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歸有光的《項脊軒志》是一篇回憶性敘事散文。初讀該文時,讀者往往會被那些“不事雕琢而自有風味”的敘述語言吸引。事實上文章簡淡瑣碎的語詞之間深藏作者的人生悲苦之情與倔強之志。教學此文時,可以把“軒”相關的文字和“庭”相關的文字作為切入點,運用“語境”與“關聯”的語用學理論開啟對作品文化隱義的再次探尋,這是探尋經典文言文本解讀路徑的一種新嘗試。
【關鍵詞】文本解讀;語境;關聯;《項脊軒志》
傳統的文言文教學往往立足“語言”層面,重在指導學生憑借“語言”的意義與用法規律開展文本解讀。語境聯系意識的缺失常常難以激發學生對文言文本理解的熱情。筆者以為,文言文本解讀要聯系語境,包括上下文語境、情景語境尤其是文化語境。本文結合對《項脊軒志》中“軒”和“庭”的解讀,具體說明結合“語境”并構建語言“關聯”的重要性。
歸有光的《項脊軒志》被清代古文大師姚鼐稱為“太仆最勝之文”。重讀經典,筆者心存二疑:其一,淡筆著“軒”是為何?題為《項脊軒志》,作者理應濃墨落“軒”,然諸如“蘭桂竹木”“枇杷樹”之語,卻均由“庭”生發。其二,瑣碎寫“庭”又為何?綜觀全文,“軒”“庭”交織的文字出現,是否過于瑣碎?這樣的處理有何深意?針對這樣的疑問,筆者借助語境理論進行釋疑。
一、“軒”何以簡省
綜觀全文,直接包容“軒”的上下文語境寥寥,除了用以介紹書房名“項脊軒”,介紹明確的地理位置“軒東故嘗為廚”“從軒前過”“時至軒中”,敘述遭遇“軒凡四遭火”之外,幾乎沒有更為具體而細致可感的上下文語境。筆者由此推斷“軒”文語境意義的探尋應該暫時跳脫上下文語境,轉向體現主客觀因素的情景語境以及折射歷史背景、時代價值的文化語境進行探究。
1.命名里寄寓精神希冀
借助詞源學的知識,“軒”字的釋義除了指向“車子”“建筑”這樣的名詞,還有“高大”“敞朗”的內涵特點。“軒”的原始語義恰如其分地為“軒”在文章生發相應的情景語境與文化語境張本。正如文章有關“軒”設立的一個情景語境是修葺前的一個“僅方丈”“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日過午已昏”的狹小、破漏、陰暗的地方,因為與“軒”原始語義的特點相距甚遠,或許這就是作者在文中對“軒”字的使用簡之又簡的一個原因。但為何終以“軒”命名?筆者認為,這與“軒”所體現的另一個情景語境不無關系,青年時代的歸有光心中的宏愿是:今日苦讀于逼仄書屋,有朝一日昂首看室外海闊天空。讀書能改變人生,書房是讀書的處所,故而他稱終將改變自己人生的書房為“軒”其實有一種深深的精神寄寓:希望經由它引領自己邁向高遠、敞亮的未來;或者說是對自己的一種鞭策勉勵,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肩負起家族振興的使命,改變今日沒落衰敗的頹勢。這樣的精神希冀又何嘗不是那一時代的青年人的普遍文化心理,因而“軒”所蘊含的文化語境亦可見一斑。
這種情景語境與文化語境意義生發的緊要之處是對語詞原始語義的透析,由此可觸發后續語境意義鏈的形成。這也便能解釋作者在文中為何并不完全稱書房為“室”“閣子”的原因。因為“室”即指“房間、內室”,“閣子”指“木板構成的小房子”或“屋頂層內的房間”,不難發現這兩個詞的釋義指向的都是現實建筑物的名稱,與“軒”相比少了情景語境與文化語境的投射,也便很難生發更深遠的文意旨趣。
2.修葺中鑄就韌性人格
