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魏晉名士嵇康在《聲無哀樂論》中對音樂進行了重新解釋。從“聲無哀樂”說的邏輯基礎出發,發現嵇康將音聲比附“道”,聞樂有了“通道”的內涵。相較于魏晉以前音樂的教化功能,突出了聞樂之人的能動性,即人通過音樂可以達到“道”的最高境界——成圣。嵇康對音樂的改造,標志著中國音樂開始形成以追求自然之和境界為目的,將現實與超越相統一的獨有精神性。
關鍵詞:嵇康;聲無哀樂;成圣;教化
中圖分類號:B235.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25)01-0036-04
魏晉人在日常生活中,常以修身為主要內容,缺乏對政治教化活動的參與。對于這種情況,以嵇康為代表,《三國志》記載了嵇喜為嵇康所作之傳,其中曰:“家世儒學,少有俊才,曠邁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譽,寬簡有大量。學不師授,博洽多聞,長而好老、莊之業,恬靜無欲。性好服食,嘗采御上藥。善屬文論,彈琴詠詩,自足于懷抱之中?!盵1]605這段對于嵇康的描述,較為代表呈現出他的生活意向,雖然出身儒學世家,但是卻好老莊之學,以服食丹藥、修煉養生之法以及彈琴詠詩屬文為志趣。顯然相較于外王之事,嵇康更傾向于內在修養的鍛煉,而音樂與修養密切相關,于是作《聲無哀樂論》專述對音樂的看法。
論中借用秦客與東野主人的對話,表述音樂并不能對人的情感產生影響,這與魏晉以前世人對音樂情感的看法不同?!抖Y記·樂記》指出音樂與人的情感是混同的,“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瞧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蟬以緩”[2]526。對于嵇康從“聲有哀樂”向“聲無哀樂”的轉變,以往研究主要從魏晉玄學的角度進行描述,尤其是嵇康對儒家教化的批判、老莊學說的繼承。然而,僅僅從“得意妄言”“天地和美”等觀念的影響進行解釋,難以揭示出音樂自身的變化。因此,論文通過討論嵇康建構“聲無哀樂”說的邏輯,探尋音樂的功能在嵇康思想中的變化。
一、與道相通:“聲無哀樂”說的邏輯
“聲無哀樂”說旨在討論音樂能否與情感產生共鳴?!堵暉o哀樂論》中以仲尼、季札二人為例,通過與東野先生的對話提出音樂與人的情感之間能夠產生關聯,“聲音自當以善惡為主,則無關于哀樂;哀樂自當以情感而后發,則無系于聲音。”[3]200音聲與感情之間的關系,在于以聲抒情,而非聲本具有情。人們之所以對音聲會產生喜歡與不喜歡、愛與不愛等感情,在于人接觸外物后,自身情感的變化,“夫五色有好丑,五聲有善惡,此物之自然也。至于愛與不愛,人情之變,統物之理,唯止于此;然皆無豫于內,待物而成耳。”[3]204但是音聲本身不具有這些感情,而是按照宮商順序排序而成,以單、復、高、埤、善、惡為屬性,與煩躁、寧靜、專一、放松等人的情感不同,非感物而成,即“聲音以平和為體,而感物無常?!盵3]204這種情況類似于對酒的認知,酒本以甘苦為自身屬性,但醉酒之人以酒來發泄感情,世人據此而言酒有哀樂,顯然這并不合適。可以說音聲本身具有自然屬性,人們借此抒發自身的情感,哀樂的產生由人而起,與音聲無關。
