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制造者”朱阿姨

一

“給2床下個病危吧，通知一下家屬，今天她可能過不去了。”徐主任看了看電腦上的化驗結果，轉身和床位醫生董醫生講。

這已是近3個月內，2床第五次下病危醫囑了。2床是一位86歲的老太太，來我們醫院時，剛從上海閔行中心醫院出院，為了腦梗后的進一步康復治療，就直接轉到了這里。我們醫院是新開的一家綜合性康復醫院，對接上海各大綜合性醫院，對需要繼續康復以及治療的患者進行后續安排。

2床來院的時候還帶了一名護工。和病區里經過公司統一培訓的年輕護工不同，2床的護工是一位60多歲的阿婆，老太太來住院前，就已經被她照顧了5年多。如今，2床住院1年多，住院期間的起居吃穿，也全都由她一人照料。

“她兒子趕到了，2床興許又挺過去了?！倍t生坐到了我對邊的電腦桌前，自言自語?！安皇菦]有這個可能。”我拍了拍董醫生的電腦說，“你數數她都下過幾次病危通知了?！蔽覀兎喠酸t囑，近3個月，基本每個月都有一兩次病危醫囑。

2床只有一個兒子，常年在國內外各地出差。聽護工阿姨說，他平時每隔一個多月才會出現一次，每次也只逗留一個多小時。我只見過2床兒子一面。那天，病房里除了老太太和護工，還有兩個戴著口罩的中年男人，其中一個戴墨鏡的，主動自我介紹說是老太太的兒子。詢問完病史后，需要登記家屬信息，董醫生把單子遞給了她兒子。

“讓我秘書簽吧?！彼舆^單子，轉手遞給了身邊的另一個男人?！敖ㄗh您自己簽，以后有什么情況，您也能及時了解?！倍t生阻止了秘書簽字。秘書笑著擺了擺手，“沒事兒，您有什么事兒就和我說，我會及時轉告，我們老板的信息不方便登記?！?/p>

幾個月后，我從護工那得知，2床兒子是一位在上海商界很有知名度的人物。他滿世界奔波，2床平時有什么需求，都是秘書來家里幫忙。所以每次臨時接到醫院通知，2床兒子都需要隔一兩天才能趕至醫院?；谀壳暗那闆r，2床兒子也早在1個月前就提前做好了后事準備，以避免他再次“白跑一趟”。

“這2床的命是真硬，還沒見過幾個情況像她這樣的，下病危還能一次次熬過來?！毙熘魅卧谵k公室感慨。是啊，2床兒子從半年前就表示，拒絕轉院，也拒絕有創搶救，維持無創治療直到老太太的器官全部衰竭。我們不知道這位每天躺在床上的老太太是從何而來的生命力，憑借微弱的燭火維持著喘息。

那天是我值夜班。自從正式入職為住院醫生后，每當病區有危重病人，值班總是變得壓力倍增。

晚上10點多，走廊里變得很安靜。巡視到一半的時候，我突然聽到2床那兒傳來監護儀報警的聲音，格外刺耳。我快步趕過去才發現，原來是護工阿姨取下了監護儀器以及呼吸機面罩，準備給她拍背。

“啪啪啪……”護工翻過老太太的身體，一手扶著她，一手越過她的身體伸到身后拍背，非常有節奏地從下往上拍。拍了大約10分鐘后，護工又小心地翻過老太太的身體，讓她再次平躺在床上，并搖高床頭，然后取過大棉簽在生理鹽水中浸濕，小心地擦拭著被呼吸機面罩壓得滿臉壓痕的面部。擦完兩遍后，護工把柔軟的紗布裁成小塊，放在老太太面部被壓出紅色壓痕的部位，再取過呼吸機面罩，輕輕地沿著紗布的位置覆蓋住，接著把呼吸機固定好，最后再連接上心電監護儀，顯示屏上又再次恢復了整齊的心跳節律。

一套流程下來，已過去半個多小時。我問護工阿姨是不是已經忙好了，要準備休息了。“是打算躺一會兒，但再過1個小時，還要起來給她胃管里打水，再打點兒米糊；到了兩三點，還得再起來拍背呢。”護工阿姨只有1.5米的個頭，每天都穿著質樸的棉麻襯衣和黑色長褲，微胖的身軀，走起路來有些左右搖擺，滿臉的雀斑和褶子，笑起來很和藹。