原始語義的厘清使語詞語義在情景語境與文化語境中得到進階式生發。而作為經典文言作品,“所有的話語是以生活體驗和語用體驗關聯起來的,這種關聯總是趨向于最佳關聯,讓語言使用者以最小的努力獲得信息容量最大的話語意義”[1]。因而,盡可能找出文章中的最佳關聯,不失為進一步開掘文意的可行性操作。而在關聯的過程中,與三種語境的相契相合必不可少。
比如,文中三次有關項脊軒的修葺情況,比對起來解讀足以明晰作者理想人格的表達。
在三次修葺之中,第二次修葺,結合上下文語境讓人比較顯豁地明曉其原因:“吾妻死”的打擊令歸有光心灰意懶,無心修室,“室壞不修”讓讀者體驗到一種無法言說的悲痛,更關聯一種蟄伏人生逆境的思索。但還有兩次修葺,值得細細琢磨。
第一次修葺,從文中的“借書滿架,偃仰嘯歌”不難看出,歸有光對修繕后的書房頗為自得,是他“可喜”的內心體驗的傳達。但是追溯上文的語境,值得質疑的是,歸有光對項脊軒的“稍為修葺”只是“使不上漏”“前辟四窗”,修葺后的項脊軒只是一個不再漏雨、光線略足的所在。這樣的一處居室就能讓十八歲的歸有光心生“可喜”嗎?這實在難以讓人信服。那么,是否由此推斷歸有光的“可喜”并不完全在修葺之“軒”,而是在心懷之“志”上。此時歸有光已陷入親人離世、家庭沒落的人生困境,或許不僅在物質上已經無法得到全面修繕一間小小舊書房的支持,而且在精神上無法得到別人對他這位年輕人的小小志愿的明曉體悟。“稍為”好過“不為”,足以表達十八歲的歸有光在面對家庭變故時的克制之痛以及獨立面對的堅強態度。
第三次修葺關聯前兩次,是在“其后二年,余久臥病無聊”之時,結合情景語境的主客觀因素便能感受作者心志的變化。時間的流逝與自身的疾病帶給歸有光的依舊是傷痛,但他并沒有像之前家勢中落、愛妻早逝時那樣或含悲修葺或無心修葺,而是選擇“使人復葺”,說明此時他已然有著與悲苦過往決絕的態度,具備了通過“復葺”筑就自我理想之軒的勇氣與決心。“其制稍異于前”,更是證實了歸有光嘗試著走出人生的低谷,讓一切重新開啟,讓對未來的期待奠定人生新的基調。“不常居”中或許有著對過往難以割舍的精神牽絆,但是否可以解讀為歸有光已然走在了為家族振興而四處奔忙之路途中?
種種情景語境的鋪設使社會文化語境逐漸形成。這難道不是每一個面對人生悲苦的青年人由克制豁達走向蟄伏思索直至最終改變突破的勇氣的具象展現?是否也可以認為是文章嘗試著向讀者傳遞一種跨時代的價值?
二、“庭”何以不省
語境與關聯理論的相契相合,讓我們領略何謂淡筆濃情,事實上也為我們解讀文章的瑣碎語詞提供了一種思考方式。正如《項脊軒志》中“庭”相關的文字,關聯的是自然風物和家族變遷,似乎與“軒”并沒有直接關聯,但細細品讀,以具體語境中的風物意蘊關聯作者情致進而關聯家族興衰,不失為深透解讀文章瑣碎文字的一種有力憑借。
1“. 雜植”與“手植”
“庭”可以釋義為“堂階前的院子”,這為歸有光接觸自然并與之為伴提供了條件。文內寫“庭”中的植物,有兩處頗有情味的描述。一處是在首次修葺項脊軒時,“稍為修葺”并沒有帶給十八歲的歸有光多少歡愉,而恰恰是“雜植蘭桂竹木于庭”“亦遂增勝”,給了他“可喜”的足夠理由。小小的書房承載了他的人生志向,植“蘭桂竹木”更是凸顯了他雅潔的人生志趣,此時的自然植物已被歸有光視為能夠傾訴心聲的忠實聽眾,他的心中怎不因覓得知音而“可喜”呢?此外,“雜植”的“雜”字更值得尋味,“雜”有著“混合、摻雜、眾多、各種”之意,一方面足見植物之繁盛,另一方面是否能讓人想見青年歸有光在親人早逝、家族中落的傷痛中昂起頭,摧之愈盛的風發意氣?