音聲之所以不具有情,在于音聲是道的一種表現形態,處于自然發生過程之中。東野主人對于音聲的產生過程進行了詳細描述,其言:“夫天地合德,萬物貴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故章為五色,發為五音?!盵3]197天地相互運作,世間萬物隨之產生。寒暑相互交替更迭,五行因此形成。五色由此彰顯開來,五音也隨之發出。這里對于音聲產生過程的描述,極具道家色彩?!兜赖陆洝吩诿枋鲆袈暜a生之時,其言:“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盵4]9萬事萬物都處于對立轉化的變化規律之中,音聲的產生亦是在相互作用下進行。以整體發生過程而言,道的運行是自然而然的,不受任何外在因素影響,嵇康認為音樂如道的運行一樣,有著自身規律。
道的顯現與人的情感無關。道的運行中,人的情感是隨著道自然發生的,而不是道本身具有,二者不相關聯?!兜赖陆洝分袑τ诖蟮琅c感情之間的關系進行了描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4]22天地本為自然存在,不具有任何感情,萬物的運行也是自然發生的,并非存在某種意識指引,所謂的天地有情都是人類感情的投射。玄學家王弼對此做了進一步解釋,其云:“天地任自然,無為無造,萬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為。”[5]13王弼認為仁義感情,是應該建立在日常行為發生的過程中,但是道顯然并未存在這種有意識的行為,因此天地無情。
據此,嵇康對音樂進行了玄學化的解釋。在嵇康看來,音樂的存在就像天地之間的萬物一樣,處于自然變化的過程,不因人的影響而變化,“音聲之作,其猶臭味在于天地之間。其善與不善,雖遭遇濁亂,其體自若,而不變也。豈以愛憎易操,哀樂改度哉?”[3]197當然,音樂并不具有本體層面的含義,這與道相區別,音樂呈現出的相狀與道有著關聯,二者共性只在于是否與人的情感關聯。這種解釋方式與當時玄學家“圣人是否有情”的討論頗為相似,只是討論主體由圣人轉變為音樂?!度龂尽酚涊d:“何晏以為圣人無喜怒哀樂,其論甚精,鐘會等述之。弼與不同,以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1]795圣人是否有情的討論本質上在回答圣人狀態的問題,在世人看來這種狀態是最為圓滿的,所以嵇康試圖借用這種狀態來凸顯禮樂教化需要達成的理想目標。因此在嵇康的努力下,音樂與道發生聯系,聞樂體道在理論上成為可能。
二、成圣:音樂的功能
嵇康將聞樂和體道聯系起來,源于他對儒家為學的成圣方法的反思。在嵇康的時代,體道的目的是為了達到圣人的境界,圣人可以與道相通,做到自然而為,不受情感所累。嵇康認為儒家為學方式難以成為圣人。他在《難張遼叔自然好學論》中明確表現出對現實儒者為學者的諷刺,“以此言之,則今之學者,豈不先計而后學?茍計而后動,則非自然之應也?!盵3]264此外嵇康認為神仙自然天稟,不能靠積學而成,《晉書》載:“以為神仙稟之自然,非積學所得。”[6]1369這種觀點也可見于《養生論》中,其云:
世或有謂:神仙可以學得,不死可以力致者;成云:上壽百二十,古今所同,過此以往,莫非妖妄者。此皆兩失其情。請試粗論之:夫神仙雖不目見,然記載所載,前史所傳,較而論之,其有必矣。似特受異氣,稟之自然,非積學所能致也[3]143-144。
《明膽論》中同樣記載:
夫元氣陶鑠,眾生稟焉。賦受有多少,故才性有昏明。唯至人特鍾純美,兼周外內,無不畢備。降此已往,蓋闕如也?;蛎饔谝娢?,或勇于決斷。人情貪廉,各有所止[3]249。
《明膽論》主要為嵇康與呂安就人才所作的辯論,其中嵇康以“氣”解釋明膽關系,認為稟氣不同,明膽有異。才性明膽與先天稟氣多少有關,多數人不能達到平衡標準,只有至人才可。嵇康在面對成仙問題時,延續漢代以來圣人稟自然之氣而成的觀念。
嵇康推崇的圣人更接近于仙人,是一種莊子化的超然圣人,但是又未完全脫離世俗,“且凡圣人,有損己為世,表行顯功,使天下慕之……形若救孺子,視若營四海,神馳于利害之端,心騖于榮辱之途,俯仰之間,已再撫宇宙之外者。”[3]177-179從后人對嵇康的評價中也能體現,例如江淹《嵇中散康言志》以為嵇康追求的是一種超塵絕俗的理想人生:
