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鄧廷宣繪瓊州黎人風俗圖》圖像考析

2025-03-28 00:00:00劉苗苗海曉龍

名家名作 2025年9期

［摘要］《明鄧廷宣繪瓊州黎人風俗圖》被認為是海南黎族風土人情與社會生活的縮影。就畫面而言，可以直觀地感受到其與海南熱帶自然風貌大相徑庭，經觀察與研究后發(fā)現(xiàn)，甚至許多細節(jié)都與黎族文化習俗相悖。從圖像學的角度出發(fā)，深入剖析人物服飾的色彩、造型，人物的體態(tài)、膚色，以及畫面中山體與植被的表現(xiàn)，指出其問題所在，以期為《瓊黎風俗圖》進一步的研究提供建設性意見。

［關" 鍵" 詞］《瓊黎風俗圖》；圖像學；黎族風俗；海南；《明鄧廷宣繪瓊州黎人風俗圖》

引言

《明鄧廷宣繪瓊州黎人風俗圖》簡稱《瓊黎風俗圖》，是明代洪武年間按察司簽事鄧廷宣目睹平黎叛亂的慘狀后，作此圖冊以向皇帝表黎民歸順之心。目前，《瓊黎風俗圖》被媒體普遍認為是最全面、最能真實反映海南黎族生產生活的圖冊，并將其奉為記錄黎族歷史的“苗圖”［1］。筆者深入研究后發(fā)現(xiàn)，圖冊中的繪畫內容并不足以真實反映海南黎族的生活狀況，且存在嚴重脫離黎族生活習俗、脫離黎族生存的自然環(huán)境的現(xiàn)象。為此，筆者從圖像學角度出發(fā)，深入剖析圖中人物的服飾、體態(tài)以及山體、植被等物象，進而得出此圖冊是出于作者的“臆想”與“創(chuàng)造”，并非真實地反映海南黎族的自然風貌與人文風俗。

一、人物穿著有悖黎族習俗

海南黎族傳統(tǒng)服飾根植于黎族社會生活，特有的染織技藝及尊古承先的氏族符號顯示出鮮明的地方特色與豐富的民族文化內涵，具有唯一性和不可替代性，極具參考價值。海南黎族服飾文化的發(fā)展歷程可追溯至商朝時期，樹皮衣是最早的黎族服飾。［2］元朝時期，黃道婆流落到海南崖州，學習了當?shù)氐募徔椉夹g，并將方法傳回家鄉(xiāng)，使得家鄉(xiāng)的棉紡織業(yè)得到了迅速的發(fā)展，反映了黎族先民在遠古時期就掌握了制作服飾的技能。黎族服飾不僅是黎族日常生活的必需品，更是他們文化身份和民族認同的重要標志。

（一）服裝色彩與實際風俗習慣存在偏差

縱觀《瓊黎風俗圖》十五圖，圖中共出現(xiàn)68名人物，其中女性19名。這些女子穿著長短不一的白色筒裙，裙邊帶有花紋，上身為顏色不一的短衣，有藍色、黃色、綠色等。由于歷史、地理、文化等因素，黎族分為哈、潤、杞、美孚、賽五大族群。這五大族群穿著的色彩雖不盡相同，但在服裝色彩上的選擇都偏向紅、黑、深藍或其他較深的顏色，而黑色是其中的主色調。［3］雖然在某些服裝上可以看到白色的出現(xiàn)，但并未像《瓊黎風俗圖》中女子的穿著，白色成為主色調。因此，圖冊中服裝色彩的表現(xiàn)與真實的黎族風俗習慣是相悖的。

黑色是黎族服裝的主色調，這一選擇既受宗教信仰和文化習俗的影響，也與其特殊的自然環(huán)境緊密相關。在黎族文化中，黑色被視為莊重和神圣的顏色，與黎族的民族起源和古老的神話傳說息息相關，被賦予特殊的文化意義。同時，黑色衣物耐臟，適合叢林和海上勞作。相較于其他顏色，黎族人民更容易利用熱帶雨林中的欖仁樹、橡膠樹獲取黑色染料。此外，黑色服裝更符合黎族的審美觀念和標準，黎族人認為黑色大方、樸素，符合他們對簡約生活方式的追求。在社會生活中，黎族人也認為穿黑色衣服是身份和成熟的象征。

