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年前,網劇《隱秘的角落》收獲好評,但楊涵和她的編劇搭檔王雨銘看完卻心情復雜。隨后,他們以侵害作品署名權為由將出品方起訴至法院,案件也隨之登上熱搜。
4年后,楊涵和王雨銘終于等來了署名的那一刻。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一場勝訴并不能改變編劇所面臨的困境。
流水的編劇
在影視圈,尤其是IP改編劇中,編劇團隊的頻繁更換十分常見。因為文學作品改編一直都是影視劇本的重要來源,尤其在被稱為“IP元年”的2015年,《花千骨》《瑯琊榜》等作品的成功,不僅引爆了網絡文學IP的熱潮,也讓IP改編逐漸成為影視制作的主流模式。這些經過市場驗證、具有粉絲基礎的IP作品,因其低風險和高回報潛力,通常更受制作方青睞。
改編項目也順勢成為很多編劇的主要業務來源,特別是那些尚未成名的青年編劇。對他們而言,原創劇本的出路十分有限,“除了參加電影項目創投,幾乎敲不開制片方的大門”。
姜寧是一位有著15年從業經驗的資深編劇,她參與的大多數項目也都是IP改編,“原創需要花精力說服對方,還可能面臨創意被拿走的風險。既然有人拿著原料來說‘給我做個蛋糕吧’,那就做吧?!?/p>
姜寧也遇到過太多“白忙一場”的情況。制片人帶著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字的小說找上門來,要求她提出改編思路。姜寧做好改編方案后,卻在合同簽訂前接到制片人的電話:“財務覺得您的報價太高了,下次有機會再合作吧。”
電話掛得干脆,甚至沒給她降價的機會。姜寧心知肚明,“報價太高”只是借口。她提出的策劃方案和改編雛形,很可能會被交給另一個更“劃算”的編劇繼續執行。
行業里常有人調侃編劇是“便利貼”,用完即棄。對于年輕編劇來說,被隨意替換幾乎是常態,尤其是在項目早期階段。青年編劇陳爾就在剛入行不久時接到過一位同學的邀約,為一部24集的網劇做梗概。這是一個懸而未決的項目:平臺買下小說IP,讓各承制公司帶著劇集方案和梗概競標。陳爾的同學所在的影視公司是競標者之一。
項目從一開始就帶著不確定性。如果公司競標成功,陳爾才算是真正拿下項目;如果失敗,編劇們的所有努力都將化為泡影。如今回顧這段經歷,陳爾說,有些制片方還會找來多撥編劇團隊同時試稿、比稿。當時遞到他手上的梗概,其實也是前幾任編劇“輪流改稿”的成果。
幾年后,項目終于開拍,只是IP被另一家承制公司競標成功。這意味著,當時陳爾所對接的那家公司,所有編劇統統成了“炮灰”。
即便如此,編劇們也要被迫適應這套游戲規則,畢竟,配合才有希望留下自己的作品和署名。而一旦創作出爆款,一個編劇在業內的影響力和薪酬都會翻番。
誰能改劇本
苗婷婷后來才得知自己被換掉的原因——名下沒有爆款劇。苗婷婷是一位擁有10年行業經驗的編劇。在接到被頂替消息時,她氣得整晚沒睡,卻又無能為力。她只能繼續等通知——幸運的話,能拿到一些辛苦費;糟糕的話,半年白忙一場。
在影視行業中,編劇是鮮有話語權的,甚至長期處于“責任大、權力小”的邊緣地位。行業默認“誰出錢誰話語權最大”,制片人和導演偶爾還能站到“中心”,位于創作流程最前端的編劇,卻時常徘徊在話語權尾端。
編劇話語權缺失最直接的表現,就是“誰都能改劇本”。2023年10月,熱播劇《田耕紀》編劇金媛媛與出品方也因署名權和拖欠稿酬問題鬧上法庭。金媛媛在微博上透露,開機前后,平臺方、演員、拍攝團隊等各方頻繁對劇本提出修改意見,其中不乏顛覆性改動要求。她盡量配合調整的同時,也拒絕了一些不合理的修改。但劇集播出后,她“和萬千觀眾一樣,除了傻眼,只能苦笑”。
懸殊的地位差異也影響著工作規則。許多編劇不得不接受合同中含糊的“霸王條款”,如“劇本必須改到甲方滿意為止,否則可以無條件解約”“項目取得播出許可證后才付尾款”等。許多編劇都有過各種各樣的“踩坑”經歷?!?019—2020中國青年編劇生態調查報告》曾訪談了20—40歲之間的208位編劇,75%的人曾遭遇“被騙稿”,如劇本被采用但無署名、被盜用創意大綱或核心情節等。
編劇何時才能站到行業的“中心”?在很多編劇看來,像楊涵和王雨銘這樣通過訴訟討回署名權是個冒險的決定。由于行業內缺乏有效的保障和維權機制,創意或相關內容的版權歸屬難以證明,過程既復雜又耗時,常常需要耗費大量時間和精力。
更重要的是,編劇行業依賴口碑和人脈,項目的獲取往往是靠圈內人推薦。如果因維權被貼上“不好合作”的標簽,無異于自砸飯碗?!爱吘梗ㄐ袠I)有大把的其他編劇可以選?!泵珂面谜f。
幾年前,楊涵和王雨銘做出這個決定時,也知道這不是一條輕松的路,但他們沒想到,過程會如此漫長:案件經歷了兩次管轄權爭議和多次開庭審理,雙方提交了大量證據。
2024年10月,法院作出最終判決,法院認定,《隱秘的角落》前3集大量使用了王雨銘和楊涵的劇本獨創性表達,兩人應當被署名為編劇。法院同時指出,制作方和投資方對劇本創作的實際情況應當知曉,卻未署名,存在明顯的主觀過錯。
一場勝訴并不能改變整個行業的困境。編劇權益工作委員會秘書長杜紅軍曾指出,編劇維權的難題有深層次的制度性原因。法律對編劇權益的保護不夠具體,糾紛的判定缺乏統一標準,而維權成本高、周期長又讓許多人選擇隱忍。
兩年前,姜寧也因署名爭議跟制片公司打過官司。盡管最終勝訴,她卻在事后接到了國內一位頭部編劇的電話。對方提醒她,自己以前也打過維權官司,贏了后“被行業打壓了很久”,所以特地來勸姜寧,不希望她重蹈覆轍。
姜寧確實感受到了周圍態度的微妙變化。一些甲方或平臺在洽談時會旁敲側擊地問:“姜老師,那次官司是怎么回事?你對改稿的配合度怎么樣?”面對這些提問,姜寧不得不反復解釋,試圖打消對方的顧慮。
那次官司之后,姜寧變得更加謹慎,畢竟生活還要繼續。如今,她已與一家律所簽約,請律師為她審核合同,為未來的合作協議把關?!奥蓭熆梢愿嬖V我哪里可以讓步,能讓步到什么程度;萬一出問題,損失會有多大……”但說到底,這個行業沒有完全避坑的方法,“只能盡可能衡量風險?!苯獙幷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