曰余不師訓,潛志去世塵。遠想出宏域,高步超常倫。靈風振羽儀,戢景西海濱。朝食瑯實。夕飲玉池津。處順故無累。養德乃入神。曠哉宇宙惠。云羅更四陳。哲人貴識義。大雅明庇身。莊生悟無為。孫登庶知人。寫懷良未遠。感贈以書紳[7]1767。
嵇康追求的理想境界近乎仙人。他試圖創造出一個真實的理想仙境,超越人自身現實的局限,以精神開辟出一個真實的家園。
為了達到莊子的圣人境界,嵇康尋求了新的體道方式,即涵養心性。嵇康在《答向子期難養生論》中云:“圣人不得已而臨天下,以萬物為心,在宥群生,由身以道,與天下同于自得,穆然以無事為業,坦爾以天下為公?!示枷嗤谏?,蒸民家足于下,豈勸百姓之尊己,割天下以自私,以富貴為崇高,心欲之而不已哉?”[3]171莊子認為君子臨天下為不得已而為,如此即是無為而為,老子亦有言圣人無所心,以百姓心為心。嵇康心目中的圣人即為此,圣人得天下為自得,非自我主動獲取,以道的運行為行為準則,以天下大道為公,如此圣王,君臣相忘,家富足,國興盛。嵇康此處將其內心理想圣王形象進行描述,更多呈現出對現實王權的期許,并且明確說明涵養心性對圣王的影響。同時嵇康所論的圣人與莊子又有所不同,莊子所謂的圣人境界主要為一種逍遙的境界,嵇康對圣人的描述主要側重于與名教的關系。對此羅宗強進行了總結:“他到底是改造了莊子了。他的游心太玄,他的求之于形骸之內,求意足,已經不是空無,不是夢幻,不是不可捉摸的道,而是實實在在的人生,是一種淡泊樸野、閑適自得的生活。”[8]121
如何涵養心性,嵇康認為可以通過音樂。處于和諧之聲中,人自身的自然之性更容易被抒發,借用音樂可以引導人自身的先天稟氣,使其正確運轉,達到和諧狀態,“然后文之以采章,照之以風雅,播之以八音,感之以太和;導其神氣,養而就之;迎其情性,致而明之,使心與理相順,和與聲相應。”[3]222如此之后形神得到給養,壽命自然延長,便可達到安期、彭祖的境界。
世人可以通過聞樂成為圣人。嵇康借用“琴詩”來想象理想人格,其云:“琴詩自樂。遠游可珍。含道獨往。棄智遺身。寂乎無累。何求于人。長寄靈岳。怡志養神?!盵3]19嵇康提出彈琴詠詩也可“自足于懷”,即不受情感所累,實現自身內在的和諧。成圣需要具備先天稟氣,音樂對于氣可以起到導引的作用,其云:
和心足于內,和氣見于外,故歌以敘志,以宣情。然后文之以采章,照之以風雅,播之以八音,感之以太和,導其神氣,養而就之。迎其情性,致而明之,使心與理相順,氣與聲相應,合乎會通,以濟其美[3]222。
心中充滿平和的情感,外在散發出平和的氣質,所以用唱歌、跳舞來釋放感情。內在的氣質可以用華麗的辭藻裝飾,以《風》《雅》來映照,用八音來傳播,以太和之氣來感染。這樣便可以引導人自身的精神氣質,培育并使其穩定。迎合氣質涵養出的性情,并使性情能夠自然彰顯出來,如此內心與外在世界互相順應,氣質與聲音相互呼應,達到美好的狀態。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借助音樂,成圣便可能實現了。
所以音樂在嵇康這里被賦予了成圣的功能。雖然成圣與否的先決條件在于稟氣,普通人很難通過后天努力成為,但是借用音樂,可以將先天之氣導引出來,激發成圣的可能性,故嵇康并未放棄達到理想境界的希望。
三、能動性的彰顯:對傳統音樂功能的繼承與改造
顯而易見的是,音樂功能相較于之前發生了變化,那么進一步可以追問,這些變化具有何種表現,嵇康賦予音樂成圣功能的真實意圖是什么。魏晉以前,受儒家思想影響,音樂的功能主要在于教化世人。較早如荀子提出音樂乃先王所造,目的在于教化眾人抒發情感,“人不能不樂,樂則不能無形,形而不為道,則不能無亂。先王惡其亂也,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使其聲足以樂而不流?!盵9]379《禮記》中對音樂的理解與此類似,皆言明音樂與社會教化之間關系密切,“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盵2]526
