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中的關帝信仰書寫研究

摘要：《聊齋志異》共有十一篇故事進行了關帝信仰書寫，內容方面包括對關帝神圣形象與神異事跡的書寫、對關帝性格特點與高尚品質的書寫、對關帝信徒組織形式及活動方式的書寫等三部分。蒲松齡的這些關帝信仰書寫的特點在于在感情上表達了他對關帝極度敬愛，在人物形象上對關帝形象進行了文人化改寫，在故事宗旨上兼顧神道設教與刺世疾邪，在思想內容上蘊含著其個人的新思想。究其原因，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進行關帝信仰書寫是受到了時代環境、家族傳統、三國故事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

關鍵詞：《聊齋志異》；關帝信仰；蒲松齡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志碼：A

對于《聊齋志異》（后文簡稱《聊齋》）中的關帝信仰 ① 書寫，學界目前尚乏專門的研究，有限的探討大多附屬于其他主題的研究。根據主題的不同，相關研究可大致分為以下四類：第一是對《聊齋》中所含宗教信仰和民間信仰的研究。② 第二是對《聊齋》個別篇目的研究。③ 第三是對《聊齋》特定人物群體的研究。① 第四是對《聊齋》與三國故事間的關聯的研究。② 這些研究視角多樣、成果豐厚，但仍有局限：均非對《聊齋》關帝信仰書寫的專門研究；主要關注《考城隍》《公孫夏》《董公子》，較少論及其他篇目；單純將關帝信仰看作官方信仰或民間信仰而忽略其多元面相。

有鑒于此，本文試圖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結合地方史志及碑刻文本對《聊齋》中的關帝信仰書寫做一專門研究。本文試圖解決的問題是：蒲松齡在《聊齋》中書寫了什么樣的關帝信仰，怎樣書寫關帝信仰，為什么書寫關帝信仰。

一、《聊齋》關帝信仰書寫的內容

在對《聊齋》全文進行檢索后，筆者發現《聊齋》中共有11篇故事存在關帝信仰書寫。分別是《考城隍》《董公子》《牛同人》《公孫夏》《西湖主》《青蛙神》《雹神》《大男》《冤獄》《商三官》《細侯》。③

這十一篇故事，有的以關帝為主角，即《考城隍》《董公子》《牛同人》《公孫夏》；有的是在描寫其他地方神靈時提及關帝，即《西湖主》《青蛙神》《雹神》；有的是側面描寫關帝護佑凡人，即《大男》；有的是無關帝而有陪神周倉的故事，即《冤獄》；有的是以凡人比擬關帝，即《商三官》《細侯》。

此外，在《〈聊齋志異〉遺稿》中還有一篇故事《閻羅》涉及關帝信仰書寫：

關壯繆十二年一度巡按，渠曾遇之，伏俯庭中，不敢仰視。紅光閃爍，瞬息已去。則同、通起賀曰：“吾境無冤獄！”（雪亭附記） ④

若算上此篇，則《聊齋》中書寫關帝信仰的篇章已達十二篇之多。這些篇章中的關帝信仰書寫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概括：

（一）對關帝神圣形象與神異事跡的書寫

在《聊齋》中，關帝的形象可以大致概括為三個層面，這三種形象分別對應于對其三種神異事跡的書寫。

第一，作為神靈的考選官，關帝有著考選城隍、肅清吏治的職權。作為《聊齋》中最先出場的神靈，早在第一卷第一篇《考城隍》中，關帝便作為城隍神的考官出現，除《考城隍》外，關帝還以此身份出現在《公孫夏》中。比較兩篇故事對關帝的書寫，其共同之處在于，關帝在兩篇故事中均有對新任城隍神進行考核的權力，而且也都進行了考核。不同之處在于，同樣是考核，性質卻不一樣，在《考城隍》中是對候選城隍進行選拔，在《公孫夏》中是對新任城隍臨時審查，前者是在選材錄用時考驗考生，后者是日常巡檢中抽查干部。

第二，作為民眾的保護神，關帝常常降妖除惡、救護良民。這是關帝最突出和最重要的身份，在不少篇目中都有所體現。在《牛同人》中，狐貍精兩次惑人，關帝兩次遣神降妖。在《公孫夏》中，關帝怒斥國學生“何足以任民社” ［1］2284。在《董公子》中，關帝救活了枉死的董公子并懲治了兇手。在《大男》中，小童大男祈求關帝保佑他快快長大，竟真的“學與軀長并速，至十歲，便如十三四歲者” ［1］2155。無論是小神冒進、妖精作祟抑或惡人行兇，關帝均秉公處理、嚴懲不貸，或呼之必應，或主動顯靈，或巡游四方，總是在護佑民眾。

