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菲利普·拉莫(Jean-Philippe Rameau),法國理論家,鍵盤樂器演奏家,以及巴洛克時期最具影響力的作曲家之一,繼呂利之后對法國歌劇作出了重要貢獻。拉莫的歌劇作品展示了切分、三連音等復雜的節奏,融于和聲框架的旋律以及結合法語音調的宣敘調等拉莫式風格的歌劇風格,保持巴洛克風格的典雅,同時重視理性表現。受啟蒙運動思潮的影響,拉莫的作品中也展現出思想的先進性以及感性音樂的理性布局。
歌劇是音樂與戲劇的最高綜合形式,在拉莫的作品中體現了音樂、戲劇與舞蹈的緊密結合,彰顯其獨特的美學特征。本文通過對拉莫歌劇的分析,揭示其在美學與戲劇美學層面的價值,探討拉莫在法國歌劇發展長河中起到的橋梁作用,期望為當代歌劇創作與理論研究提供啟示。
拉莫的生平與創作背景
一、拉莫的生平簡介
讓·菲利普·拉莫(Jean-Philippe Rameau)于1683年出生于法國第戎。早期的作品以經文歌、康塔塔為主。出版的著作有《和聲學自然原理論述》(1722)、《音樂理論體系》(1726)。拉莫的歌劇作品常常以神話、歷史為主題,通過豐富的旋律、復雜的和聲以及配器色彩來表達人物情緒,推動戲劇情節。自1733年上演了第一部抒情悲劇《希波呂托斯和阿里西》之后,拉莫連續創作了歌劇《達耳達諾斯》、芭蕾歌劇《殷勤的印第安人》、抒情喜劇《普拉泰》等作品。1745年,為慶祝皇太子與特雷莎公主的婚禮而作的喜劇芭蕾《納瓦拉的公主》,大受皇家褒獎,并被路易十五任命為皇家室內樂作曲家。拉莫在50歲后成為繼讓-巴蒂斯特·呂利之后的法國歌劇的引領者,晚年一直從事作曲、教學和理論研究,一生共創作了29部歌劇,在保留呂利的法國歌劇風格和結構的同時,加以完善和創新,這為法國歌劇的發展夯實了理論基礎和實踐經驗。
二、時代背景
17世紀末到18世紀初,法國正處于社會、政治和文化變革的時期,這一時期為啟蒙運動的興起奠定了基礎,也極大地影響了包括音樂在內的各個藝術領域。音樂作為文化表達的重要形式,在啟蒙思想的傳播中發揮了關鍵作用。
在路易十四的統治下,法國建立了以凡爾賽宮為中心的絕對君主制,宮廷音樂成為國家權力和君權神授的象征。宮廷音樂以其莊嚴、華麗的風格彰顯君主權威的神圣性。在此時期,著名作曲家讓-巴蒂斯特·呂利(Jean-Baptiste Lully)創作了大量歌劇和宮廷舞曲,服務于宮廷娛樂、宮廷貴族的慶典和娛樂。在巴洛克時期,以宗教音樂和世俗音樂為主,具有節奏感強烈、裝飾音豐富、旋律起伏多樣、力度變化豐富等特色。
隨著18世紀的到來,法國社會逐漸進入“舊制度”向“新制度”過渡的階段,封建專制制度的矛盾日益顯現,啟蒙思想逐漸傳播,這一文化背景直接影響了音樂的內容和形式。啟蒙思想家如伏爾泰、盧梭等人主張音樂應回歸自然,摒棄過度裝飾和形式主義,倡導簡單、優美、富有情感的旋律,以喚起聽眾的理性思考和情感共鳴。拉莫在其作品中針對音樂理論和作曲技巧上對啟蒙思想作出了回應,他強調音樂的結構與和聲應遵循自然規律,契合當時關于理性主義的哲學觀念。這種探索正是他與前輩作曲家呂利等人的不同之處。
巴洛克音樂強調“情感的表現與戲劇性的展開”,拉莫不僅僅是巴洛克音樂的繼承者,也是受啟蒙運動思想影響,勇于創新的實踐者。
由此可見,拉莫的創作與巴洛克時期的歷史與文化背景密切相關。通過了解時代背景,可以更深入地理解拉莫作品中的戲劇美學。拉莫獨特的藝術風格,使他在法國乃至整個歐洲的音樂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拉莫歌劇的表演風格
一、音樂表現主義
拉莫的歌劇中,音樂不僅用于直接敘事,還通過和聲、節奏和旋律的張力來強化角色的情感和心理狀態。這種通過音樂傳達內在情感的方式帶有表現主義色彩。例如,拉莫的和聲結構常常用不協和的音程表達戲劇性的情感沖突。這種手法不單是對外部情境的描述,更是表現人物的內心體驗和情感波動。
