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越跨境族群壯、岱、儂族音樂互動與身份認同研究

【摘要】音樂作為文化的關鍵構成要素，承載著文化的深層內涵。民族音樂作為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自然成為身份認同的標志，它所體現的是民族的文化精神。歷史上，中越邊境壯、岱、儂族同屬于一個族群，共享著相同的文化身份標識。通過音樂的交流互動，各民族共同構建了對這一族群文化身份的認同感。

【關鍵字】中越跨境；音樂互動；身份認同

【中圖分類號】G122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5）01-0049-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01.012

【基金項目】廣西民族師范學院科研項目：桂西南中越跨境民族民間音樂文獻整理與研究（項目編號：2021GP021）。

一、關于文化身份

（一）關于身份的概念

身份概念在社會學領域中具有復雜的內涵，其定義因不同學科領域而異，該術語最早見于西方16世紀晚期文獻，其含義涵蓋了“本體”“相同”“同一性”及“一致性”等層面。其核心功能在于回答個體自我認知的根本問題：“我是誰”以及“我是什么樣的人”。在人類社會的早期階段，身份主要作為個體間辨識差異的標志，隨著社會的演進，身份概念逐漸演化為一種社會理論，并在社會學、文化學、民族學、人類學等多領域得到廣泛應用。

哲學領域將“身份”定義為使一事物成為其獨特存在的各種要素的總和。在心理學范疇，社會身份理論占據了核心地位，它深刻剖析了群體互動、群體間關系以及自我概念形成的心理機制，該理論的核心在于，個體通過其在社會群體中的歸屬及其分類來塑造自我認知，而特定的社會身份則意味著在某一社群內，個體與其他成員共享一系列共同的特性。在語言學領域，身份研究則聚焦于身份與語言在動態交流過程中的“相互建構”關系。

社會學領域，對身份的理解主要聚焦于個體在社會結構中的起源及其所處的社會地位，因此，個體身份的獨特性得以凸顯。在微觀層面，身份被定義為“個體對其所屬類型的自我認知”，這一定義突出了個體間的差異性；而在宏觀層面，身份則著重于個體在社會結構中的位置或社會等級。在政治學領域，Tadashi Anno視身份為塑造個體或集體本質的核心要素，更確切地說，身份是“人們對自身身份及所屬類型的認識”。從本質上講，身份是行為體在主體或單位層面上的屬性，它深植于行為體的自我認知之中。在文化學和民族學領域，身份被視為一個民族或群體共有的文化本質特征以及所承載的文化印記，這些共同的文化本質特征成為該民族和文化的重要標志。

（二）關于身份認同

身份認同是文化研究領域非常重要的一個概念，原為社會學中的一個概念，后來逐漸被運用于文化學、民族學、人類學等領域。從本質上講，身份認同就是本體對自身社會身份和角色的認知與描述，包括民族、國家、文化、職業等多方面的認同。因此，身份認同具有多重性特征，就認同的主體而言，可分為個體身份認同與集體身份認同兩個層面。個體身份認同強調兩個不同文化群體之間選擇文化主體個人的自我心理、認知和體驗；而集體身份認同則是在兩個不同文化群體之間進行選擇，側重于對自己生活的社會群體的自我認知。身份認同是一種社會互動行為，是我者與他者就某種特定身份，并且是在我者與他者之間的互動過程當中而形成，是一個動態的過程，而非一成不變。

從個體認同到集體認同、一個民族到另一個民族、一個群體到另一個群體、一種到另一種文化的轉變過程，體現了身份認同的動態機制。可見，文化身份的建構是一個非常復雜的過程，并非由一成不變的歷史和永恒、純粹的族性所賦予。從文化身份的層面來看，一個群體的身份包括了種族、族群、民族、國家、階級及性別等多方面的文化身份，是十分復雜的系統。