“每天睡4個小時就夠嘞，我要睡著了，她就沒得吃，也沒得尿嘞?！弊o工阿姨一邊說著，一邊接了一碗熱水放在床頭，準備過1小時起來給2床打胃管?！耙晃覀兒图覍贉贤ㄏ?，再找一個護工和你輪班吧？這樣你也可以多點兒時間休息。”我俯下身說。護工阿姨擺了擺手，說自己可以應付，而且這么多年老太太都由她一個人照顧，再來一個人，她不放心，也擔心相處不好。

我看到床頭放著一張褶皺的紙，上面歪歪扭扭地記錄著一串數字，是給2床每天往胃管里打的液體量和尿袋里的尿量。

看著護工阿姨忙碌的身影，忽然想起她說過自己已66歲了，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催促她睡會兒，別因為照顧老太太拖垮了自己的身體。護工阿姨卻說：“我沒事兒，每天胃口好得很。只是她可憐，每天就靠這么點兒鹽水吊著。”

那晚，我在2床病房待到了凌晨1點多，聽了很多關于護工阿姨的故事，逐漸明白2床是為何能一次次轉危為安的。

二

護工阿姨姓朱，來自江蘇揚州的一個郊區縣城，從小沒念過書，到現在也不會寫自己的名字。早年間，通過包辦婚姻嫁給了同樣大字不識的丈夫，生下一兒一女。本以為沒有學識的男人會老實本分，卻在婚后發現，他不僅喝酒抽煙賭博的惡習一個不落，還好吃懶做，家中事、田里事、父母事都丟給了朱阿姨。

朱阿姨是村里出了名的“干活兒狠人”。她家6畝地，播種和收割從來都是村里第一個完成的。鄰居需要幾個人一起干的活兒，她獨自一人就能完成。在老家的最后幾年，鄰居辦了一個小廠，組裝汽車零件。她只看著別人組裝了一遍，第二天就學會了所有零件的組裝，只可惜當時工資每個月只給40元。最苦的是攢了幾年的錢，全被丈夫拿去還賭債了……

“在家的日子是真苦哦，真的苦死了?！泵慨敾貞浧鹄霞疑睿彀⒁潭紩ξ抑貜驼f這句話?！盀槭裁床浑x婚呢？”“以前的人都不會往這方面想，覺得離婚丟人，大家都這么稀里糊涂地過?！敝彀⒁虜[擺手，憨笑著，似乎早已釋懷了婚姻帶來的痛苦。

生活的好轉是在朱阿姨的一雙兒女結婚生子后。年近60歲的她終于功成身退，在親戚的介紹下，離開了老家，來到上海打工。第一份工作就是給人帶孩子。

那戶人家得知朱阿姨不會講普通話，也不會寫字，甚至不知道當時是幾幾年，卻敢一個人來上海謀生，感到匪夷所思?！八麄儾恢溃灰辉诶霞遥谀膬憾际窍砀｀??！鄙虾５男律钭屩彀⒁桃幌肫?，眼角的褶子就會堆成一朵花。

朱阿姨在陪護2床前，照顧過6個老太太。和第六個老太太結束合約后，朱阿姨本計劃去南京找女兒，休息一段時間，卻臨時接到了當時在保姆介紹所認識的老鄉的電話。2018年春天，老鄉的兒媳婦剛生了個孫子。接到喜訊的老鄉，著急趕回家照顧孩子，于是便把當時照顧的老太太推薦給了朱阿姨。就這樣，朱阿姨接手了她需要照顧的第七個老太太，也就是現在的2床。而這一接手，就是6年。

當時2床曾有過一次輕微腦梗，好在癥狀不嚴重，不影響日常生活。朱阿姨每天住在她家里，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平日里帶她遛彎兒散步、鍛煉身體，幫她洗衣做飯、清掃衛生。

那會兒，2床在家幾乎從不和她說話。朱阿姨本以為是她性格導致的寡言少語，后來才得知，是因為她一開始并不滿意自己，覺得自己從農村來，沒念過書，沒文化?！八刻於及逯?，我想讓她高興，想了很多辦法?！敝彀⒁陶f，每次叫她下樓，她都不搭理，一言不發地坐在房間里。

