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的一次農村經濟調查

1964年10月，根據中央關于在農村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精神，北京市集中派遣大批干部，組成工作隊，到通縣的城鎮、33個公社和毗鄰通縣的朝陽區和順義縣12個公社，搞“四清”（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運動。中央20多個部委也組織工作隊，以北京市委工作隊名義參與其中。我參加《紅旗》雜志機關組織的工作隊，到通縣宋莊公社翟里大隊。北京市委和中央部委共派出工作隊員2萬人，當時稱為“集中力量打殲滅戰”。

翟里大隊有六個生產隊，工作隊相應分為六個組，每組負責一個生產隊。我在第二組，駐村東頭的第二生產隊，組長是《紅旗》雜志經濟組組長蘇星，副組長是中科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文學所王春元，工作組成員還有余征、夏甄陶、賈春峯、鄧紹英、荀春榮、陸云、衛建林、胡光明和吳為漢，共12人。翟里是個比較大的村子，第二生產隊有100戶。

這次參加農村“四清”運動，在反復強調的“階級斗爭”方面并沒有什么實際收獲，當時對于中央領導層關于“四清”問題不同意見的爭論也不知情。我們只是在分析生產隊干部隊伍情況時發現：經過幾次政治運動，農民中所謂歷史清白而又有點辦事能力的人，大多在不同時期當過干部，也輪番挨過整；前次你上我下，這次你下我上。意外收獲，是1965年初“清經濟”階段，蘇星主持，我和鄧紹英、吳為漢參加，對翟里大隊第二生產隊的經濟狀況進行了調查，寫成調查報告《在清財務當中發現的一些問題》，搞清楚了一個生產隊的真實財務狀況。

1962年基本核算單位由生產大隊下放到生產隊，從賬面看，撥給二隊的固定資產是25600元，這是個虛數，實際沒有這么多。因為：牲畜估價過高，一頭青驢入社時作價110元，1962年估價800元，現價只有40元；有些牲口老了，車破了，沒有報廢，1962—1964年死了3頭牲口，壞了一輛木軸車，都沒有銷賬；像廢車軸之類的破銅爛鐵，麻繩之類的低值易耗品，也被算成固定資產。我們同生產隊干部和老農民一起，對生產隊固定資產進行了重新估價和核實。核實結果，包括核算單位下放后新購置的，第二生產隊實有固定資產只有14845元。二隊的財務狀況還不算太差，但負債也遠多于固定資產；負債包括核算單位下放時分擔的所謂“待攤費用”，歷年購置化肥之類的欠款，以及社員投資所形成的負債。生產隊不愿意添置牲口和車輛，說“張嘴的多了沒喂的”，“如果不出去拉腳兒，施展不開”。調查發現，雖然生產隊干部工作中也有些缺點，但農村集體經濟陷于困難境地，根本原因不是階級敵人破壞，也不是干部貪污，而是體制變動過于頻繁。幾年時間從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到人民公社；人民公社開始以生產大隊為基本核算單位，幾年走不通才改為以生產隊為基本核算單位，沒有必要的休整、完善和鞏固的機會；在體制頻繁變動的情況下也很難建立和實行比較完善的管理制度。幾個月時間里我們經常和農民一起勞動，按規定交錢和糧票，輪流在農民家吃飯，親眼看到農民生產積極性不高和生活困難景象，很多是家徒四壁。這還是北京郊區不算差的生產隊。

我們在離村前，和生產隊干部一起，制定了財務管理制度和生產發展規劃。后來是否實行，不得而知。

最近翻檢舊檔，發現當時整理的關于生產隊財務狀況的調查資料竟完好保存。蠟版刻印，字跡雖小，仍然清晰可辨。如遇故人，不免驚喜。60年來農村經濟狀況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調查報告里所說的情況早已不復存在，但這份資料或許可以作為研究農村人民公社經濟史的一個真實案例。蘇星、鄧紹英和吳為漢已去世多年，發表這份共同勞作的成果，也是我對他們的一點紀念。

