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主持人:莊西真(江蘇理工學院職業教育學部常務副主任,教授,博士,職教通訊雜志社社長)
主持人按語: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強國”一詞出現了25次。中國共產黨團結帶領全國各族人民建設的“強國”是各個方面都強的“強國”,包括教育強國、科技強國、文化強國、人才強國、制造強國、航天強國、交通強國、網絡強國、農業強國、海洋強國、金融強國等。每一次在報刊上看到“強國”二字、每一次在廣播電視上聽到“強國”二字,我都要激動一陣子。前些日子,《教育強國建設規劃綱要(2024—2035年)》印發,作為一名職業教育工作者,我學習了規劃綱要的相關內容后,很是激動。但我深知,光振奮、光激動,是無法建成教育強國的。《教育強國建設規劃綱要(2024—2035年)》涉及職業教育的內容有700多字,字少意深做難。如何使職業教育這700多個字的內容變成現實,成為教育強國的有力支撐,還需要精準把握其中的內涵,在此基礎上精心開展實踐。為此,本期約請部分高校教師、科研院所的研究人員和職業院校管理者圍繞“如何看、怎么干”六個字,抒己見,獻高招,助發展。
《教育強國建設規劃綱要(2024—2035年)》明確把“教育布局結構與經濟社會和人口高質量發展需求更加契合”作為面向2035年教育事業發展的目標之一。人口是影響教育資源配置的基礎因素,但與普通教育不同的是,職業教育不僅受人口數量變動的影響,更受地方產業發展的影響。因此,對于職業教育資源配置而言,人口不僅僅是一個數量上的問題,更涉及人口自身在生產勞動過程中的“產業化”對職業教育功能、形態等的影響。改革開放以來,我國職業教育發展邏輯逐漸從人口紅利邏輯向人才紅利邏輯轉變,這一轉變是我們面對未來發展職業教育需要堅守的基本規律。
一、人口紅利邏輯作為發展職業教育的核心邏輯
人口紅利是指一個國家或地區因勞動年齡人口比例較高、撫養比較低而帶來的經濟增長潛力。在人口紅利時期,一個國家的勞動年齡人口比例較高,撫養比較低,由于大量青年人口需要養家糊口和改善生活,社會整體會進入“高儲蓄和高投資”的發展周期,消費市場也會因此不斷擴張。在這種人口結構下,市場會源源不斷地提供廉價勞動力,推動制造業(尤其是中低端制造業)等勞動密集型產業的規模擴張;企業能夠以較低的成本雇傭大量工人,通過降低產品的人力成本,增強在國際上的競爭力;同時,由于在農業、制造業和服務業中作為生產要素的勞動力的替代彈性不同,人口會按照從農業到制造業,再到服務業的方向流動。
我國的人口紅利始于20世紀80年代。從1980年到1990年,每年的出生率基本維持在20‰以上。到了20世紀90年代,出生率逐漸開始下滑,但仍然在14‰以上。進入21世紀,出生率也維持在10‰以上,人口整體保持正增長態勢。大量人口的供給,在影響產業結構和發展模式的同時,也對職業教育的辦學產生了深遠影響。改革開放以來到本世紀前十年,人口紅利是我國職業教育發展的核心邏輯,它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在保持相對較高的出生率、人口保持正增長的年份,職業教育的辦學規模總體上是不斷增加的。盡管中高職的變化情況存在一定差異,尤其是中職受普職比政策、人口遷移等因素的影響,在過去20年里存在大幅波動和下降趨勢,但從中高職的整體發展情況看,一直呈現出規模擴張的發展態勢。根據過去20年出生人口情況,各省中職生源將在2031—2033年到達頂峰,各省高職生源數量將在2033—2035年到達頂峰,隨后將逐漸下降,部分省份甚至會出現斷崖式下降。二是各級政府比較注重基于靜態的人口存量,依此決定職業教育的辦學規模,即主要按照出生人口的情況配置本地的普通教育和職業教育資源。三是受改革開放以來勞動密集型產業和經濟發展模式,以及高等教育擴招、教育體制改革等影響,20世紀末到本世紀前十年的職業教育總體維持就業導向的辦學方針,其主要功能是為產業提供接受一定程度教育的勞動力,且學校教育和一線工作之間的關系度并不要求特別高,因為流水線式的生產組織方式,以及設計和操作分離的工作模式,使職業教育對人力資本增值的效果有限,這方面的需求也不大,職業教育也尚未確立類型教育的地位,高等職業教育在整個高等教育體系中也主要被定位為低層次。
盡管人口紅利對職業教育的發展產生了一些負面效應,但總的來看,這一時期的人口擴張實實在在地擴大了職業教育的辦學規模。大量職業學校的設立和運行,也的確為產業貢獻了大量高素質的勞動者。也正是在這一時期,職業教育的內涵建設逐漸進入政策視野。教育規模的擴大及其人才培養與產業轉型的不相適應,促使受教育者、教育管理者開始注重職業教育發展從量到質的轉變。
二、人口紅利的消失與人才紅利的挖掘:職業教育發展的新邏輯