朱阿姨從不勉強她回答，也不會再多問，只是幫她拉開房間窗簾，拖干凈房間的地面，讓陽光灑在地板上，然后自己便下樓買菜，每次回來都會給她帶些愛吃的點心。但每次下樓前，她都會堅持問一遍：“要不要下樓？”來回幾次后，有一天，朱阿姨下樓前照例問“想不想下樓走走”時，2床突然看向她，輕輕點了點頭。朱阿姨很詫異，但沒多說什么，像往常一樣給她穿好衣服和鞋子，取過她的拐杖，扶著她下了樓。

從那以后，2床逐漸接納了朱阿姨，慢慢有了回應，也愿意偶爾出門散步，去接觸街坊四鄰，去感受周圍的市井氣息，而不是一直沉默地待在房間。

兩年前的冬天，朱阿姨請假回了一趟老家，2床兒子請了另一個人代為照看母親。過了10多天，再次見到2床時，朱阿姨發現她的狀態有些異常：她重新變得不愿意下樓遛彎兒，只愿意待在房間里，時不時還緊皺著眉頭，一副痛苦面容。朱阿姨趕忙聯系了2床兒子，認為應該帶她去醫院檢查一下。但她兒子卻不以為然，因為前幾天剛見過面，并未察覺有什么異樣，就這樣繼續拖了兩三天。

那天晚上，2床入夜后感到明顯的疲憊，打算早些休息。朱阿姨幫她擦洗好身體，就扶著她上了床，關上房門?？傻搅撕蟀胍?，2床突然感到腹部一陣一陣地絞痛，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只能艱難地反復叫“小朱，小朱”。朱阿姨立馬跳下沙發，跑到她床邊查看。她也不回答，只是蜷縮著身體，雙手緊緊抓著被子一角，頭上的汗水淌滿了枕巾，反復地喊著朱阿姨。朱阿姨再次聯系了她兒子，她兒子才撥打了急救電話。

到了醫院檢查后才發現，2床是腦梗再發，合并急性膽囊炎。當時情況很棘手，朱阿姨幾乎3天沒有合眼，一直守在邊兒上照顧。治療了5天后，2床的生命體征雖然逐漸穩定，但已無法正常下床活動，只能借助輪椅行動，同時人也逐漸變得糊涂，越發沉默寡言。然后就是她兒子把她轉至我們醫院，進行后續的觀察和治療了。

“她可不只救過老太太一次?！泵慨斕崞鹬彀⒁?，2床兒子的秘書總是忍不住和我們感慨。

三

朱阿姨來到我們病區，立馬成了主任眼中的“麻煩”，因為她和病區里其他聽從醫生指揮的護工形成鮮明對比，她總是要求醫生中斷或進行某方面的治療。

記得2床剛來沒幾天時，朱阿姨就按過一次呼叫鈴。當時護士和醫生都跑到2床旁，各種詢問她哪里不舒服，她也不回應，只閉著眼睛反復喊“小朱”。檢查了生命體征沒有發現異常后，值班醫生認為2床應該是腦梗后出現了意識和認知上的障礙，需要繼續觀察。

朱阿姨卻認為值班醫生的判斷不對，強烈要求再做一次檢查。迫于朱阿姨的態度，值班醫生只好開了一些基礎的血液檢驗。結果顯示沒有發現明顯異常?？僧斨蛋噌t生把結果告知朱阿姨時，朱阿姨卻不依不饒，建議醫生做個彩超復查一下膽囊。此時值班醫生也來了脾氣，拒絕了朱阿姨的要求，覺得朱阿姨總是在干涉治療。

當時，隔壁3床的房間住著腫瘤晚期患者，請的護工也是一對一的，但每天都會有家屬過來輪班。到休息的時候，3床的護工會時不時到2床串門，看到朱阿姨不停地跑到辦公室和醫生爭執，勸過她不止一次。