第三，作為義烈的武圣人，關帝也是儒家倫理道德的代表，具有捍衛綱常、維護禮法的責任。這一重身份較為隱晦，但細讀文本仍不難發現。在《董公子》中，關帝救治董公子并代為斬殺惡仆，是感其剛正仁義。在《大男》中，關帝護佑大男長大，是憐其乖巧孝義。在《冤獄》中，關帝座下周倉解救朱生，是念其勇敢仗義。在《細侯》中，蒲松齡將弱女子細侯比作關帝，是顧其忠貞信義。這些故事的主人公之所以與關帝發生聯系，全憑一個“義”字。這是儒家在建構關帝信仰、塑造關帝形象時賦予這一形象的最重要的價值符號。而被關帝懲治的對象，大多是不同程度地違背了禮法的“不義之人”，如《董公子》中弒主犯上的惡仆，《牛同人》中胡亂告狀的牛同人，《公孫夏》中行賄買官的國學生，等等。

（二）對關帝性格特點與高尚品質的書寫

在《聊齋》中，關帝的性格特點非常突出，擁有高尚的精神品質。這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

首先是善惡分明，公正嚴厲。作為統轄人鬼神三界的大神，關帝絕不放過一個惡人，也絕不委屈一個良民，處事公正嚴明，只是他的嚴厲是針對惡人惡事的。在《董公子》中，惡仆行兇之后兩次逃脫懲罰，非但官府昏庸，“重責而釋之” ［1］1186，連家主董公子也“不欲結怨于小人，以前婢配之，令去” ［1］1186，但關帝終是親自出手將其鏟除。《公孫夏》中，關帝并非一開始便懲處國學生，而是先查驗其才學與德行，在發現其買官惡行之后才對其進行懲罰，更因“干進罪小，賣爵罪重” ［1］2284，派金甲神“綰鎖去” ［1］2284，可見是要追查到底，將公孫夏等人一并抓獲。這都表現出關帝“有罪必罰”“除惡務盡”的精神，突出其善惡分明、公正嚴厲的特點。

其次是仁德寬厚，重情尚義。在《聊齋》中，關帝并非只有嚴厲的一面，他也有仁德寬厚、重情尚義的一面。在《考城隍》中，宋燾德才兼備，“應即赴任” ［1］3，卻以行孝為由拒絕任命，關帝立馬命張生代任，并對宋燾“推仁孝之心，給假九年” ［1］4，“又勉勵秀才數語” ［1］4，可謂恩寵有加。在《牛同人》中，關帝哪怕不滿牛同人的無端指責，卻仍兩次出手降妖，就連狐貍精，關帝也曾手下留情，以至于金甲神言：“前帝不忍誅，今再犯不赦矣！” ［1］1823《公孫夏》里關帝雖對國學生進行嚴懲，卻并未趕盡殺絕，尚留有余地。可見，關帝也并非一味蠻橫兇暴，在秉公執法背后，也是就事論事且懷有慈悲的。

再次是低調親民，有求必應。在《聊齋》中，關帝雖地位高超、身份顯赫，卻并未像人間的官員一樣講究排場、愛擺架子，他始終是低調親民、有求必應的。《公孫夏》中，國學生認為“非車服炫耀，不足震懾曹屬。于是益市輿馬，又遣鬼役以彩輿迓其美妾” ［1］2283-2284，而關帝卻僅僅“從四五騎，緩轡而至” ［1］2284，這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與反差，極具諷刺意味。當關帝批評國學生“區區一郡，何直得如此張皇” ［1］2284后，國學生“灑然毛悚，身暴縮，自顧如六七歲兒” ［1］2284，身體暴縮的背后，是人格的矮小和低下。除低調簡樸外，關帝不分貴賤，有求必應。比如牛同人再次祈請關帝降妖，關帝不計較牛同人之前的無禮，立馬派人捉妖，足見其胸懷寬廣，為民紓困不計前嫌。當可憐的大男為了探知父親的消息、祈禱關帝保佑他快快長大時，竟真的如其所愿，令人感動。