（二）服裝造型與史料記載相左

圖中出現(xiàn)的49名男性幾乎都赤裸上身，下身僅系形似三角形或梯形的白色“黎廠”，僅有8名男子穿上衣或上衣和褲子；女子上身穿顏色不一的上衣，上衣均沒有刺繡或其他裝飾，下身為長短不一的筒裙。

王獻軍等在《黎族的歷史與文化》一書中提到，明清時期，黎族男女喜穿花布衣、花筒裙。《廣東新語》中記載：“婦女率著黎桶（筒）。以布全幅，上與下緊連，自項至脛不接續(xù)，四圍合縫，以五色絨花刺其上。裙釵作數(shù)百細褶，用布至十余丈。長不能行，則結其半于腰間，累累如帶重物。”《皇清職貢圖》中也記載：“男短衣至膝，下體則以布兩幅掩其前后而已。黎婦服繡吉貝，系花結桶（筒）。桶（筒）似裙而四周合縫，長僅過膝。”從這幾處記載中可以看出，清朝時期海南黎族男子穿至膝蓋的短衣，下體以兩幅布遮掩；女子則穿長過膝的筒裙，且從頸至脛沒有斷連，因用布較長，妨礙行走，需要把一半系于腰間。著于乾隆時期的《黎岐紀聞》記載，熟黎的上衣為粗布短衫；生黎則穿無袖且長不掩臍的“貫頭衣”；黎岐（生黎）穿名叫“犢鼻裈”的有襠的褲子；其他黎族沒有下衣，穿上寬下窄僅能蔽體的兩片粗布，名“黎廠”，或穿僅用一片布包住前后的“黎包”。《瓊黎風俗圖》中男子的下身穿著符合“黎廠”穿搭，但并未出現(xiàn)上述“貫頭衣”類穿著。［4］女子所穿的筒裙也并不符合歷史記載。

（三）配飾、紋身與真實記錄具有差異性

《瓊黎風俗圖》中可見部分男女戴有環(huán)狀耳飾，但并未發(fā)現(xiàn)有佩戴頭飾的人物，所以無法以此來判定畫中人物的身份及族群。配飾是黎族服飾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承載著黎族人民的宗教信仰、圖騰崇拜、社會習俗和禮儀規(guī)范等多方面的文化內涵。在古代，黎族先民用頭飾、耳墜等飾品來裝飾自己，并以飾品作為貧富、族群之分。《黎岐紀聞》記載“男耳垂銅環(huán)”，婦女耳墜垂肩”［5］；“髻有金銀鈀或牛骨簪，其縱插者生黎，橫插者熟黎”；“髻露者，以絳帛約髻根，或以彩帛包髻”為官黎，“男插銀銅錫釵，婦人釵上加銅環(huán)”為一般百姓。

筆者在全圖中并未發(fā)現(xiàn)男女有紋身、繡面等現(xiàn)象，尤其在具有代表性的“嫁娶圖”中，人物中的新娘雖以紅色紗巾蓋頭，有陪娘相送，旁側注文也記載了此習俗，但觀其畫中人物面部并未發(fā)現(xiàn)所繡的花紋。紋身、繡面與飾品同義，也可作為黎族人民身份的象征。《天下郡國利病書》中記載：“男子文其臂，婦女淡刺涅口腮為紋。”［6］清代關于黎族人紋身、繡面的記載較少，內容幾乎都與其婚俗習慣有關。《廣東新語》中提道：“男始為女紋面，一如其祖所刺之式，毫不敢訛，自謂死后恐祖宗不識也。又先受聘則繡手，臨嫁先一夕乃繡面，其花樣乃男家所與，以為記號，使之不得再嫁……”《皇清職貢圖》又記載：“黎婦嫁時以針刺面為蟲娥花卉狀。”

