痕跡與系統性錯誤,進而使卷面閱讀起來較為潦草。二十四卷本則吸收了前面兩種版本的優勢,首先卷面整齊,可以判斷筆跡基本上由一人完成;其次是經常通過旁加字的方式進行錯漏字的修正,使我們可以很直觀地看出二十四卷本應該是一部經過抄寫者精校的本子。劉杰、寧稼雨《論〈聊齋志異〉二十四卷抄本的底本問題》一文即認為:
二十四卷抄本在文字上勝過其他通行的版本,甚至可以校正稿本的一些錯誤,且篇目齊備,經過精心選擇,僅僅依靠一個底本過錄,是不可能達到這種效果的。合理的解釋只能是:二十四卷抄本是以殿春亭系列的一個優良版本為底本,同時參閱了其他的版本,經過抄寫者甄別對比、擇善而從完成的精抄本。[2]98-105
王本在前人研究中,對于其與二十四卷本和《異史》之間的關系已經有較多的推進。由于王本是一部選刻本,在篇目上少了將近一半,加上大量的主觀刪改,其與二十四卷本共有的異文數量不多。但從這些異文中還是可以看出較為明確的文字校勘價值。經筆者統計,獨屬兩個本子的共有異文為95條。這些異文特點并不在于具體的文字糾錯,其異文主要呈現出三個特點。
其一為俗體字的統一。《聊齋志異》諸版本中存在大量的俗體字與異體字,甚至有部分簡化字。個別版本出現這類文字差異是版本研究中很常見的現象,甚至有時可以用筆誤概括之。但是二十四卷本與王本在有限的共有異文中卻有別于他本,存在較多的一致性的針對俗體字的修改。如:
《張鴻漸》二十四卷本與王本作“脫有反復”,《異史》、鑄本、黃本、青本均作“脫有翻覆”。
《王子安》于二十四卷本與王本作“官呵吏罵”,《異史》、鑄本、黃本均作“官呵隸罵”。
《司文郎》于二十四卷本與王本作“而尚有冀幸得之心”,《異史》、鑄本、黃本、青本均作“而尚有冀幸得之心”。
王本在翻刻過程中,就目前可見的浙江省圖書館與南開大學圖書館兩個版本來看,可以發現謬字甚多。二十四卷本在初稿本系統中相對于鑄本與《異史》謬字較少。而這類用字習慣的共同之處,或許也指明兩個本子之間存在較明顯的借鑒關系。
其次是關于文字校勘,出自刊刻本的王本謬字甚多,而二十四卷本屬于一部精校抄本,能共同作為校對的文字不多。但就從這幾條細微之處的修正,仍然可以看出兩者所獨有的文字校對。如:
《張鴻漸》二十四卷本與王本作“遙見一人踰垣入”,《異史》、鑄本、黃本、青本均作“遙見一人踰垣去”。
聯系本條材料上下文,主要提及張鴻漸離家逃難三年后,在狐仙舜華的協助下回到家鄉與妻子方氏相會。其“逾垣叩戶,宛若前狀。方氏驚起,不信夫歸。詰證確實,始挑燈嗚咽而出。”可見張鴻漸是翻墻進入妻子住所。再看本條異文之前還有一段從鄰人視角進行的描寫,除了王本與二十四卷本均作:“蓋里中有惡少甲,久窺方艷,是夜自別村歸,遙見一人逾垣去。”我們可以看出這里采用翻墻進入方氏住所,相對使用翻墻去更為合理。唯獨這兩個本子作了這個修改,應當可以推論有共同底本。如果這類修改可以歸為偶然或者是對于異文校對的必然現象,下例則凸顯了另一個獨特例證,則足見二者存在一個共同過錄本,在抄寫過程中發生了一個有趣的事,如:
《田子成》二十四卷本與王本作“三人聚義古城中”,《異史》、鑄本、黃本、青本均作“四人聚義古城中”。
在這一則故事中,田良耜“近窗窺之,有三人對酌其中”,此三人分別是杜野侯、江道士、其父田子成(盧十),其后行酒令說古城聚義故事則出自《三國演義》 [3]234-242,講述劉、關、張三人古城聚義之事。如果從用典的角度,王本與二十四卷本無疑是較為正確的。但在《聊齋志異》此篇中,這個情節卻是杜野侯借骰子行酒令暗指四人相談甚歡的場景。他本均作“四人”,很可能不是簡單的錯誤,而應該是將巧遇的田良耜也視為良友,因江道士行酒令曾云:“雞黍三年約范公,朋友喜相逢。”已經接納了誤入三人聚會的田良耜,將其視為第四人也是可以接受的。可以說兩種說法沒有絕對的答案,兩版本的這類共同異文提供給了我們進一步探討彼此關系的可能。
最后再從情節異文上進行分析,也能見到兩個本子之間的共同性并非單純巧合,其存在不少細節上的補充,且相對使文意更通順。兩個版本中有兩篇可為例證。即《王桂庵》與《寄生(附)》。他本均拆為兩篇,唯獨這兩個本子將其合為一篇,并掛以題注《子寄生(附)》 [4]1652。這種篇目的分合如前文第一章曾經論及往往代表了其版本之間可能有較為密切的關系。我們具體到異文上可以見到其具備補充情節的功能,如:
《王桂庵》二十四卷本與王本作“謁江蘺,既見,始知即榜人也,江逆入”,《異史》、鑄本、康熙本、黃本、青本均無“既見,始知即榜人也”。
