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桐現代主義鋼琴曲和小提琴曲的首響

桑桐先生創作于1947 年的鋼琴曲《在那遙遠的地方》和小提琴曲《夜景》（鋼琴伴奏）經時任國立音專教授德國作曲家尤利烏斯·許洛士的介紹，分別于1948 年4 月18 日和25 日在美國新聞處籌劃下首演于上海美國學校，由奧地利鋼琴家卡爾·施太納（Karl/ Steiner，1912—2001）和中國小提琴家章國靈（Tsan/Kuo-Lin，約1927—）擔任演奏。這兩部作品是中國早期無調性音樂的代表作，盡管在音響效果上對一般愛樂者而言似乎并不悅耳，但這并不能否認它們在中國現代主義音樂創作上所占有的舉足輕重地位。本文通過梳理在華外報《字林西報》《大陸報》有關這兩部作品首演的幾則史料， 包括新發現的演奏家圖像、含完整節目單的新聞等，從而為后續相關研究提供參考。

一、在華外報中的“弗朗茲·朱”

桑桐（1923—2011），作曲家、音樂理論家和音樂教育家。在華外報提及桑桐時均使用了“弗朗茲·朱”（Franz/Tsu）。對該名的由來， 錢亦平先生說，桑桐原名朱鏡清，又因開始學習音樂時崇拜弗朗茲·舒伯特，故自稱為“弗朗茲·朱”。《字林西報》將“弗朗茲·朱”視為“位于江灣的國立音專中最有才華的學生之一”。《大陸報》則認為他是許洛士“在中國教授作曲多年來遇見的最有天賦的學生”。桑桐前后師從沃爾夫岡·弗蘭克爾和許洛士， 也曾在譚小麟課堂上學習作曲。作為作曲家，除《在那遙遠的地方》《夜景》外，桑桐還創作了藝術歌曲《林花謝了春紅》（李煜詞）、《浪淘沙·北戴河》（毛澤東詞）和鋼琴曲《內蒙古民歌主題小曲七首》等；作為音樂理論家和教育家，建國后長期任教于上海音樂學院的桑桐于1986 年擔任院長一職，出版的論著包括《和聲學專題六講》《和聲的理論與應用》等，其《和聲學教程》早已成為許多中國專業音樂院校的必備教材，進而被眾多音樂師生所悉知。

二、《在那遙遠的地方》與《夜景》

陳歌辛于1936 年創作的藝術歌曲《春花秋月何時了》（李煜詞） 被視為中國無調性音樂創作的濫觴。從調性與和聲等創作技法的現代性而言，這一時期具有現代主義特征的藝術歌曲還有冼星海的《斷章》（卞之琳詩）和桑桐創作于1943 年的《林花謝了春紅》（李煜詞）。求學于國立音專期間，桑桐在弗蘭克爾和許洛士悉心教學下接觸到了歐洲新維也納樂派的現代作曲技法。無論是在弗蘭克爾輔導下完成的《夜景》，還是在許洛士指導下創作的《在那遙遠的地方》，都與上述作品一并為中國現代主義音樂創作積攢了可貴經驗。

在那遙遠的地方》是桑桐將民歌結合無調性和聲的成功實踐。全曲分五段，雖引用同名民歌旋律素材作為主題（見譜例1）， 并將其作出四次變奏， 但無調性和聲的加入使得這首基于民歌旋律的鋼琴曲顯露出自由無調性技法特征， 進而成為一首現代風格鋼琴曲，而民歌素材的反復出現，無疑凸顯出該曲鮮明的民族特征。《夜景》描繪了詩人傍晚時分在湖畔伴隨著夜鶯鳴叫吟詠徘徊的場景。全曲由三段組成，詩人和夜鶯主題不但在音樂形象上有著鮮明對比， 更在寫作上充分融入了現代作曲技法。第1—2 小節的詩人主題是一個主要由半音、三全音和切分節奏寫成的旋律短句，共使用了十一個半音， 半音化程度相當高。該曲還加入了五聲性和弦以增強其民族風味，如第28 小節的#F-B-#C-#F（見譜例2），以兩個純四度相距大二度疊置，為一小節后夜鶯主題的首次呈現做出巧妙鋪墊。