二、體態(tài)膚色與黎族人的差異

（一）人物體態(tài)表現(xiàn)過于肥胖且矮小

圖中人物身形較為肥胖且矮小，其中部分男性人物的腹部被描繪得較為肥胖。這并不排除圖冊作者繪畫技法欠缺，但是在此不做分析，僅針對圖像的表現(xiàn)內容。《海南島民族志》中詳細記錄了當時黎族人的身體形態(tài)與健康狀況。在這本書中，作者漢斯·史圖博將黎族分為四類：本地黎、美孚黎、岐黎、侾黎。書中提到本地黎發(fā)育較好，男子體格魁梧，女子則身材細長勻稱，且健康狀態(tài)良好；美孚黎男女體型比本地黎小而弱，但較為完美，男子是胸廓寬而腰部細，女子乳房較大，健康狀態(tài)與本地黎沒有較大差異，更像馬來人型；岐黎為原本的生黎，岐黎人長身形且苗條的身材較多，比本地黎高大一些，健康狀況良好；侾黎人的體格、容貌都與其他的黎族有著顯著的差別，他們大部分高大強壯、骨骼結實，健康狀況分地區(qū)而論。書中還提到當時黎族的嬰幼兒健康狀態(tài)不良，因無法攝入足夠的營養(yǎng)物質，導致其患有嚴重的貧血癥或衰弱癥，又因無法保證干凈的生長環(huán)境，他們還患有痢疾等疾病。［7］這就導致他們皮膚萎縮、四肢瘦弱，腹部因肝臟腫脹而與四肢不相稱地鼓起，但隨著年齡的增加，會逐漸恢復到正常狀態(tài)。由于海南島遠離大陸，四周環(huán)海的特殊自然環(huán)境與熱帶環(huán)境，導致黎族人民在獲取食物與營養(yǎng)的方式上還處于原始狀態(tài)，不可能出現(xiàn)脂肪堆積的現(xiàn)象，幾乎只顯示強有力的肌肉發(fā)達的容姿。據(jù)以上觀點，畫中出現(xiàn)的肥胖問題是不符合真實海南黎族人民體態(tài)狀況的。［8］

（二）男女膚色表現(xiàn)差異較大

圖中男子膚色均為褐色，女子膚色白皙，男女膚色差別較大，作者可能想以此來作性別之分。但是海南有日照時間較長、天氣炎熱的特殊地理環(huán)境，加之黎族人民又以狩獵、采集食物為生，并進行海上作業(yè)，這造成其膚色較暗的特殊形象。［9］且《海南島民族志》中也談到黎族人的膚色情況：本地黎人膚色與漢族人膚色無異；美孚黎人膚色是淡褐色或黑赤褐色；岐黎較其他黎族而言，膚色更為白皙；侾黎人膚色與其他黎族差異不大。書中的描述與圖中的用色也并不相符。

三、山體與植被缺乏熱帶雨林特征

（一）山體描繪與自然原貌不相符合

圖中對于山體的描繪，雖有不少植物也使用了青綠色進行渲染，但并未表現(xiàn)出海南島作為熱帶雨林氣候地區(qū)植被覆蓋率高的特點。反而其山勢起伏與結構的表現(xiàn)，更像是作者模仿前人的技法。［10］筆者將其與《芥子園畫傳》中收錄畫作的山體進行了深入的對比，發(fā)現(xiàn)兩者在外觀形態(tài)上展現(xiàn)出極高的相似性。筆者認為，圖冊作者將《芥子園畫傳》作為模仿的范本，但并未考慮到將范本中的山水放在具有特殊氣候與地理環(huán)境的海南島并不合時宜。李元茂在其文章《〈明鄧廷宣繪瓊黎風俗圖〉鑒定芻議》中提到圖冊繪畫背景內容中“山石的經營布置瑣碎且時有不合畫理之處，這些皆為清中晚期‘四王’山水畫走向衰落時期的現(xiàn)象。筆墨特征基本上與《芥子園畫傳》的筆墨特征相似”［11］。