結合故事上下文,《王桂庵》開篇描述王桂庵巧遇蕓娘時,即使用旁觀者角度點出“臨舟有榜人女”蕓娘。盡管在故事中后段借由太仆之口點出江蘺并非榜人,但目前這段異文描述的卻是王桂庵第一次與江蘺相見,并提出希望結親之意。王本與二十四卷本所加上的這段材料,就是從王桂庵的角度敘述其沒有找錯人。而他本就是從全知視角切入,直接切入到江蘺委婉拒絕王桂庵的情節中。在閱讀上并不會太隔閡,但有這段文字的存在,可以更照顧到該篇開頭對于蕓娘家世的猜測。再看下例:
《寄生(附)》二十四卷本與王本作“則女子以紅帕蒙首立堂上”,《異史》、鑄本、康熙本、黃本、青本均作“則女子以紅帕蒙首”。
《寄生(附)》的這條異文,涉及王桂庵與蕓娘之子寄生同娶閨秀與五可故事。經過一連串的波折,兩位女性在同一天坐著花轎來到王家。原本因為閨秀之父的拒絕,已經無可能與寄生聯姻,但閨秀在母親二娘的協助下,穿上新娘服飾坐上花轎,在寄生迎娶五可的當天搶先來到王家大堂強迫寄生完婚。我們結合其前文云“到門,以氈貼地而入。時鼓樂已集,從仆叱令吹擂,一時人聲沸聒。王孫奔視。” [5]可以看出添上“立堂上”會更加明確閨秀已經在大堂盛裝等候的急迫性,后文中寄生“被鄭仆夾扶,便令交拜”也因此顯得畫面感更強。
可以說,王本與二十四卷本這樣的細部增添絕非簡單的刊刻者或抄寫者能做到的,兩者當有一個共同參考過的底本。
三、青本、黃本對現存稿本的校勘與稿本之誤
改稿本系統中,除了康熙本存在較多謬誤外,另一個值得關注的是青本與黃本之間的關系。前人的相關研究中已經指出,兩者之間異文同構型較高,很可能均來自福建鄭方坤的藏本 [6]5-8(本文簡稱鄭藏本)。
通過對諸本異文的全盤比對,刪掉青、黃本中于改稿本系統共有的異文后,仍可見青本與黃本所共有的異文達601條。應當留意的是,收文431篇的青本刊刻過程中存在許多刪改問題,因此形成獨有異文是必然的。而黃本作為一部選抄本,目前可見篇數為260篇。本身能與青本重合的篇數已經不足《聊齋志異》全文的一半,如此條件下依然能看到如此多的異文,顯見兩者應當有一部共同借鑒的底本。且相對于康熙本所依據的很可能是現存稿本的過錄本,青本與黃本雖然也屬于改稿本系統,但通過異文比對后可以看出可能并非借鑒現存稿本。
前文已論改稿本系統相對初稿本系統,對于異文糾錯有較大的幫助,而康熙本應當為現存手稿的過錄本,但從具體謬字上看反而不如青本與黃本。后二者雖然能協助稿本一起印證初稿本系統中的缺陷,但如果單就青本與黃本的共有異文來糾正現存稿本的謬字情形并不明顯。六百余條異文對現存稿本文字上的校勘,更偏向于凸顯青、黃本的版本來源與稿本、康熙本存在部分差異。對于俗體字、異體字的統一,甚至還出現稿本正確而青、黃本有誤的情況。由此可見這很可能是稿本傳抄過程中依然在持續修改的原因,當時兩個本子所依據的過錄本沒能跟上蒲松齡后來的修改,加上未能得見初稿本系統中的其他版本所造成。要佐證現存稿本可能非青本與黃本所直接借鑒的底本,可以從以下幾個角度來看。
(一)文字精校
表2中的異文一方面呈現青本與黃本所使用底本的正確,另一方面也可作為劃分兩個版本系統的依據,并指出稿本的謬誤。
首先是年份較早的《異史》與鑄本,很明顯直接作“妾原籍直隸廣平”是正確的。明清時期的直隸地區確實下轄有廣平府,在今河北省邯鄲一帶。由此可見二十四卷本出現了前后文顛倒之誤。而王本直接省略作“妾廣平”也能說通,其下接“生員馮某之女” ① 。唯獨稿本語句不通,但通過與初稿本系統對比,當為闕漏字。青、黃二本很可能是因為所據底本相對于現存稿本,并沒有留下這個蒲松齡在后來修改時產生的錯誤,因此反而在這兩個本子中以另外一種面貌呈現出來。
又如《武技》一條,青本與黃本作“如鳥落,騰躍移時,詡詡然驕人而立”,除康熙本未收,王本修改幅度大外,稿本、《異史》、二十四卷本、鑄本均作“如鳥落,騰躍移時,詡詡然交叉而立”。
《武技》中主角李超在拜憨和尚為師后,“旦夕從學。三月,藝頗精,意得甚”,自認已學全老師的本事,因此面對測試時露出了驕傲之情。這與后文他行走江湖,面對少年僧人時表現出的輕敵自大的個性前后呼應。含稿本在內采用的“交叉而立”主要是外觀動作描寫,較為直敘。青、黃二本作“驕人而立”,則是主角由內而外散發出的驕傲態度,使讀者對于李超的形象有更立體的認識。
《念秧》青本與黃本作“狐但言:不妨。吳疑乃釋。及晚,同尋寓所”,除鑄本、王本有些許異文外,稿本、《異史》、二十四卷本均作“狐但言:不妨。吳意乃釋。及晚,同尋寓所”。結合前文可知,吳生正因為聽說了王生碰上的念秧事,加上對于初次見面就一直主動示好的山東黃生表示懷疑,是在狐仙鬼頭的保證下才解除了疑惑。可以說,相對他本,青、黃二本的表述更符合文中的吳生心境。
再如《葉生》一條則減去冗字“其人”,使閱讀起來更為順暢:
《葉生》一條,青本與黃本作“天下之昂藏淪落如葉生者”,除二十四卷本音近而誤外,稿本、《異史》、鑄本、康熙本、王本均作“天下之昂藏淪落如葉生其人者”。