（三）對關帝信徒組織形式與活動方式的書寫

《聊齋》雖為小說，卻對當時關帝信徒的組織形式和活動方式有不同程度的書寫。

首先是上表訴神。古人祭拜神靈時素有作表的傳統，需要依照一定格式寫作禱詞，在舉行祀神儀式前后將其宣讀并焚化，這便視為能夠遞交到神靈手中，有時連字體、語法都有特殊要求，如嘉靖朝的青詞。在《聊齋》中這種做法出現在《牛同人》中，牛同人兩次請神，第一次是“作表上玉帝，內微訴關帝之不職” ［1］1823，明確指出是“作表”，亦即寫文章、寫訴狀。第二次他則直接“呈告關帝” ［1］1823，可能是再次上表的意思。這足以證明上表訴神是溝通神靈的有效方式。

其次是日常禮拜。日常禮拜神靈是最常見也最普遍的人神溝通方式，一般包括焚香、磕頭、禱告、許愿等內容。這主要表現在《大男》篇，當年幼的大男詢問母親如何才能快速長大時，母親說“汝往塾，路經關帝廟，當拜之，祐汝速長” ［1］2155，于是“大男信之，每過必入拜” ［1］2155。拜神時還要說“祝詞”，亦即禱告許愿的話，故而當母親問及大男“所祝何詞” ［1］2155時，大男笑答“但祝明年便使我如十六七歲” ［1］2155。這是對民眾日常禮拜關帝的一種反映。

再次是眾籌修廟。這主要體現在《青蛙神》中。該篇中關帝雖未正式出場，但是整個故事都是圍繞募修關廟展開的。故事發生的背景是“會居人斂金修關圣祠，貧富皆與有力” ［1］2028，這是對眾籌修廟、無論貧富均可參加的習俗的反映。故事矛盾發生的起因是“獨周一毛所不肯拔” ［1］2028，“久之，工不就，首事者無所為謀” ［1］2028，可見在眾籌修廟這種事中雖有首事者倡導組織，但主要依賴鄉紳富戶的參與和支持，這決定了工程能否進行下去。面對這種情況，周倉命青蛙神“司募政” ［1］2028，青蛙神通過附身于巫師安排相關事宜，明言“已捐者，不復強；未捐者，量力自注” ［1］2028，并按簿籍要求周某“注金百” ［1］2028，說明在正常情況下捐款是自愿而非強制的，且登記在冊、有賬可查。“周急以五十金送監造所” ［1］2029，說明修廟工程中有類似于當代工程建設中的“項目部”的指揮部存在，即所謂“監造所”。“祠既成，開光祭賽，更有所需” ［1］2029，表明祠廟建好以后尚需舉行開光和祭神的儀式，這些活動也需要很多錢。資金籌備再次面臨困難時，青蛙神直接告訴首事者“某宜出如干數” ［1］2029，并控制巫師率先捐出貪墨之銀兩，“以為眾倡” ［1］2029，說明除首事者外，巫師也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就連巫師的捐獻也極具示范性。但是，巫師和部分首事人的貪墨行為表明修廟有時也會成為一些人發財的機會。至此，該故事雖無意于講述修廟的具體步驟，但是卻詳盡地說明了募修關帝廟的完整流程和各色人等的角色分工，還透露出不少細節，鄉紳富戶和巫師、首事人的關鍵作用更是得到了充分展現。這無疑是間接對關帝信徒如何組織修廟進行了一次總結，沒有現實中真實的生活經驗做基礎，這種書寫是無法憑空得來的。

二、《聊齋》關帝信仰書寫的特點

細讀文本不難發現，《聊齋》中的關帝信仰書寫有其自身的特點，明顯投射了蒲松齡的主觀想法和感情偏向，文字的背后具有豐富的情思和深遠的意味。

（一）表現出對關帝的極度敬愛

在《聊齋》中，蒲松齡表現出對關帝極度的敬愛，甚至偏愛。

首先，在《聊齋》所描寫的眾多神靈中，關帝是出場次數最多的神靈之一。《聊齋》書寫了許多各種各樣的神靈，其中不少屬于正神且多次出現，如觀音、雷神、二郎神等。但唯有關帝最受作者尊崇，既作為全書第一個正神出現在第一卷第一篇《考城隍》中，又在總共十一篇故事中均有蹤跡，縱觀《聊齋》一書，載錄神靈數十位，論出現次數之多與出場次序之優，幾乎罕比。