三、兩部作品的首演史料

據《字林西報》《大陸報》所記載，筆者查閱到《在那遙遠的地方》《夜景》分別首演于1948 年4 月18 日和25 日。無論是在華外報于《在那遙遠的地方》首演當天、《夜景》首演前一天所刊登的新聞，抑或是在這兩部作品首演結束后對它們的評論，都證實了這兩部作品首演的準確日期。

《大陸報》于《在那遙遠的地方》首演當天刊登了演出新聞預告， 包含節目單（見圖1）。1948 年4 月18 日由施太納首演的《在那遙遠的地方》并不是當天唯一上演的中國作品，且該曲在當時并無“在那遙遠的地方”（In A Remote Place） 的曲名，僅以“鋼琴小品”（Piano2Piece）作為標題。桑桐曾提到這兩部作品均在當時駐上海的美國新聞處舉辦的周日音樂會上首演。1948 年4 月18 日當天即周日，且桑桐所說的主辦方為美國新聞處與史料一致，因而節目單上的“鋼琴小品”確定無疑就是《在那遙遠的地方》。與該曲一同演出的中國作品還有王云階的《牧羊戀歌》和劉雪庵的《紅豆詞》，此外亞歷山大·齊爾品（Alexander2Tcherepnin，1899—1977）的一首中國題材歌曲也得以上演。這三部聲樂作品均由周小燕先生演唱、鋼琴伴奏則由施太納擔任。章國靈和施太納于當月25 日合作首演《夜景》，前一天《大陸報》刊登了包含此次音樂會節目單（見圖2）的新聞，《夜景》是當天唯一上演的中國作品。

施太納（見圖3）和章國靈（見圖4）的圖像分別刊登于1948 年5 月1 日第9 版的《大陸報》和同年4 月25 日第6 版的《字林西報》。“施太納從1939 年起居住在上海，直到1949 年5 月，是中國該時期繼弗蘭克爾和許洛士的第三個歐洲先鋒派音樂的重要代表人物。”施太納積極投身20 世紀40 年代末的滬上音樂演出， 不但參與桑桐作品首演，還曾和周小燕合作演出。《字林西報》認為他“可以稱得上是上海為數不多能演奏現代音樂的鋼琴家之一”。俞便民在提及施太納時也指出，“他是著名鋼琴家，并于當地音樂會多次露面”。章國靈曾跟隨阿爾弗萊德·衛登堡學習小提琴，其演出與施太納一樣主要集中在20 世紀40 年代末。他活躍于蘭心大戲院和上海美國學校，曾和阿利國·富華執棒下的上海工部局管弦樂隊同臺演出。此外，章國靈還在《音樂評論》上發表《論大拇指與食指———小 提 琴 隨記》《論撥弦———小提琴隨記之二》， 以論述對小提琴演奏的經驗與感想。

《在那遙遠的地方》《夜景》甫一誕生即獲演出，并頗得好評。《字林西報》于《在那遙遠的地方》首演后發表樂評，特別提及了該曲：

上周日，中國青年作曲家弗朗茲·朱和演奏其鋼琴曲的卡爾·施太納先生成功完成了他們的初次亮相。

首演的鋼琴小品建立在一首中國民歌之上，由弗朗茲·朱所作。但作品的中國背景理所當然僅是附帶的。很好，因為刻意地在風格上追求民族化并不是一種優點，很容易導致“民族主義”傾向。

朱先生作品的真正價值在于他對中國主題的強烈個人處理，他如何借助現代手段來應對，以及如何在音樂中實現個性化表達，這超越了任何民族主義的特征。

雖然該曲以現代作曲技法創作而成， 但它顯然沒有讓任何人感到震驚， 而且給聽眾留下了良好印象。

毫無疑問，桑桐和首演其作品的施太納通過此次音樂會進一步走向了上海公眾視野。著眼于《字林西報》， 其對僅在音樂風格上追求民族化的音樂作品提出批評的同時，肯定了桑桐將中國主題與西方現代作曲技法相結合的行為，并認為此舉超越了“民族主義”。

兩部作品均在首演音樂會中演出了兩次，同樣，就在《夜景》首演后，俞便民于《大陸報》音樂專欄中就該曲展開評論：

有一首弗朗茲·朱為小提琴和鋼琴創作的新作品名為《夜景》。它在中場休息間隔前后被演奏了兩次，以便于觀眾更好地做出評價。第一次聽到它時，人們可能會覺得這首曲子奇怪且不連貫；但當第二次聽到時，人們開始更清晰地看到它的設計，并欣賞其獨特的和聲結構。是的，它顯示了獨創性。作曲家似乎有什么話想說，他試圖用現代音樂的創作方式來表達。當前的音樂承諾了許多。因此，我們希望這只是他步入作曲家生涯的開端。