(二)文字統一
同義字與異體字在《聊齋志異》異文的研究中,是提供關于版本之間是否形成系統的有力證據之一。不同版本中出現相同的異文可以協助推論是否具有聯系。青、黃二本即時常出現只見于兩個本子的獨立異文。這類異文不涉及文字對錯,且和稿本、康熙本也不同,足以提供我們再次確認青、黃二本與稿本之間存在的過錄本問題。如:
《馬介甫》青本與黃本作“候家人食訖”,稿本、《異史》、二十四卷本、鑄本、康熙本、王本均作“俟家人食訖”。
《河間生》青本與黃本作“任意取案上酒果,懷來供生”,稿本、《異史》、二十四卷本、鑄本、康熙本、王本均作“任意取案上酒果,抔來供生”。
《王六郎》青本與黃本作“以觀其異”,稿本、《異史》、二十四卷本、鑄本、康熙本、王本均作“以覘其異”。
以上三例均可明確看出,青、黃二本相對他本,尤其現存稿本存在不少異文,并不能從技術性錯誤來看待。這類細節上的差異,也佐證了現存稿本非青、黃二本的直接過錄本。雖然目前無法知道青、黃二本所依據的版本原貌,這些異文所存在的可能性,筆者認為應當還是過錄本本身的文字,而非兩者的擅改。作為已經過大規模校勘的改稿本系統的本子,還會出現的錯字已經很少。因此除了上述情況外,主要是針對個別文字的重新斟酌修正,并非單純的闕漏與謬字,可以說這部未見的過錄本不僅能佐證青、黃二本屬于改稿本系統,且本身的校勘情況良好,應該也是一部精抄本。
(三)避諱例
關于青、黃二本所依據的過錄本具體時間,還可以從其共存的避諱字來看其獨特性。作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的青本避諱最為嚴格,基本上完全遵循清代規定。幾部抄本則多少出現對于避諱不嚴謹之處,唯獨黃本在避諱方面也遵循了此一規定。除去青本獨有的嚴謹避諱,兩個本子共有避諱異文有以下9條見表3。
據《歷代避諱字匯典》列出的“玄”字避諱:
清人書中,凡遇“弦、絃、眩、馬玄、舷、痃、泫、鉉、炫、衒”一類字,依例缺其“玄”字末點。[7]515
另外據李國強《清代殿本古籍中的避諱實例分析》提到:
康熙一朝《會典》及檔案中未見避諱法令,但據康熙朝寫本、刻本書已有避帝諱現象。如:圣祖名玄燁,上一字“玄”凡遇弦、炫、眩、率等字缺末點。[8]102-103
可以說在避諱問題上,這些“玄”字偏旁的缺筆并沒有明確的官方規定,較明確的官方記載如《欽定大清會典事例》:
乾隆……二十五年(1760)議準,字面違試有十例禁者。宜豫行頒示。俾多士之所程序,其應敬避字樣。如:圣祖仁皇帝圣諱,上一字寫元字,下一字寫煜字。①
由此來看,很可能是隨著雍、乾時期避諱規定日趨嚴格,而形成“玄”字偏旁也需缺筆避諱的不成文慣例。這也就更進一步證實兩個本子形成的時間相近,才會有這個共同的情況。
兩個本子相較于他本的避諱情況更為相近。也可驗證袁世碩曾于《談〈聊齋志異〉黃炎熙抄本》 [6]5-8一文中,在林名均《成都劉氏所藏寫本〈聊齋志異〉記》 [9]36-39一文的基礎上,推論黃本應當早于青本,很可能是黃炎熙于乾隆四年(1739)至乾隆二十年(1755)間借閱了鄭藏本開始抄錄而成。相對于其他版本彼此之間的距離時間較長,青、黃二本確實存在較為可能的借閱關系,這也使他們在對于避諱問題的處理上更顯一致,而有別于現存稿本。
《聊齋志異》諸本異文數量龐大,且存在因為時代背景或是作者與傳抄者主觀因素所進行的修改。但因為技術性異文的存在,能提供較為客觀的依據,并由此能看出《聊齋志異》現存諸版本應當存在以不同稿本為底本的兩套系統。本文將其分為以原來應當為八卷,現存四卷的改稿本為底本,包含康熙本、黃本、青本的改稿本系統,另一套為以一部可能已經消失的十六卷初稿本為底本,包含《異史》、鑄本、二十四卷本、王本的初稿本系統。其依據在兩套系統各自存在共有的技術性異文,且改稿本系統相對初稿本系統,存在對于這類技術性錯漏明確的修正情況,而現存稿本上曾被刪去的痕跡,則更多的保留在初稿本系統的本子中。由此可見《聊齋志異》在傳播過程中蒲松齡也在不斷進行修改,而初稿本系統雖然有較多的錯漏字,但也因此保留了不同時期的《聊齋志異》樣貌,對于《聊齋志異》的傳播過程有一定程度的價值。
在版本系統之下,諸本之間也有各自較為相近的情況。通過這類技術性異文的比勘,能看出二十四卷本與王本存在較為密切的關系,且在部分版本標記物上又與《異史》相同,可能參考過共同的底本。青本與黃本也存在較多的共有異文,亦足證二者之間應存在共有底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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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Early Version System of \"Liao Zhai Zhi Yi\"from the Variant words Correction