其次，在《聊齋》所塑造的神靈體系中，關帝的地位極高而權力極大。書中一般的神靈，或雄踞一隅，或主管一事，或自在逍遙，唯有關帝責任最重、所轄最廣、管事最多，以至于人鬼神三界之事竟無不過問者。在人間，關帝降妖除惡，見《牛同人》《董公子》；在地府，關帝嚴懲贓官，見《公孫夏》；在神界，關帝遠征蚩尤，見《西湖主》 ① 。其地位之超然與威權之強大，可謂無匹。

再者，在《聊齋》所描寫的眾多神靈中，蒲松齡對關帝的稱呼最多樣。據筆者統計，在《聊齋》中，蒲氏對關帝的稱呼竟多達十種，情況如表1：

對同一人物竟有多達十種稱呼，非但在《聊齋》中絕無二例，在一切文學作品中也極為少見，這足以說明蒲氏對于關帝是何等鐘愛。

（二）對關帝形象進行文人化的改寫

唐代以前，關羽多被視為武夫、厲鬼和惡神。唐宋兩朝，關羽開始被朝廷視為正神。此后隨著市民文學的興盛，三國故事廣為流傳，關羽的形象逐漸擺脫兇厲色彩而走向儒雅化、文人化。

關羽形象文人化的理論源頭應為《三國志》裴注所引《江表傳》中“羽好左氏傳，諷誦略皆上口” ［2］942的記載。隨著宋代“春秋學”和關于“正統”“道統”的討論趨于火熱，為弘揚“《春秋》大一統”的觀念并樹立道德榜樣，關公崇拜逐漸被儒家吸納并加以改造。［3］151-177關羽的形象也因《春秋》一書而變得文人化，甚至因《春秋》成為科舉必讀書目，關帝在晚明以后竟演化為文人舉子心中的“考試神”，逐漸衍生出主管科舉、館選乃至一切考試的職能，成為天下胥吏舉子共奉之神。［4］327-355《考城隍》《公孫夏》無疑正是對關帝這一職能的書寫。

在《考城隍》中，關帝能夠參與出題、閱卷，在《公孫夏》中，關帝怒斥國學生“字訛誤不成形象” ［1］2284，正是以文章筆墨考核官員才學的表現。在《牛同人》中，表文是人神溝通的有效媒介，關帝對文人的放肆行為也顯得異常寬大。在《大男》中，大男每日于往塾中上學的路上禮拜關帝，非但快快長大了，而且“其所為文，塾師不能竄易之” ［1］2155，關帝不僅護佑他成長，而且幫助了他的學業。這些例子都充分說明，蒲松齡延續了自宋明以來將關帝文人化、視為“考試神”的傳統，并對此大書特書，使他筆下的關帝不但沒有粗魯不文的莽夫氣質，反而顯現出一派精通文藝、端正嚴肅的上層文士氣象。可以判定的是，隨著《聊齋》的廣為傳播與經典化，蒲松齡的這種書寫又反過來進一步強化了關帝的文人特征，助推了關帝形象文人化的趨勢。

（三）神道設教與刺世疾邪兼顧

關于《聊齋》，紀曉嵐曾說：“《聊齋志異》盛行一時，然才子之筆，非著書者之筆也。” ［5］324他認為《聊齋志異》缺乏勸世警人的道德勸誡，沒有宣揚儒家的綱常倫理并自覺以之為核心價值和理論支撐，所以寫得再精妙也不過是在技藝上擺弄才思的游戲之作。事實當然并非如此。《聊齋》是通過講述妖鬼故事寄寓批評、兼顧神道設教與刺世疾邪的。

神道設教的說法源自《周易·觀卦》：“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圣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 ［6］190古人在文學創作中常常有這種崇禮重教的自覺意識。① 《聊齋》中的關帝信仰書寫也是如此，但蒲松齡在弘揚正確、積極的價值觀的同時也對社會黑暗現象進行抨擊，甚至刻意制造出尖銳的觀念沖突和人物矛盾，通過人物品行的反差、不同價值觀帶來的碰撞與撕裂給人以強烈的震撼。

比如說，在《公孫夏》中，國學生排場的張揚與關帝的樸素形成了第一層對比，國學生早先的得意與受關帝懲罰后的落魄是第二層對比，國學生死不悔改的本性與關帝剛正執著的秉性構成第三層對比，通過這種反差敘事，蒲松齡對公孫夏、國學生這等買官賣官之流的丑惡嘴臉進行了無情揭露。“嗟乎！市儈固不足南面哉！冥中既有線索，恐夫子馬蹤所不及到，作威福者，正不勝誅耳。” ［1］2285這是蒲松齡對貪官污吏的諷刺與警告。當然，也暗含著他對關帝這般明君賢臣的期待。