魏晉時期,音樂仍然扮演著教化的重要作用?!度龂尽分杏涊d了經學家高堂隆推崇禮樂作為治國根本的一段材料:“帝以隆表授蘭,使難隆曰:‘興衰在政,樂何為也?化之不明,豈鐘之罪?’隆曰:‘夫禮樂者,為治之大本也?!盵1]713顯然在魏晉時期,仍然存在一些人堅持儒家借用禮樂施行教化的方式。阮籍同樣如此,他在《樂論》中詳細敘述了禮樂對于維護社會關系的重要作用,“禮逾其制則尊卑乖,樂失其序則親疏亂。禮定其象,樂平其心;禮治其外,樂化其內;禮樂正而天下平?!盵10]89
嵇康理解的音樂亦延續了教化的功能?!肚儋x》記載:“是故懷戚者聞之,莫不懔慘凄,愀愴傷心,含哀懊咿,不能自禁。其康樂者聞之,則愉歡釋,舞踴溢,留連瀾漫,噱終日。若和平者聽之,則怡養悅愉,淑穆玄真,恬虛樂古,棄事遺身?!盵3]106-107不同心情之人,聽到音樂后的感受是不同的。音樂的功能在于強化人本固有的自然之性,使懷戚者聞后悲傷之情得以發泄,使康樂者聞后愉悅之情溢于言表。至于中正平和之人,更是可以起到教化功能,引導達到玄真美妙的理想狀態。
但是,嵇康顯然并未完全延續對音樂教化功能的闡述。對于經典所載“移風易俗,莫善于樂”,嵇康以“必承衰弊之后也”進行回答。傳統思想認為,音樂可以起到移風易俗的作用,也就是可以教化眾生,并且引申出“聲有哀樂”的觀點。嵇康這里的回答,看似與前論“聲無哀樂”相矛盾,實則不然。音樂之所以作為“移風易俗”的最佳方式,能夠抒發感情,存在兩個前提:其一,圣王無為而治,天人和諧安寧,萬物沉浸于幸福之中,遵循自然大道;其二,人情本質為美,情感與音樂互相應和,溝通融合后自然抒發。無論是哪個前提,都在說明著音樂自身不受人的感情約束,“樂之為體,以心為主。故無聲之樂,民之父母也。至八音會諧,人之所悅,亦總謂之樂,然風俗移易,不在此也。夫音聲和比,人情所不能已者也。”[3]223因此,嵇康并未一味地強調音樂具有的教化功能,而是通過對音樂如何引發情感以及這種關聯產生的原理進行了分析,借此將重點從音樂的教化功能轉向對音樂自身的關注之上。同時,在重新解釋音樂之后,將其納入成圣理論之中,試圖解決當時成圣遇到的問題,尋求一種新的成圣方法,賦予音樂成圣的功能。
嵇康所作的改變,試圖通過重新還原音樂自身的特質,將音樂與成圣結合,改變音樂的功能,促使人們與音樂之間的關系呈現出更強的能動性特點。具體表現如下:
其一,去除音樂的神異性。音樂作為早期祭祀手段,以侍奉神靈為目的,在活動過程中,音樂本身被賦予濃厚的神異色彩。之后《樂記》等確立音樂教化功能的過程中,音樂開始與自然界的陰陽和諧之間產生關聯,具有了滌除災害等功能,甚至具有了人格意志。嵇康對音樂自然屬性的凸顯,目的便是去除傳統音樂具有的這些神異性,回歸音樂本質,將音樂從人的主觀情感之中剝離出來,其言:“音聲有自然之和,而無系于人情??酥C之音,成于金石;至和之聲,得于管弦也。”[3]208在嵇康的理解中,音樂自產生之時便是自然發生的過程,如此便對傳統音樂具有的人格化神異性進行了去除,音樂的權威性被削減,人們面對音樂之時不再處于被動的地位。
當然去除音樂神異性的情況并非嵇康獨有。玄學家夏侯玄在《辨樂論》中借憑論阮籍之論,試圖去除傳統音樂神異性,其言:“此言律呂音聲,非徒化治人物,乃可以調和陰陽,蕩除災害也。夫天地定位,剛柔相摩,盈虛有時,堯遭九年之水,憂民阻饑;湯遭七年之旱,欲遷其社,豈律呂不和、音聲不通哉?此乃天然之數,非人道所招也?!盵11]1168在夏侯玄看來,災難的發生并非因為音聲不通,人道所至,而是天道本然。魏晉時期,玄學家們有意將音樂作為獨立個體進行看待。