進入2022年,中國人口首次出現負增長,且這一趨勢恐會延續。盡管不少學者認為我國人口紅利尚未結束,但不可否認的是,依靠人口數量的凈增加來維持教育規模的發展模式,可能不再適應未來職業教育的發展。過去的十多年間,職業教育自身也發生了顯著變化。一方面,粗放式經濟發展模式逐漸向集約式發展轉型,一大批高能耗、高污染、低效率、低效益的產業被淘汰,或在新技術應用下得以轉型升級,由先進技術驅動的新興產業逐漸崛起,并因其顯著的戰略性、引領性和顛覆性而逐漸成為影響產業結構和發展模式的主要推動力。人工智能、機器人等技術的應用,已經開始大規模替代傳統操作性崗位及部分簡單腦力勞動崗位。產業對人才的整體結構及其能力結構都有了新的需求,尤其是對其通用能力的要求不斷提升。另一方面,在經歷了示范校、骨干校、優質校和雙高校等多輪項目建設后,在地方政府大幅降低職普比、社會上“取消中職”聲音的此起彼伏等政策和輿論的影響下,職業教育逐漸確立了“高質量發展”的新主軸。2022年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職業教育法》,不僅在制度上確立了職業教育的類型地位,更是將過去十多年來職業教育內涵建設形成的寶貴經驗用法律的形式固定下來,為未來10—20年職業教育的發展鋪平了道路。
顯然,新時期職業教育的發展必須轉換其“人口動能”,從受益人口紅利轉向服務人才紅利。人才紅利是指由于人才的規模增長及其充分利用所產生的超過同樣數量簡單勞動力投入所獲得的經濟收益。它強調的是通過提升勞動力的質量和素質,而非單純依賴勞動力數量,來推動經濟和社會的高質量發展。早在20世紀60年代,美國經濟學家舒爾茨和貝克爾創立的人力資本理論,就已經將教育對人力資本的增值功能作了深刻闡述。然而,挖掘人才紅利的前提是市場的確認識到人才相對于普通勞動者是存在“相對紅利”的,因此,市場對人才紅利的重視需要一個恰當的時機。新世紀以來,我國傳統產業不斷轉型升級,新技術驅動下的新質生產力得到大力發展,這正是全社會重視人才紅利挖掘的良好時機。在許多職業學校擔心生源危機帶來辦學壓力的大背景下,如何幫助產業和個人挖掘人才紅利,將是未來從政府到市場,再到辦學者需要聚焦和發力的重點。
職業教育如何服務人才紅利?筆者認為應從以下三個方面入手。
一要正確認識人才紅利的內涵。人才紅利不能僅從短期的經濟價值來理解,人才紅利實現的前提是真正把教育對象當成一個完整的、有生命自覺的人。教育的社會功能和個人功能之爭由來已久,盡管現代教育體系、制度和工具,已經極大地緩解了二者的矛盾,但在教育資源的分配中,這一矛盾不時顯現。對于職業教育而言,社會對其功能的認識仍較大程度地受到功利主義的價值影響。我們固然不能否認職業教育的服務價值,但如果忽視甚至抹殺職業教育的育人價值,那么職業教育就永遠無法確立起類型教育的地位,也無法真正成為一類教育。尊重人才的前提是尊重人。從職業教育的管理者到辦學者再到學習者,都應認識到職業教育在落實立德樹人方面的獨特價值和歷史使命,并在人才培養模式改革過程中加以實踐、反思和完善。無論是就業導向還是升學導向,無論是服務企業用人還是服務個人發展,將職業教育的學生視為具有發展潛力和獨立人格的人,是職業教育行穩致遠的價值基礎。
二要在人才生態中找到恰當的服務定位。關于職業教育的人才培養目標,政策文本、學術論文和社會輿論曾有過多種表述,包括但不限于高素質技術技能型人才、高技能人才、工程技術人才等。不同時期、不同辦學主體在表述上的異同和側重,體現了國家在不同時期賦予職業教育的不同職能,因此,職業教育辦學主體應聚焦當下國家人才隊伍建設的宏觀部署,關注不同產業內部人才結構的分布及需求,合理定位。但無論怎樣定位,職業教育挖掘的人才紅利一定是實踐型和應用型人才紅利。這類人才紅利與學術型人才紅利有所不同,體現在人才的遴選、培養、選拔和使用等多個方面,其中最重要的是基于產業特征和需求的人才培養模式改革,以及基于人才成長特征和需求的人才使用和發展制度改革,這也是當前職業教育挖掘人才紅利需要重點攻克的問題,需要跨部門、跨領域的共同協作。
三要擴大職業教育服務的對象。職業教育挖掘的人才紅利絕不僅僅是產業中的人才紅利,人才紅利也不完全體現在學歷層次的提升上。相較于其他類型的教育,職業教育在整體提升國民素質和人才紅利的基礎水平方面更有制度、資源和時空上的優勢。近年來,一些縣域中職在面臨生源縮減的情況下,主動選擇擴大辦學功能和服務對象,如面向新型職業農民的定制化培訓,以及面向社會群體的老年教育、職業體驗教育、轉崗培訓等。這需要辦學者跳出傳統的聚焦“生源存量”的辦學思維,主動挖掘潛在的職業教育服務對象。
(本文系全國教育科學“十四五”規劃2024年度國家一般課題“服務人口高質量發展的職業教育資源配置機制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BJA240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