拉莫常常通過增和弦、減和弦表達在戲劇性沖突的場景中的不安定之感。在巴洛克時期被認為是“魔鬼音程”的增四度、減五度(也被稱為“三全音”),被用來營造懸而未決的不穩定氛圍,制造緊張感與情緒張力。例如,在《普拉泰》中,這一音程被用來刻畫普拉泰在與朱庇特進行虛假的婚禮時,即整部戲的戲劇高潮時極度的混亂和不安。音樂中不斷出現三全音的進行,象征著她的情感在混亂與愚昧中徘徊,同時也揭示了婚禮鬧劇的荒謬本質。通過這些不協和音程的使用,對比在此場景之前,為表現在婚禮準備場景中的愉悅和亢奮,使用密集的三連音和切分音,渲染喜劇與悲劇交疊的戲劇性氛圍。這些多元的音樂元素共同構成了拉莫風格中音樂表現主義的重要部分。
二、人物象征主義
大多以古希臘神話故事為腳本的歌劇,例如《奧西里斯的誕生》(La Naissance d'Osiris),是為慶祝路易十五之孫奧爾良公爵的誕生而創作的一部短篇歌劇。通過象征主義手法表達了王權的神圣性和自然秩序的和諧。劇中的人物大多取自古埃及神話,尤其是奧西里斯這個象征意義深遠的神祇。在埃及神話中,奧西里斯雖然是冥界之神,但并非代表黑暗和魔鬼,相反,他象征著埃及人所信奉的死后可以永世榮耀的希望。通過這一人物象征,不僅贊美了新生兒的誕生,還通過奧西里斯的形象強調了新生命的神圣性與永恒性,更象征了王室的延續和復興。
獨幕歌劇《皮格馬利翁》(Pygmalion),該作品改編自古希臘神話中的皮格馬利翁故事。主人公皮格馬利翁是一個雕刻家,因厭倦凡人世界的女性而傾注全部心血雕刻出一座完美女性雕像,并愛上了這件藝術作品。在劇中,皮格馬利翁的形象代表了創造的力量和人類對完美與永恒的追求。他不僅追求藝術作品的外在美,還希望賦予其生命,在塑造物質形象的同時,追求精神層面的超越。皮格馬利翁的愛并不僅是對雕像外表的迷戀,是對內在靈魂的渴望,亦是藝術家對于精神的理想追求。
拉莫的歌劇并不注重對現實的直接模仿或精確再現。相較于19世紀的歌劇寫實主義流派如威爾第或普契尼的作品,拉莫的作品更注重音樂、舞蹈和戲劇的綜合表現力,或是音畫能力。他的作品側重于情感、神話和戲劇的象征意義,而不是對日常生活或現實的描繪。因此,拉莫的歌劇風格更接近表現主義與象征主義的融合,強調情感表達和抽象象征,而非寫實主義的細節再現。
拉莫歌劇中的美學表現
一、音樂美
拉莫的音樂之美在其歌劇作品中和聲、旋律和節奏的運用上。音樂不僅是情感的載體,更是敘事的重要工具。“音樂作為歌劇塑造形象的主要表現手段,通過聲樂和器樂的表現手段來塑造藝術形象和表達劇情內容,這是歌劇藝術最基本的特點。”
在拉莫的作品中,節奏的處理非常靈活,根據角色的語氣和情感波動調整速度和節奏。在18世紀,尤其是前半期,由于條件限制和個人疏忽,作曲家的作品不可避免地有許多錯誤,原始手稿在沒有任何幫助理解的注解下,表演者難以準確理解和執行。譜面的音樂提示幾乎只有“快”“慢”“強”“弱”。拉莫曾公開提出過要更正這種疏忽和不準確。他希望讓他人能通過精確的詞匯明白作曲家的意圖,因而在拉莫的譜面信息中,能看到這樣的表達嘗試:“莊重”“威嚴”“適中”“堅定”“均勻音符”“以哭泣的方式”等。
拉莫的宣敘調和詠嘆調沒有明顯的割裂感,究其原因在于其創作的宣敘調更旋律化,訴說感更強。盡管有時不可避免地會犧牲掉語言本身自帶的戲劇功能,削弱了戲劇深度,但是音樂的律動與法語語言的韻律的抑揚頓挫相結合,拉莫的宣敘調自然流暢,音樂線條隨人物情感起伏,語言節奏和音樂節奏融合,再加以代表著特定情緒或情節的和諧或不諧和的和聲,發揮敘事功能,推動劇情發展,保持戲劇的連貫性,觀眾感知音樂美的同時,也能共情人物情感和思想。
二、形式美