類似的藝術表現在《董公子》《冤獄》《商三官》《細侯》等篇中均有展露。蒲松齡在書中對丑陋的人事進行了嚴厲的批判，無論是吏治腐敗、斷案不公，還是仆人弒主、妒婦敗家，抑或富人慳吝、平民受欺，都在其關帝信仰書寫中有所體現。顯然，蒲松齡希望通過抬高關帝來弘揚忠孝節義等倫理道德觀念以糾正失范的社會。

（四）蘊含著蒲松齡個人的新思想

《聊齋》的字里行間，常常閃現著蒲松齡個人的新思想。比起他所處的時代，他的很多觀念具有超前性，這在其關帝信仰書寫中有所展現。

1.樸素的民本思想與人文關懷

蒲松齡長期活動于鄉野，深知民生疾苦。他的見聞經歷和理想抱負使他擁有樸素的民本思想和人文關懷，所以在《聊齋》中，他總是借關帝之手扶正祛邪并實現自己拯溺蒼生的愿望。在《公孫夏》中，關帝怒斥國學生不足以任民社，并將他痛打一頓，而蒲松齡稱此類事為“快事” ［1］2286。在《冤獄》中，周倉大罵邑令“如此憒憒，何足臨民” ［1］1377，文末蒲松齡用大篇文字對官府任意辦案的行為進行了強烈的批判。這都體現了蒲松齡對貪官昏官的痛恨和對民眾利益的關懷，表現出樸素的民本色彩。比起小說中的曲筆描寫，在他的碑文中，其民本色彩與人文關懷有著更加直白熱烈的表述。結合碑文可知，《聊齋》中的關帝書寫所展現的民本思想，的確是蒲松齡本人真實思想狀況的反映。［7］

此外，蒲氏的民本思想也體現在其對民間信仰的態度上。《聊齋》一書囊括了各類民間信仰，據筆者梳理，僅在與關帝有關的這11篇故事中就有7種信仰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書寫。① 但是，蒲松齡并未因為它們是所謂“淫祀”而鄙視它們，他總是主動站在民眾的立場去審視各種信仰，但凡民眾接受、民眾以為有益的信仰，他也持包容或贊揚的態度，這與他的民本思想是一致的，比如他對青蛙神“現威猛” ［1］2030、“行慈悲” ［1］2030的稱贊。［8］

2.具有一定先進性的女性觀

較之于時代環境，蒲松齡的女性觀是具有一定先進性的。在《聊齋》的關帝書寫中，這主要體現在《商三官》與《細侯》兩篇。二者的主要情節與關帝并無直接聯系，但是在文末異史氏的評論中，兩篇故事的女主人公均被拿來與關帝作比。商三官冒死報父仇，蒲松齡盛贊稱“愿天下閨中人，買絲繡之，其功德當不減于奉壯繆也” ［1］533。細侯得知被騙婚后，殺子拋夫也要堅持真愛，蒲松齡感嘆道：“嗚呼！壽亭侯之歸漢，亦復何殊？” ［1］1124這兩則評語雖文詞簡短，卻意味深長。

商三官因孝復仇，蒲松齡稱贊她還情有可原，畢竟在強調孝道治國的古代，出于孝義的血親復仇往往能夠得到輿論的支持，有時甚至連官府都網開一面。但是蒲松齡竟言稱敬拜三官之像的功德不亞于敬拜關帝，實屬給予了超出常理的贊美。

對細侯的評價則更顯出蒲松齡女性觀的不尋常。細侯雖被騙婚，但畢竟已嫁作人婦并育有一子，按照傳統道德觀來說絕無與愛人滿生再續前緣的可能。但是細侯為了追尋真愛和報仇雪恨竟毅然殺子拋夫、私奔情郎，這無疑是對束縛人性的傳統道德的挑戰。蒲松齡卻將細侯的行為與關羽過關斬將回歸劉營的義舉相比，這既是贊美她敢于擺脫操控、自己主導命運，又是對其追尋個人幸福的合理訴求的高度認可。

關帝位列國家正祀，威嚴而不容褻瀆，尤其是在禮法嚴苛、等級森嚴、女性地位低下的清代，蒲松齡竟然將兩個女子與關帝相提并論，這體現出他對義烈女性的欣賞，以及對女性地位低下、不能決定自己命運的歷史困境的高度同情和強烈憤懣。

