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的春節,戴愛蓮(著名舞蹈藝術家)約我和她合作一個舞蹈,名叫《春節》。她很想到陜北去學習當地的秧歌舞,并用它來編一個舞蹈,描寫陜北人民歡度春節的生活。這個題材正是我多年來念念不忘的創作意圖,于是我開始了《春節》的創作。可惜的是我們合作的舞蹈最后沒有完成,我就把這些素材用來寫一部為交響樂隊用的組曲。

算起來,從陜甘寧邊區的春節活動到我創作《春節》的時間,整整有十個年頭。光陰消逝了,但記憶還是新鮮的。
我回想起1939年的春節,也就是我參加革命后的第一個春節,那是在延安城南三十里鋪鄉和群眾一起度過的。我們延安魯藝音樂系全體同學下鄉與民同歡,也鬧秧歌,也記錄搜集民間音樂。當時還非常幼稚,還不懂如何向群眾學習,如何觀察生活,如何學習民間音樂,只是很粗淺地接觸到鄉村生活。然而在我的印象中還是非常有意思的,好比是革命生活的第一課,我開始感覺到:知識分子和勞動人民是有著多么不同的氣質啊!特別是有一天在老鄉的窯里聽一位盲藝人說書,我發現了他的唱腔中竟然有“八六拍子”的節奏,而且曲調異常富于變化,當時想記譜,但不能一下子記清楚。
1944年5月,魯藝音樂系的師生組織了一個小型樂隊,被派到志丹縣參加新建志丹陵墓的落成及公祭大典。在這次活動中,我們除了經過許多沒到過的鄉村城鎮,走了不少路程,參觀了沿途陜北老鄉的生活景象外,最可貴的是我們這支小樂隊,不是作為到群眾中去開展文化娛樂生活的工具,而是作為直接參與全邊區人民重大政治生活的組成部分。這是一次嚴肅的政治生活,在接靈、祭靈的行列中,我拉著手風琴,也有時吹著竹笛,或行進在山路上,或佇立在靈堂旁邊和院落里。除了我們這支小樂隊以外,不少民間的吹鼓樂隊也都云集這里,所以又是一次很好的學習時機。我們常常和民間吹手在一起,細心地聆聽他們演奏各種民間傳統樂曲,雖然當時沒有把他們的吹奏詳細記錄下來,但經常用心地聽和觀察藝人吹奏的神情,比偶然記錄一次譜的感受要深得多。這種種回想就是我創作《春節組曲》的生活基礎。
最初,我把這種種體驗與感受,和我喜愛的一些音樂材料,經過選擇、提煉、綜合、概括而納入由五個不同性格的樂章組成的組曲中。這五個樂章就是:1.序曲—大秧歌;2.幽默曲—秧歌小場子;3.情歌(如歌的行板);4.盤歌—圓舞曲;5.燈會—終曲。(后來只寫成了四個樂章,第二樂章《幽默曲》因一時未及完成而暫缺。)
在許多音樂材料中,我選用了幾個比較有代表性的民間曲調作為音樂主題。其中我特別著重陜北領唱秧歌調的陳述和發展,因為我把它當作革命人民的友誼主題,第一次用在第一樂章作為復式三部曲式的中間部。這樣,使整個作品貫串著把春節作為革命根據地人民大團結的節日的主題思想。因為在春節秧歌活動中,領唱秧歌調傳達著人民相互祝賀、問候的心意,那音調是非常流暢而明朗,同時又極其親切而悠揚動聽的。在民間傳統的領唱秧歌調中,常常互相考問對答,像賽歌會那樣,一種淳樸的喜悅和親密無間的感情表現得很動人。我于是把第三樂章取名《盤歌》,以現代交誼舞的圓舞曲體裁來處理。《盤歌》不過是一個寓意的標題,并非要在音樂中表現考問和對答的語調。音樂中的問句和答句并不出現在主部里,而是在第一副部(即B段)和第二副部(即C段)里。它有時像是朋友的談心,有時又像老年人和青年們的幽默談笑。
其次,我選用了兩種性格的嗩吶曲牌來表現大秧歌舞和燈會的各具特色的氣氛和景象。我把兩首音調相近的曲牌綜合起來,作為第一樂章的主部,那是一個健壯、明快的大秧歌舞的形象,具有打擊樂器的鏗鏘音色和切分節奏。我又選用一支《大擺隊》作為終曲樂章—《燈會》的主題,這是一首民間傳統的隊列音樂,音調宏偉,章句法非常連貫,首尾一氣呵成,樂譜的特色正是陜北嗩吶藝人的連鎖呼吸技巧的高度表現。我幾乎是完整地把全曲都用上了,這樣正好表現元宵節燈會的壯闊景象。
現在的第二樂章《情歌》,好比是一首抒情詩,在整個紅火熱鬧的春節氣氛中,它是一個插曲,但卻是人們在節日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我只是用了一首短小的陜北民間情歌,但歌調情意耐人尋味。
全部組曲的構思都帶有舞蹈形象的特色,因為它和傳統節日的風俗情調保持著密切的聯系,同時又是新的節日景象的描繪。本來我設想這部組曲的每一樂章都可以當作群眾性的舞蹈音樂來用的,所以我特別注意在手法上寫得平易近人而不單調,親切悅耳而不平庸。這樣,嘗試著為交響樂隊創作如何才能做到群眾化和民族化作一些探索。
春節不僅是一個文藝節目上演最旺盛的日子,也是文藝工作者下鄉采風、深入生活并組織群眾和群眾一起鬧秧歌、鬧社火的日子。回憶我在延安生活的七個年頭里,最后三年的春節,都給了我非常深刻的教育,在我的創作活動歷程上,留下了具有重大轉折性的影響。
自從1942年5月,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作了一次對革命文藝工作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講話以后,延安的音樂工作者在毛主席的文藝思想指引下,努力從藝術實踐上探求把音樂和革命工作的需要、和工農兵群眾的需要最徹底、最緊密地結合起來。