正如俞便民所述，兩次演出《夜景》的緣由是為使觀眾充分理解該曲，他認為《夜景》顯露出桑桐作品的獨創性。《字林西報》于《夜景》首演后也討論了該曲，其論調與俞便民類似，在肯定桑桐音樂風格的同時， 也指出了在他們看來桑桐未能達到的部分：

雖然年輕， 但弗朗茲·朱肯定擁有著自己的風格。雖然這種風格指向了進一步擴展的可能性，但人們確實已經在一定程度上看到了一條完整的基本線條， 即便其意義并不總是在于完全清晰地出現。然而，因為與中國傳統知識和環境有著根深蒂固的聯系，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對中國古代音樂原則的重申。

除這一特點外，他還有一種能力，可以將他的主題材料（在這首作品中并非為原始的中國民間音樂曲調，而是由他自己創作的旋律）整合成一種恰當的形式， 一種符合西方邏輯結構的形式或范式，對位及和聲。

這些不同風格間的融合無疑是任何現代中國嚴肅音樂作曲家所面臨的問題。盡管他肯定運用了西方現代作曲技法， 但針對這一問題的解決，弗朗茲·朱并沒有做到完美。

周日下午首演的小提琴曲《夜景》富有感情，且非常流暢。朱急于讓他的聽眾明白其作品中的潛在“故事”，這可能會導致他的音樂感覺不夠容易被理解。但我們不這么認為。反之我們的印象是，作品的情緒非常明顯，且并不需對標題做出解釋。這首曲子是純粹的音樂，真正刺激作曲家的故事與聽眾無關。該曲由小提琴家章國靈先生和被再次證明是詮釋棘手現代樂譜的權威施太納先生精誠演出。

《夜景》并不像《在那遙遠的地方》采用了兼具民族性和可聽性的民歌素材， 數次出現的詩人、夜鶯主題均為以現代作曲技法創作而成的新旋律，因而其情感表達相較于后者在客觀上更難以被一般聽眾所捕捉。雖然《字林西報》認為桑桐彼時尚未完全解決中西音樂風格融合的問題，但從所刊登的文論來看， 其更多則是對桑桐個人風格及《夜景》的肯定，甚至認為即便不去關注該曲的標題，也能感受到頗具表現力的音樂形象。

結語

自柯政和1927 年發表《新音樂》一文后，中國對西方20 世紀現代音樂理論的關注引起了諸多學者的關注和討論。此后，陳歌辛的藝術歌曲《春花秋月何時了》、江文也的鋼琴曲《北京萬華集》等不同體裁的作品在探尋音樂語言現代性方面開啟了新嘗試。幾則七十年前有關《在那遙遠的地方》《夜景》首演的珍貴史料，不但較清晰地呈現出這兩部作品最初的演出信息及細節，同時也讓我們進一步認識到現代主義音樂作品在中國的發展及相關的社會音樂生活。

史料中的信息及其所帶來的思考遠不止音樂本身。《在那遙遠的地方》《夜景》的誕生無疑在整個中國現代音樂發展進程中有著重要意義。而這兩部作品之所以成功首演，一定程度上跟許洛士的推薦，滬上著名演奏家施太納和章國靈的參與，及美國新聞處和上海美國學校這兩所具有一定社會影響力的機構支持也有著聯系。然而，盡管這兩部作品幾乎一經問世便得以首演， 但恐怕不會在當時引起更大的社會反響。大眾對現代主義音樂作品的接納程度、審美取向，以及社會環境的復雜變化，都會影響到此類音樂在中國的發展和傳播。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它們對當時中國音樂界毫無沖擊。從《字林西報》《大陸報》的相關史料來看，《在那遙遠的地方》《夜景》充分體現出了桑桐作品的鮮明個人風格和民族特征，且一經首演便迅速得到在華外報的討論，反映出桑桐在當時就已作為一個頗具個性和才華的青年作曲家活躍于上海樂壇， 并獲得了社會的關注與肯定。尤其是俞便民依托《大陸報》為《夜景》撰寫樂評，并在文中積極展望了桑桐的創作道路，可知彼時滬上音樂家已開始欣賞并認同中國作曲家創作的現代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