令人意外的是，蒲松齡的文字竟在后世引起一場大案。俠女施劍翹于刺殺孫傳芳后在拘留所中陳述，她正是受到《商三官》的啟發而決定不再指望別人、親自動手為父報仇（見圖1）：

報仇之事擱置，余乃感覺求人不如求已，閑閱聊齋“商三官”一段，深深印入腦中，以為故事雖屬假造，但事實非不可能，至昨日散放傳單詩句中第一句“父仇未敢片時忘”，亦系抄襲聊齋“于江”篇前原句。①

三、蒲松齡在《聊齋》中書寫關帝信仰的原因

蒲松齡之所以在《聊齋》中對關帝進行如此集中的書寫，自然有其原因，本文試從以下幾個層面進行分析。

（一）時代環境的影響

蒲松齡在《聊齋》中書寫關帝，首先是受到時代環境的影響。

在廟堂之上，清廷延續明朝的做法，繼續尊奉關帝。《清史稿》載：“清初都盛京，建廟地載門外，賜額‘義高千古’。世祖入關，復建廟地安門外，歲以五月十三日致祭。順治九年，敕封忠義神武關圣大帝。” ［9］2541可見早在清入關之前，關帝已經為后金政權所尊奉，入關以后便立馬建廟致祭，并延續明朝的做法敕封關帝為大帝。康熙本人曾以贈文、題匾、撥款等方式多次表達對關帝的禮敬。康熙五年，在洛陽關陵刻立的《關圣帝君行實封號碑記》碑中，朝廷正式將洛陽關陵稱為“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關圣大帝林”，以“關林”比配起“孔林”。據光緒《解州志》載，康熙三十七年、四十二年，玄燁兩次為解州關廟題匾，四十二年甚至親自前去祭拜，“發帑金一千兩重修” ［10］。可見，康熙在位期間對關帝同樣極為推崇，蒲松齡大半生都處于康熙朝，自然受到時事的影響。

在地方社會，關帝信仰同樣深深扎根于蒲松齡所生活的淄川地區。據乾隆《淄川縣志》載：“關帝廟春秋至祭，舊在西關，后移于城里北街行禮，祠宇湫隘不稱典制。乾隆二十五年……重新廟宇。” ［11］又有宣統《三續淄川縣志》載：“舊有觀音殿、關帝廟，國初添建。” ［12］可見淄川在清初就有數座關帝廟，當地已有關帝信仰存在。對故鄉有著深厚感情和深入了解的蒲松齡不可能不知道這些廟宇的存在，他對關帝的崇拜很可能便是地方文化感染之下的結果。而在蒲氏為當地廟宇所寫的碑文中，也有五篇涉及關帝信仰，這些碑文一方面展現了蒲松齡個人的感情及其對關帝的理解，另一方面也象征著地方文化對他的熏陶。［7］此外，《三續淄川縣志》中記載著一則關于關帝的傳說：有貢生王某因系星宿下凡而關帝也不得不行禮或回避，而后因父親失德，王某降為常人，關帝也不再禮敬。［25］這些與關帝有關的地方傳說也可能會影響蒲松齡的創作。

（二）家族傳統的熏陶

蒲松齡對關帝的崇拜同樣源自于家庭環境和父輩事跡的熏陶。其父蒲槃與叔父蒲柷都是忠實的關帝信徒。順治三年（1646），謝遷等人起兵抗清，第二年戰火燒至淄川，蒲槃、蒲柷兄弟通過懸賞的方式招募鄉勇抗擊義軍，蒲槃出資，蒲柷戰死，就連蒲柷之子、蒲松齡的堂兄蒲兆星也在外出求援的路上遇害，但他們最終成功保衛家鄉。據宣統《三續淄川縣志》載，兵亂之后，五十余歲的蒲槃捐錢修筑城墻數十丈，并“施村東地為關帝廟膳田” ［12］，這一舉動耐人尋味。極有可能，是他將蒲家莊在戰火中的幸存歸結為神靈的護佑，或試圖以修廟安定人心。而蒲柷的死則直接與關帝有關。蒲柷“生平敬關圣，繪像拜禮焉。會謝遷之黨岳正堂等，合眾來寇，是夜夢關圣召為官，天明率眾御寇，遂罹于難。” ［13］14蒲柷不但生前敬奉關帝，連死亡也富有傳奇色彩。