2025年1月記

在清財務當中發現的一些問題（1965年2月20日）

從翟里大隊第二小隊清經濟的過程中，發現清財務是一個重要的環節。清倉庫、清賬目、清工分，主要是查貪污盜竊、多吃多占。清財務，則是全面地清理生產隊公有財產的占有、增減和使用情況，從中可以考察集體經濟的狀況，找出生產、收入增長或下降的原因。一個生產隊的財務狀況，在很大程度上決定這個生產隊能否維持簡單再生產和進行擴大再生產。

二隊就財務狀況說，算是一個不太壞的隊，但是，這方面的問題還是很多的。

一、固定資產和折舊問題

翟里大隊1962年把基本核算單位下放到生產隊。當時撥給二隊的固定資產是2萬多元。1963年立的固定資產賬只記了這個數目，后來也沒有根據固定資產的變化加以調整。這個數字是不實的。怎么不實？

第一，牲口的估價過高。例如，農業合作化的時候，社員杜永清投入的一頭黃母牛，當時作價38元，1962年估價400元，現在值65元；社員喬士旺投入的一頭青驢，當時作價110元，1962年估價800元，現在值40元。

第二，有些牲口死了，車破了，沒有報廢。例如，1962年到1964年死了3頭牲口，壞了一輛木軸車，都沒有銷賬。

第三，破銅爛鐵也算了固定資產。例如破車餅11個，算了120元；破車軸一個，算了10元。

第四，三齒、木銑、麻套、煞繩等低值易耗品，本來應當在生產費用里開支的，也列為固定資產。

現有固定資產不實，新增的固定資產也沒有及時下固定資產賬。這個隊究竟有多少固定資產是不清楚的。

根據這種情況，在清經濟的過程中，貧協干部、生產隊干部和老農參加，對固定資產進行了一次重新估價和核實工作。

核實的結果是：現有固定資產（包括1963年至1964年新增加的）共計14845元。

固定資產的使用狀況，以牲畜為例：

使用一年的4頭；

使用2至5年的5頭；

使用6至10年的1頭；

使用10至15年的1頭；

使用20年以上的5頭。

這就是說，有四分之一的牲口老了，頂多還能使用三四年。

牲口怎樣更新？一方面靠母畜繁殖（二隊現有幼畜4頭）；一方面靠購買。這就需要一筆折舊基金。

生產隊過去是不留折舊基金的。1963年分配時留了1100多元的折舊費，僅僅是過了一筆賬，根本沒有這筆錢。1964年留了930元，相當于固定資產的6％。

二、庫存物資和預留生產資金

這部分一般稱之為生產費用，其實它只是生產的一部分費用，大部分相當于工業企業的流動資金。

生產隊每年的生產過程，都是再生產過程。第一年生產的一部分產品，要用于第二年的生產消耗。按理，消耗多少就該留多少，至少應當留下生產消耗的70％至80％。但是，過去是不算這筆賬的。

過去生產隊制定分配方案，先扣除當年生產消耗，剩下來的，扣除稅收以后，全分給社員（連公積金、公益金都沒有留）。現金一般是分光為止。生產費用頂多留下種子、飼料和一部分機動糧，很少預留生產資金。

不算生產費用，給實行“分凈吃光”留下了很大的漏洞，也給生產安排帶來了很大的困難。

1964年二隊批判了“分凈吃光”的思想，留下10000多元的生產費用，其中預留現金800元，滑秸、葦子錢將近2000元，相當于當年生產消耗的70％以上。這是二隊財務狀況最好的一年。

三、公積金和公益金

1962年基本核算單位下放時，大隊撥給二隊公積金5406元，公益金1289元。也只是轉了一筆賬，根本沒有這筆錢。1962年年終分配提取公積金1547元，公益金1031元；1963年提取公積金3353元，公益金559元，也是賬面文章。

這幾年就沒有增添一點生產資料嗎？也不是。

1963年，生產隊添置大車、油磨、馬、墻板，花了1700多元，是從當年收入中開支的。1964年，還銀行貸款600多元，添置大車、吹風機等花了1500多元。以上兩項合計用了2000多元。同年還搞了一部分基本建設。這就是說，每年約有2000元，用于添置生產資料，這部分錢實際上當公積金用了。