在1943年的春節,邊區的文藝工作出現了一個新的氣象和新的做法,這就是著名的延安新秧歌運動。此后,這個傳統的節日成了文藝工作者要和人民群眾在最大的范圍內見面的時候。每逢春節,我們都要拿出新的作品和新的表演來。群眾歡迎不歡迎、喜愛不喜愛我們的節目呢?這是一個極有意義的考驗和向群眾學習的機會。
魯迅藝術文學院秧歌隊成立后,第一次演出活動我沒有參加。我能在秧歌隊里做點什么事情呢?還沒有等我回答這個問題,秧歌隊的活動就已經鬧起來了。雖然第一次秧歌活動我是作為一個觀眾,但是給我的感動使我久久不能平靜,我好像是第一次發覺民間音樂—勞動人民的天才創造—是這樣的迷人,它竟然具有這么大的藝術感染力。而陜北民間大秧歌的健壯、豪放的舞步、舞姿,我也好像是第一次感受到;那種沉宏、鏗鏘的秧歌鑼鼓點,更激起人們為文藝工作的新氣象而心情振奮。總之,這一切都是那么新鮮、那么生動,而又那么親切近人。
記不起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也成了秧歌隊行列中的一員,作為一名樂手,有時擊鼓敲鑼,有時吹笛,有時又拉起了手風琴。只要我能做的,我都很有興趣地擔任。如果說這是文藝工作的一種方式,倒不如說是一種新生活。這種生活比起舞臺生活來使人感覺到在思想感情上,和人民群眾大大地靠近了,甚至在許多場合里,一種和群眾同歡樂、共呼吸的感情油然而生。
1944年的春節,新秧歌運動鬧得更紅火了。延安城里、城郊除了各軍政機關、人民團體、學校及各個文藝單位都紛紛成立了大秧歌隊之外,延安城的市民秧歌隊及城郊各鄉的秧歌隊更是普遍地活動起來,規模也非常壯觀。有許多好些年不鬧的傳統秧歌形式也都挖掘出來了,如高臺、梅花鼓、踢場子等等。春節好比是邊區人民大團結的節日,而秧歌隊則成了黨、政、軍、民各界的友誼之手,通過它相互關懷問候,交流革命的情誼,鼓舞革命的斗志,同時又相互觀摩、取經學習。橋兒溝鄉的秧歌隊在大年初一的早晨就到魯藝院內拜年來了。看了老百姓的新秧歌,才更深地體會到民間藝術的特色。我很喜歡那位老“傘頭”(領舞)領唱的秧歌調,淳樸動聽的曲調,唱出了解放了的人民親密無間的情誼。他們還表演了各種秧歌小場子,其中有一出叫《摘南瓜》的,曲調非常簡練風趣。過去也看到過別人記錄下來的譜子,但親耳聽到更覺清新悅耳。

1945年春節,我是在鄉下和群眾一起度過的。我們小組被派到隴東分區(甘肅省東部)去組織群眾鬧新社火,但到達分區以后又都分散活動。我一個人到了隴東南部的鎮原縣,這個地方曲子戲(即俗稱“郿鄠”)非常盛行。這里的春節是不跳秧歌的,而是鬧社火。社火的內容其實和陜北的秧歌有很多是共同的,如高臺、踩高蹺、跑旱船、竹馬等形式,也有各種小場子,但曲子戲是這里老百姓最喜歡聽的。這一年的春節和在延安過春節又有不同的感受和體驗,應該說感受和體驗更豐富了。如果說延安的秧歌生活對我是新鮮的,那么,下鄉和群眾一起歡度春節更是一種完全新的生活。我不僅學到許許多多的民間音樂,如隴東曲子戲、秦腔和隴東道情等,而且真正體驗到和群眾同歡樂、共呼吸的感情。特別從春節到元宵節這些日子里,我曾經在夜晚參加群眾的社火隊,作為隊列中的普通一員,有時提燈或打起火把,腳下踩著剛下過雪的小路,走在一望無邊的甘肅高原上,從這個塬走到另一個塬,從這個鄉走到另一個鄉。隊列浩浩蕩蕩,鑼鼓聲在塬上夜空中回響。鄉鄉都有社火隊,高原上四處都沸騰著人聲的喧嚷,火光和燈光輝映,歌聲與樂聲交融,真是一幅壯麗的節日夜晚的景象。三個年頭的春節過去了,三年的時間是短暫的,但這三年中的種種體驗卻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
(責任編輯 崔立仁)
口述者:中國音樂家協會原主席、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團原團長、中央民族樂團原團長;整理者:山西師范大學藝術學教授,全國音樂口述史研究會秘書長,香港中文大學(深圳)音樂學院文化發展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