順治四年（1647）蒲松齡已經七歲，對父輩的事跡不可能一無所知。為保衛家鄉，蒲槃、蒲柷舍財舍命，他們的付出和犧牲對于蒲松齡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而他們對關帝的崇拜無疑也會深深感染蒲松齡，尤其是叔父蒲柷的死。后來蒲松齡一生禮敬關帝，并在《聊齋》中頻頻提及關帝，與其少時的見聞經歷不無關系。

（三）三國故事的啟發

三國故事在宋元時已廣泛流傳，元代已有《新全相三國志平話》問世。元末明初，羅貫中整理編寫了膾炙人口的《三國志演義》，而后在此基礎上又有嘉靖木刻本《三國志通俗演義》等多種刻本、抄本流傳，至清初時，三國故事已流布天下。康熙五年（1666），毛綸、毛宗崗父子在李卓吾本的基礎上編訂的120回本《三國志演義》問世，此書后來成為最流行的版本。

關于關羽，早在《三國志平話》中已經有了“桃園結義”“斬顏良文丑”“千里獨行”“單刀會”等情節。元代與元末明初的三國雜劇有四十種，其中僅關羽戲就有大約二十種，今存十一部，代表作有關漢卿的《關大王獨赴單刀會》、戴善夫的《關大王三捉紅衣怪》、無名氏的《關云長千里獨行》等。此外，胡琦編寫的《關王事跡》也成書于元代。［4］129-133到了清初，非但三國故事廣為流傳，關帝文獻亦大量刊印，如康熙八年（1669）顧湄的八卷本《重編義勇武安王集》等。早在清統一之前，努爾哈赤便曾借鑒桃園結義籠絡結交蒙古諸部，皇太極也曾命達海譯《三國志》。入關之后，在順治年間及多爾袞攝政期間，清廷兩次對《三國演義》進行翻譯、刻印并將其頒給八旗將領學習兵法，民間則開始流傳長篇說部《關瑪法傳奇》。［4］60-62這些例證都說明隨著三國故事廣泛傳播，關羽的文學形象也越發豐富多樣。而這與關帝信仰的日益興盛幾乎同時發生、同步進行，二者存在著復雜的互動關系。

在這種背景下，三國故事難免影響了蒲松齡的創作。他曾以三國為主題編寫聊齋俚曲《快曲》，盛贊關羽的勇猛和忠義，更創作《三義行》一詩歌頌劉關張兄弟，其中對關羽有“蒲東赤馬髯將軍，英雄并驅獨逸群。忠肝義膽照白日，摧斬猛將如縛豚” ［14］679的生動描寫，歌頌他“性耐刀槊志不易，義氣耿耿光乾坤” ［14］679的高尚品質。這表明蒲松齡是熟知三國故事的，三國故事尤其關羽故事對《聊齋》的寫作產生了深刻影響。這都曾為沈伯俊、王同書、崔艷玲等學者所注意。

四、余論

就蒲松齡研究與《聊齋》研究來說，近年來成果豐碩，幾乎面面俱到。然而，蒲松齡一生敬仰關帝，其關帝信仰書寫見于個人所創作的各類作品中，包括碑文、詩詞、小說等，但始終沒有得到專門的研究，這不得不說是一個遺憾。有鑒于此，本文是對《聊齋》中的關帝信仰書寫的專門研究，試圖以文本為中心，在前人基礎上對《聊齋》關帝信仰書寫的內容、特點、原因進行深入剖析，并結合史志文獻和碑刻資料進行補充。題目雖小，但挖掘出來的內容卻不少。

然而本文也存在許多不足，還有很多地方值得討論。比如，關于蒲松齡在《聊齋》中頻頻書寫關帝的原因至少還可以在兩個方面進行討論：一是借神靈之手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二是清初文字獄的影響。筆者以為，蒲松齡將《考城隍》設為第一卷第一篇，絕非偶然，他于康熙三年開始創作《聊齋》，《考城隍》是其最早的作品之一。而彼時正值文字獄大興，“哭廟案”“明史案”相繼發生，甚至蒲松齡身邊就有大案：據《蒲柳泉先生年譜》記載，康熙七年“即墨縣黃培‘文字獄’案起，牽連系濟南府獄者，顧炎武等七十馀人”。［14］1767這些他豈會不知？《聊齋》中《大力將軍》篇便有對“明史案”的記述。況且此時他正當壯年，志在功名，必然對此十分防范，這必然會影響小說的寫作。而在全書首篇便盛贊關帝，無疑符合當時的政治正確。當然，這只是筆者的推測，是否準確就見仁見智了。更好的結論，有待他人的研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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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清］張鳴鐸，修；［清］張廷寀，纂.淄川縣志［Z］.民國九年石印本.