其二,重新定位音樂與人之間的關系。嵇康意識到音樂環境對人自身行為的影響,其曰:“殊方異俗,歌哭不同;使錯而用之,或聞哭而歡,或聽歌而感?!盵3]198同一種音樂,帶給人以不同的感受,可見音樂對人情感的影響?;诖?,圣賢制造禮樂,教化眾生,人與音樂之間的關系得到固定,人們始終處于自上而下的被動接受地位。但是嵇康顯然并不滿足于此,對于音樂與人之間的關系有著另一層理解。嵇康明確提出,和諧的音樂能夠引發出人的情緒,將內心自然情感傾瀉出來,人們可以借用音樂,抒發自然之性。他理解的音樂,并非是一種高高在上,與人世間隔絕的至高神道,而是可以與人發生關聯,迎合情性,發明本心,心理相順。音樂雖然為獨立存在的個體,但是當人面對音樂之時,卻可以不再被動接受音樂的洗禮,而是從自身出發,借用音樂達到至高境界,順序上發生了明顯的顛倒。
音樂功能發生改變的原因,主要與嵇康所面對的現實困境有關。干寶《晉紀·總論》記載當時“禮法刑政,於此大壞”[11]2191,當名教被統治者利用,成為遮羞布與殺人工具之時,嵇康選擇以自己的方式試圖挽救。嵇康對當時政權是極度鄙薄的,這點可以從《與山巨源絕交書》中看出,同時,嵇康積極反對司馬氏,《三國志·魏書·王粲傳》注引《世語》曰:“毋丘儉反,康有力,且欲起兵應之,以問山濤,濤曰:‘不可’。儉亦已敗?!盵1]607對于現實政權的絕望,使得嵇康在塑造理想人格時,努力凸顯超越性,割裂與現實的關系,創造出一個絕對精神化的理想世界,因此借用音樂恰恰是表達自己內心情感的最佳方式。
正是嵇康對音樂功能的改造,使人在達到超越境界過程中,具有極強的能動性,無需受到外在條件的限制,憑借音樂可涵養心意,實現自足于懷抱,“意足者,雖耦耕畝,被褐啜菽,豈不自得?不足者雖養以天下,委以萬物,猶未愜?!盵3]173可以說,嵇康借用音樂,促使成圣可能,強調人的主動性,是在以實際行動表達對現實的不滿。
四、結語
受儒家文化影響,嵇康以前的音樂主要呈現出教化的作用,旨在引導世人成圣成賢。這種教化作用需要依附于政權實現,但是漢末以來政局動蕩難以維持。為音樂教化尋求一種新的實施依據,成為魏晉人需要解決的問題之一。基于此,受玄學風氣影響,嵇康試圖通過強調道,以自然規律來解釋音樂教化,音樂成為一種兼具儒道特質的抵達理想境界的媒介。音樂的這種變化使得人與音樂之間的關系發生了一些轉變,由被動接受改變為主動探索,也就是人們不再局限于成為被教化的對象,而是可以通過自己感悟音樂達到與道合一的境界。高華平進一步指出,嵇康借用音樂想要創造出一種由外在超越而內在超越,既外在超越又內在超越,從淡薄、平和中獲得永恒與不朽,將現實的人生與超現實的藝術和諧統一的人生藝術和審美境界[12]108。雖然嵇康對于音樂教化的期許是難以實現的,《晉書》載:“常修養性服食之事,彈琴詠詩,自足于懷。以為神仙稟之自然,非積學所得,至于導養得理,則安期、彭祖之倫可及,乃著養生論。”[6]1369但是嵇康對音樂的改造,標志著中國音樂開始形成以追求自然之和境界為目的,將現實與超越相統一的獨有精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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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4-07-03
基金項目:本研究成果由“國家資助博士后研究人員計劃”資助(GZC20231385)
作者簡介:王宏偉,助理研究員,清華大學哲學系博士后,從事魏晉南北朝思想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