有了對音樂美的解讀,與音樂共存的戲劇,兩者相互影響、相互滲透,形成歌劇的形式美感。“音樂是歌劇中最根本的藝術媒介,它承擔著表達戲劇的最終職責。”拉莫的歌劇作品在音樂與戲劇的結合上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他的音樂不僅是情感的載體,更是推動劇情發展的動力。
拉莫在音樂上的巧妙運用還在于其善于描繪自然界的物質現象:雷、電、雨、風。用不同的樂器配器,創造出描繪自然的音響效果。其創作的幕間音樂發揮了音樂推動劇情的功能性,使得觀眾能夠連貫地進入下一幕場景之中。根據戲劇場景而創作承載著不同功能性的音樂,在層次上不僅豐富了聽覺體驗,音樂和戲劇各自發揮功能,完美融合,讓觀眾全方位領略形式之美。
拉莫歌劇的歷史影響與當代意義
一、歷史影響
讓·菲利普·拉莫的歌劇作品對后世音樂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作為巴洛克時期的杰出代表,拉莫在音樂結構、戲劇表現和美學理念上的創新,為18世紀及以后歌劇的發展奠定了基礎。他的作品不僅推動了法國歌劇的發展,也影響了歐洲其他國家的音樂創作。
拉莫以其和聲理論為基礎,豐富了巴洛克時期的和聲體系。他的《和聲學》明確了和聲功能的科學依據,并將其應用于歌劇創作中,使其作品在和聲色彩和戲劇張力上具有更大的表現力,浪漫時期的作曲家莫扎特的《費加羅的婚禮》在和聲的多樣性與情感表達上顯然受到拉莫影響。
拉莫的作品體現了巴洛克時期對理性與感性平衡的追求。盡管他的音樂復雜性在當時引起了爭議,或因其過于新穎而顯得晦澀難懂,但實際上,復雜性反映了18世紀啟蒙思想下對自然秩序和人類情感的深刻理解和進一步思考。盡管有學者指出,夸張的舞蹈渲染華麗宮廷氛圍的同時,削弱了其作品的思想性,但不可否認的是,拉莫在音樂上高超的藝術造詣以及具有哲理性和情感深度的歌劇作品,確立了法國巴洛克歌劇的藝術高峰,對19世紀浪漫主義音樂的情感表現和戲劇性處理產生了重要啟示。
二、當代解讀
在當代,拉莫的歌劇作品得到了廣泛的關注和研究,拉莫的作品被重新審視,帶來了新的詮釋和視角。從拉莫的歌劇中,重新審視人類情感,對社會關系進行深刻反思。
拉莫的美學也對當代藝術家產生了深遠影響。他的綜合藝術理念鼓勵現代作曲家和導演在創作中跨越不同藝術形式的界限。
拉莫的作品在全球范圍內的重新演出和演繹,也使其在當代音樂文化中引起大眾對巴洛克音樂的重新關注,許多指揮家和演唱者開始探索拉莫的歌劇,在舞臺布景上融入現代的舞美設計,接過前人“創新”理念的接力棒,不斷探索作為戲劇的歌劇的可能性。例如,2019年巴黎歌劇院的《殷勤的印第安人》演出,充分展現了現代技術與傳統藝術形式的結合,吸引了眾多年輕觀眾,證明了拉莫作品在當代文化中的持久吸引力。
讓·菲利普·拉莫的歌劇作品在音樂、戲劇和美學上展現的創新性、先進性令現如今復排導演和指揮家們驚嘆,對于當今的創作與實踐有深遠意義。拉莫的作品在歷史上對法國歌劇的發展起到了關鍵作用,并且在18世紀后期的歐洲音樂界產生了廣泛影響。他的創新理念和藝術實踐不僅推動了歌劇形式的多樣化,也為后來的作曲家如莫扎特和威爾第提供了創作靈感。隨著當代對巴洛克音樂的重新關注,拉莫的一些歌劇也得到了新的詮釋與演繹。
當前,拉莫的歌劇在全球范圍內的復排與研究有所增加,但研究的視角仍有限,已有的研究多數包含在對巴洛克時期法國歌劇的研究中一筆帶過,對拉莫的研究,基于其和聲理論基礎,更偏重音樂理論上的探究。慶幸閱讀到《拉莫的歌劇創作及對法國歌劇的貢獻》一文,較為清晰地梳理了拉莫在歌劇創作上的創新和繼承。筆者認為在數字媒體時代,復排拉莫作品時,將傳統與現代技術相結合,吸引了新一代觀眾,在上文已有提及,不再贅述。這是一場極有意義的跨越時空的藝術交流,是關聯于時代的美學碰撞,應當有新視角進一步擴展研究。
(作者單位:上海音樂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