公益金，1963年實際開支576元，是從當年收入中開支的。1964年實際開支513元。

1964年，因為減產，從賬面看，公積金和公益金比往年數目小。公積金1127元，占可支配收入的3％；公益金376元，占可支配收入的1％，是完全落實的。如果加上折舊費930元，預留生產資金800元，扣下來用于生產和擴大再生產的現金，就有3000多元（此外，儲備糧基金還有235元），比過去哪一年都多。

公益金現在主要用于兩個住在大隊養老院的人身上，別的公益事業辦的很少。這件事，貧下中農有意見，說隊里七十多歲的人都在勞動，住養老院的人才六十多歲就不勞動了。他們主張讓這兩人回來，參加一點勞動，隊里補貼一點生活費用。

四、跨空和債務

下面是二隊的跨空和欠債：

大隊歷年跨空攤給生產隊的是12482元。這部分跨空，主要是因為1958年以后，生產高指標、收入不實，分配時吃了第二年的生產費用，逐年積累下來的。

大隊撥來欠宋莊中心商店的債務11920元。這主要也是1958年前后打機井（因沒有因地制宜，現已報廢），搞“化肥化”、牛奶場、豬場等欠下的錢。

社員投資（不計利息）5000多元。

僅僅這三筆賬，就將近30000元，超過生產隊現有固定資產價值的一倍。

現在，第一筆錢，沒人過問。第二筆錢，宋莊中心商店每年還來問一次。第三筆錢，早晚是得還的。

以上四方面的問題怎樣解決？我們的初步意見是：

第一，對現有固定資產重新登記、重新估價。1962年估價高的，降下來；該報廢的報廢；有些不該算為固定資產的就不算了。最后落實多少，就是多少。重新建立固定資產賬。

固定資產核實后，每年必須按照現有固定資產價值提取折舊。提取折舊可以用綜合折舊的辦法，每年提取5％到8％。

折舊基金，只能用于固定資產更新，專款專用。由于牲口的更新時間不一致，有一部分要依靠母畜繁殖，折舊基金每年都可以動用一部分。但是，不要一次用光。

第二，用于第二年的生產費用必須核實。庫存物資（種子、飼料、機動糧等）和預備生產資金加一起，應當達到當年生產消耗的70％到80％。生產費用里必須包括一部分現金，像二隊這樣一個100戶的隊，至少要留2000元。

取消分配上的跨空。

第三，公積金和公益金要有錢有物。過去，提取公積金、公益金按總收入的比例，是不符合六十條的，六十條規定是按可分配收入的比例。究竟扣多大的比例，要根據當年的收成。按照這個地區的生產情況，在正常年景下，公積金和公益金合計，以占可支配收入的6％到8％為宜。

現在賬上的公積金和公益金，還有一筆空頭賬，應當沖銷。

公積金只能用于擴大再生產，專款專用。

第四，生產隊除了制定生產計劃以外，還應當制定財務計劃。其中包括：預計收入多少，支出多少；折舊費動用多少，干什么用；預留生產資金干什么用；公積金干什么用。這樣，生產隊胸中就有了數，生產計劃的完成就有了保證。

生產隊現在底子很薄，用于生產的資金不多，這是一種情況。另一種情況是，由于這里的勞動力較多，貧協和生產隊干部又缺乏興社會主義之家、立社會主義之業的遠大目光，不那么愿意增添新的生產資料，進行技術改革。和貧協、生產隊商量，他們不愿意再添牲口，說“張嘴的多了沒喂的”；也不愿意添車，說“如果不出去拉腳在家里施展不開”。究竟如何發揮現有生產資金的作用，添置什么生產資料，搞哪些基本建設，還需要進一步研究。

第五，信用合作社應當監督生產隊的折舊資金、公積金、公益金的使用。這幾筆錢必須單立賬戶。不按項目開支的，信用社可以拒絕付款。據了解，這里的信用合作社一直到現在，還怕麻煩，沒有這樣做。

第六，大隊撥給生產隊的跨空，1958年前后對宋莊中心商店的欠款，實際上是補不上的。背著這筆虧空和債務，對核算和生產都不利。希望有關部門加以研究，是否給予沖銷。沒有上邊批準，大隊不敢處理這筆賬。

社員投資可以每年還一部分。現在社員欠隊里的錢也不少，而且幾年還不清，是否可以用投資抵一部分債。

翟里二隊牲畜價格變動及使用情況表

（責任編輯 楊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