“咱們就是個護工，聽醫生的安排就行，他們知道的能比咱們少嗎？這樣太冒險了，要是弄錯了就是你的責任?！蹦翘熘彀⒁袒貋砗?，3床的護工拉住她在病房門口說。

“我跟了她這么多年，我了解她，她肯定是哪里不舒服才這樣，醫生不是天天在病房，很多情況不一定都清楚嘞?！敝彀⒁虜[了擺手，轉身走進病房，打開了榨汁機，制作2床晚上的流食。

每當聽到別人的勸阻，朱阿姨總是反復強調自己對她的了解，堅持自己的立場，以至于病區中那些通過護工公司統一培訓的護工議論紛紛，認為朱阿姨不懂規矩和分寸，如果通過培訓，有護工總管監督，就不敢這樣反復找醫生“麻煩”。

過了一天，2床反復喊小朱的情況并沒有好轉，甚至叫得越發頻繁了。朱阿姨直接沖到了辦公室，要求床位醫生必須給2床檢查一下膽囊，因為2床之前犯病也是這樣的狀態，并批評醫生的態度不夠負責嚴謹。

朱阿姨的反應，讓辦公室的醫生都很詫異。因為一般護工和醫生溝通無效，都會直接轉告家屬來溝通，很少會選擇正面起沖突。

最后，經過腹部彩超檢查，證實了2床當時確實是因為膽囊炎再犯，身體不舒服才反復喊朱阿姨。經過用藥調整，2床又恢復了平靜。但在那一次沖突后，朱阿姨也讓不少醫生對她有了很深的印象，開始正視她的意見。

有段時間，2床因為病情變化，需要插胃管進食，當時的營養指標出現下降趨勢，為了給她補充營養，醫生給她下了每天早晚各掛一袋營養液的醫囑。但當時2床的家屬每天會給她購買各種食材送到醫院，三餐的營養搭配都很豐盛。朱阿姨便要求醫生停止晚上掛營養液的醫囑，她認為繼續這樣的治療，2床的身體就像種田時施了太多肥，會燒根。

鑒于當時各項營養指標明顯偏低，董醫生并沒有聽朱阿姨的，決定再掛一天后再停。結果當天，2床又出現了反復叫小朱的情況，并把當天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好在當時檢查后，發現是攝入過多導致消化不良而嘔吐，用了一些促進消化的藥就明顯改善了。

經過幾次接觸，大家都對朱阿姨的脾性有了一定了解，但醫生和護士仍對她“愛恨交加”。護士扎針抽血有小失誤，她會心疼2床而投訴；醫生對病情處理不及時，她更會反復來辦公室和醫生溝通，要求醫生多關注……她似乎總是把2床擋在身后，像一個母親般守護著自己襁褓中的孩子。我們甚至都很詫異，一個沒念過書，甚至連數字都寫不好的護工，每天在記錄2床攝入量和尿量時，卻都能記得分毫不差。

她用自己獨特的書寫模式，每天在窗臺的廢紙上歪歪扭扭地記錄著，她甚至對之前很早的檢查結果也能記得很清楚。這讓我驚嘆于一個護工的專業性和用心程度。我經常會打趣朱阿姨：這么多年，她每天和2床生活在一起，簡直比家人都親，若是哪天2床離開了，會不會接受不了？

“我希望她早點兒走，她這樣活著太累了，我想讓她少受點兒罪?！敝彀⒁堂看握f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地幫2床壓實身上的被褥，笑得一臉溫和。

四

解除第五次病危通知兩個月后，2床在一個秋意很濃的早晨去世了。那幾天，上海剛結束夏末的臺風天，酷熱似乎也隨著那幾場臺風去了另一個半球。

那天我沒有上班，起身洗漱完，套上了一件外套，準備在書桌前繼續書寫朱阿姨的故事，卻在打開手機時得知2床因多器官衰竭搶救失敗而離世的消息。

值班醫生在群里詢問主任，說朱阿姨想在病房多待一天，第二天收拾完東西再走?？上П辉悍今g回了，畢竟病人已宣告離世，朱阿姨不方便繼續待在病房。

朱阿姨曾和我說，照顧完2床，她就不打算做護工了，準備離開上海，去南京和女兒生活。如今，6年的陪護，在一夜間就走到了終點，不知道朱阿姨是帶著何種心情離開了病房，離開這片傷心之地。而我，最終也沒能和朱阿姨有最后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