“漁獵圖”中的背景依稀可見有五座尖而聳立的山峰，形似五指。筆者認為圖冊作者可能從史書記載或其他渠道聽聞海南有名為“五指”的山脈，未見其貌，只聞其名，便由其名而進行想象和創(chuàng)作，并融入畫面環(huán)境中。而真正的五指山是由于長期遭受自然因素的強烈腐蝕和切割，呈現(xiàn)出起伏的鋸齒形狀，故得其名。

由于化學風化作用和水力侵蝕作用較為強烈，海南省的山脈主要由圓滑的丘陵和低山組成，五指山作為海南省最高的山脈，其海拔也僅為1867米，不應出現(xiàn)圖冊中的柱狀山峰。［12］且海南島的山脈深受熱帶季風氣候的影響，因氣候溫潤、降水充沛，使得山脈植被覆蓋率高，四季常綠，圖中也并未體現(xiàn)這一點。

（二）植被缺少海南地域特征

“貿易圖”中出現(xiàn)了形似松樹的樹種。松樹作為針葉常綠喬木，有極強的耐寒性，在溫帶與寒帶地區(qū)較為常見。海南島作為熱帶地區(qū)，雖然也能找到松樹的分布，如分布在山地和丘陵的海南松、馬尾松、南亞松，但與圖中松樹進行比較后，發(fā)現(xiàn)其不屬于其中任意一種，而且這三種松樹也不是海南島的主導樹種，并不能展現(xiàn)海南島的基本植被特征。

海南植被的顯著特征在于其熱帶雨林的豐富性和多樣性，以及終年常綠的特點。從低矮的灌木層到高大的喬木層垂直分層明顯，具有地域代表性的植物有榕樹、椰樹、檳榔樹、木棉樹等。按照普遍認知來說，并不常見的植物不應該作為表現(xiàn)地方特色風貌的選擇。

圖中的其他樹木均有樹干纖細、分支位置較矮的特點，更符合北方樹木的基本特征。海南島樹木高大、樹干粗壯，分枝位置較高，樹葉通常較大，有助于獲得充足的水分與陽光。反觀圖中的描繪，植被覆蓋率較低，樹種也未表現(xiàn)出以上特征，因此并不能反映真實的海南黎族自然風貌。

筆者根據(jù)史實和綜合分析以上三點得出，《瓊黎風俗圖》中人物穿著的色彩、造型，人物的體態(tài)、膚色，以及背景中山體與植被等的圖像表現(xiàn)，與真實的海南島的民俗風情、自然風貌有較大的差異。雖不否定該圖冊的歷史價值，但其并不能真實地反映海南黎族人民生產生活的場景與海南島的自然風景。［13］

結束語

《瓊黎風俗圖》以圖文相結合的形式，記錄了黎族社會的生產生活場景。盡管其藝術表現(xiàn)手法相對簡單，但作為黎族繪畫題材創(chuàng)作的開山之作，在民族學、歷史學及文化學方面的價值不容忽視。本研究并不否認該圖冊的歷史意義與價值，僅從圖像表現(xiàn)出發(fā)，針對其中問題探究黎族真實的文化習俗及風貌。通過其圖像與現(xiàn)有文獻的對比分析，得出該圖冊繪畫內容并沒有真實地反映海南島的人文風俗與自然風貌，存在作者“主觀臆想”“藝術創(chuàng)造”的現(xiàn)象。

參考文獻：

［1］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九［M］.北京：中華書局，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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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張慶長.嶺海見聞黎岐紀聞［M］.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2.

［4］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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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袁曉莉.黎族“貫首服”與“包卵布”：質樸生活與衣著的早期形態(tài)［J］.藝術學界，2016（1）：244-254.

［8］戴成萍.清代瓊黎圖研究［D］.北京：中央民族大學，2011

［9］王學萍.中國黎族［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

［10］符桂花.清代黎族風俗圖［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7.

［11］《黎族簡史》編寫組.《黎族簡史》［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