Zhang Yourui
(College of Humanities of Huaqiao University,Quanzhou 362000,China)
Abstract: Before the appearance of the Qing Ke Ting engraved edition,the book“Liao Zhai Zhi Yi” was mainly circulated in the form of copied copies. Through a comprehensive comparison of the eight major versions,including the Qing Ke Ting engraved edition,it can be seen that there are systematic changes in the variant texts. On the one hand,it shows that Pu Song Ling had a continuous revision behavior during the circulation of “Liao Zhai” and made a significant change,which led to the existing variant texts coming from two main base versions. From this,all existing versions of “Liao Zhai” can be divided into a revised version system based on existing manuscripts,including Kang Xi's manuscript,Qing Ke Ting's manuscript,and Huang Yan Xi's manuscript,as well as a preliminary draft system formed based on the sixteen volume initial draft that is currently unknown,including Yi Shi manuscript,Zhu Xue Zhai's manuscript,Ershishijuan manuscript,and Wang Jin Fan's manuscript. On the other hand,under the two major versions of the system,there are also common variant texts that only exist in some versions. It can be seen that when the various versions of “Liao Zhai” were copied,the base texts used should have been other excerpted or re copied versions besides the manuscript.
Key words: LiaoZhai ZhiYi,Variant words,Edition system
(責任編輯:陳麗華)
基金項目:本文為福建省社會科學項目“《聊齋志異》早期版本異文抄刻之誤及其校改研究”(編號:FJ2024T002)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張祐睿(1990- ),男,臺灣臺中人。華僑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小說研究。
①清蒲松齡撰,王金范等刻《聊齋志異》卷十四《辛十四娘》,南開大學圖書館藏清乾隆三十二年刻本。
①清昆岡等修,《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三百四十四,禮部—貢舉—縫卷條規,光緒三十四年影印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