“庭有枇杷樹”是另一處值得玩味的自然之景,除了“枇杷”自身的文化寓意有團圓美滿、多子多福、吉祥、思念等,“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中的“手植”二字著實值得深味。“手”是親手之意,帶有栽種態度之慎重、栽種意義之非凡的意味。有學者曾在“是誰手植”這一問題上有所思考,但筆者認為無論是認為“余”栽、“吾妻”栽還是“余”與“吾妻”同栽,都指向一種共同的文化寓意:希望中落的家族的未來不是衰敗可悲,而是吉祥美滿。筆者以為視“枇杷樹”為“余”栽的話,更能體現把家族振興擔負在肩的歸有光的內心希冀。弗洛姆認為:“責任感完全是人的一種由心里駕馭的自覺的行為……評價一個人有責任感,意味著這個人有能力并準備對這些愿望作出相應的反應。”[2]事實上,歸有光歷經八歲喪母,十五歲讀書,十六歲祖母去世,二十三歲結婚,二十九歲喪妻的人生悲苦后,在三十五歲那年考中了舉人。這可與“今已亭亭如蓋矣”中對光陰流轉的無限感喟與未來終可期的無限愿景連成一片:家人相繼離世,無以改變;唯有自己的命運前途值得肩負,早日讀書有成方能一改家族頹勢。
從“雜植”到“手植”能讀出歸有光在經歷家族變遷、親人離世等重大人生變故后,個體精神志趣與韌性人格逐漸生成,家族的責任感與使命感漸次明晰。
2“. 為一”與“再變”
全文中涉及“庭”的文字不僅僅與自然植物有關,更是與家庭紛爭相連。“先是庭中通南北為一”展示了歸有光原先同氣連枝的大家庭的面貌,“為一”一詞道出了原先大家庭團結美滿為一體的興盛之景。而“庭中始為籬,已為墻,凡再變”則用“庭”逐漸被隔離傳遞了如今大家庭分崩離析的衰敗之況。這兩句有關歸有光家庭變故的陳述看似敘述平淡,但因為都涉及“庭”,不禁讓人深感“家”在歸有光心中的分量之重和情感之濃。
“庭”的本義是“廳堂”,是全家人齊集聚會議事的場所,是“家庭”的象征。“庭”的“為一”從某種意義上傳示了一個家族的團結美滿,“庭”的“再變”則顯示了一個家庭的解構,家族由興轉衰確實能從“庭”的變化中展現出來。而作者在敘述這樣的變化時,使用的是極為客觀冷峻的語句,事實上把極為沉痛又一時無力改變的情感藏于筆端。情至深會催化思之切,眼見這一切變故的歸有光定然會不斷思索:如何挽救生于斯長于斯的自己的家?家族的責任與使命比悲傷痛苦更為深刻地令他堅強冷靜。
為何作者不惜筆墨在志“軒”時不忘記“庭”?一方面與作者的寫作意圖不無關聯,借一軒記三世遺跡,“軒”是家庭的一部分,以小見大,表現了作者悲喜交織的家園情懷。但是,這篇回憶性的敘事散文不僅僅要表達有關“ 軒”“ 庭”的“ 悲”“喜”情感,更是欲通過“軒”“庭”傳示一位飽經悲苦的青年心中逐漸鑄就的精神品格和責任使命。
初讀《項脊軒志》,或許會被那些“不事雕琢而自有風味”的敘述語言所吸引,進而品鑒語言的深厚情味。然而借助語境與關聯的語用學理論,能感知簡淡瑣碎語詞深藏的濃厚綿密的生命力,足以觸摸歸有光一路悲苦卻一生倔強的深切情思。
參考文獻
[1]王元華.語用學視野下的語文教學[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138.
[2]埃里希·弗洛姆. 愛的藝術[M]. 薩茹菲,譯. 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06: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