［12］［清］方作霖，修；［清］王敬鑄，纂.三續淄川縣志［Z］.民國九年石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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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清］蒲松齡，著.蒲松齡集［M］.路大荒，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Study on the Writing of Guan Di's Belief in Liaozhai Zhiyi

Yang Yu

（Institute of Folklore， Institute for Advanced Confucianism，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250199，China）

Abstract： There are eleven stories in Liaozhai Zhiyi about the belief of Emperor Guan. The content includes three parts：the sacred image and supernatural deeds of Emperor Guan，the character and noble quality of Emperor Guan，and the organizational forms and activities of the followers of Emperor Guan.The characteristics of Pu Songling's writings on the belief of Emperor Guan lie in the expression of his affection for Emperor Guan，the literati modification of the image of Emperor Guan in the character，the consideration of the purpose of the story，and the new thoughts of his own in the ideological content. The reason is that Pu Songling's belief in Guan Di in Liaozhai Zhiyi is influenced by many factors such as the environment of The Times，family tradition and the stories of The Three Kingdoms.

Key words： Liaozhai Zhiyi；Guan Di belief；Pu Songling

（責任編輯：李漢舉）

作者簡介：楊宇（1998- ），男，湖北宜昌人。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民俗學研究所民俗學專業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關公信仰與關公文化研究。

①因明清時期關公被受封為帝，本文敘述的又主要限于清代，因此除非以示區別，本文在敘述中主要采用“關帝信仰”及“關帝”這兩種稱呼。

②這方面的學者有戰化軍、徐文君、劉敬圻、楊桂嬋、黃洽、齊春春、岳文立、崔磊、張靜、李永添等。囿于篇幅，他們的文章不再一一列舉。

③代表作如焦浩、李志紅的研究。

①代表作如王承丹、徐文蕾，梁天鴻，魏貝貝的研究。

②代表作如沈伯俊、王同書、崔艷玲、王璟的研究。

③關于《聊齋志異》，本文以任篤行輯校、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出版的《全校會注集評〈聊齋志異〉》為主要參考版本。任版《聊齋志異》共八卷，是目前最接近蒲松齡晚年定稿的版本。

④《〈聊齋志異〉遺稿》收錄于《〈清史稿·藝文志〉補編》子部小說類，有正文四卷、《附錄》一卷，并言明此書為蒲松齡撰、劉瀛珍編。此篇《閻羅》在其附錄之卷三，與正文之《閻羅》篇內容不同，雖則同名，實屬兩篇。據袁世碩《蒲松齡志》論述，《〈聊齋志異〉遺稿》為道光四年（1824年）黎陽段雪亭輯刻，共收文51篇，“皆為刻本所缺者”，并且指出“這是拾遺本中較完整、可靠的本子”。華中師范大學張帆在其碩士論文《〈《清史稿·藝文志》補編〉著錄筆記小說集解》中有附有該書詳情。王同書在《〈聊齋志異〉與〈三國演義〉》一文中使用了這一材料，但并未注明出處，也沒有貼錄原文并加以分析。這則材料雖不見于通行的《聊齋》版本之中，但是由于《〈聊齋志異〉遺稿》尚未證偽，因此也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①《西湖主》篇末言稱洞庭龍君“從關圣征蚩尤未歸”，參見蒲松齡著，任篤行輯校：《全校會注集評聊齋志異》，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第930頁。

①關于《聊齋》中所蘊含的神道設教的旨趣，已經有人進行探討，如王平的論文《〈聊齋志異〉與江南俗信——兼論蒲松齡“神道設教”的創作理念》。關于關帝信仰的神道設教功能，也為學者所注意，如張志江的《關公崇拜與“神道設教”》與邢暢的《從“神道設教”談關公信仰的起源和發展》。但是，對于《聊齋》中的關帝信仰書寫的神道設教旨趣卻尚未得到研究。

①參見楊宇：《〈聊齋志異〉中關帝信仰與民間信仰的互動關系研究》，《語言與文化研究》2024年第4期。

①參見佚名：《施劍翹昨移送法院》，《大公報（天津）》中華民國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第四版，1935年11月15日。標點經過筆者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