中越邊境地區，各民族孕育出獨具特色的傳統文化，這些文化成為各民族身份的重要標識，通過藝術與文化的交流，各民族成員加深了對自身民族文化的認同感。在這一過程中，民族身份得到了持續的強化，并且促進了對其他民族文化的認同，特別是中越邊境地區文化多樣性的特點，導致了文化認同的復雜性。該地區的文化認同不僅涵蓋了對本民族文化的認同，還包括對其他少數民族文化的認同、對漢族文化的認同以及對國家文化的認同。

二、音樂互動

對族群身份認同的影響

壯、岱、儂族之間的音樂互動對于族群成員身份認同具有重要影響，其影響主要表現在對族群身份邊界界定、族群心理形成和建構、族群審美意識形成、族群思想和價值觀形成、族群生活習俗形成以及族源歷史文化認同等。

（一）音樂互動在族群身份認定中的影響

文化構成了民族與族群的顯著標志，沒有文化的族群是難以想象的。不同族群與民族因其所處的特定生存環境、經濟政治體系、宗教信仰以及族源歷史等因素孕育出各自獨特的傳統文化，因此，族群身份的認同必然是由一系列文化元素所構建，族群認同的形成亦是建立在文化認同的基礎之上。

音樂作為傳統民族文化的關鍵組成部分，自然成為文化身份認同的核心要素。

第一，傳統音樂展現了民族文化的共同起源與聯系，共同的文化起源構成了族群身份認同的核心基礎，而基于此共同文化起源的族群身份認同則是構建社會群體歸屬感的關鍵。壯、岱、儂族之間無論是民間歌曲、宗教音樂、儀式音樂等，還是音樂的形式、表現內容、風格、審美等，都體現了壯、岱、儂族之間的文化淵源。同樣，壯、岱、儂族在音樂體裁、題材、形式、審美等方面體現出了一致性和共同性。

第二，民族音樂承載著本民族共同的歷史記憶，這些歷史記憶構成了族群身份認同的基礎要素。每個族群都有本民族的歷史記憶，如壯族的《古歌謠》《創世史詩》《長篇敘事歌》等，都屬于本民族共同的歷史記憶，對凝聚族群成員和區分他民族成員具有重要意義。

第三，傳統音樂與一個民族的語言、宗教、習俗、地域等文化特征緊密聯系，這些文化特征是族群身份建構的重要因素。敘事歌、古歌、創世歌、儀式歌等都與一個民族的語言發展有著密切的聯系，許多創世歌曲、原始古歌、儀式歌曲、敘事長歌中包含了大量的本民族古代語言，這些語言在現代社會生活當中已經消失，這些古語對于研究一個族群的文化歷史、生活習俗、民族關系等都具有非常重要的考證價值。

（二）音樂互動對于族群心理形成和建構的影響

族群心理作為構建族群身份認同的內在動因，表現為一種深層的本能傾向。一旦該心理結構確立，便催生出對本族群的深刻認同感。族群心理是族群生命力與凝聚力的集中體現，構成族群生存與發展的核心要素，是民族團結一致的基石，亦是民族持續發展的重要樞紐。藝術作為人類情感交流的橋梁，是精神文化的結晶，能夠深入觸及人類的靈魂，因此，藝術在塑造民族與族群心理方面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

音樂作為文化的具體表現，其風格特征實質上反映了民族文化性格的特質。中越邊境地區壯、岱、儂族有著豐富多彩的民間音樂，并積淀了豐厚的文化底蘊，滋養著每個民族的心靈，形成了風情獨特、豐富多彩的民間音樂文化。這些傳統音樂所形成的風格體現了這些民族的民族性格，相反各族群成員之間的音樂互動行為對于成員民族心理的形成具有重要意義。

壯、儂、岱族先民由于長期生活在熱帶和亞熱帶靠近江河湖海水道縱橫的地區，在群山環繞的自然生態環境當中，祖祖輩輩在此生息、繁衍，與山和水有著不解之緣，這樣的氣候、環境孕育了他們自然純樸、沉穩謙和的民族心理和性格。與草原民族熱情直爽的性格截然不同，他們在這山多水盛的自然環境中，孕育出了其獨特的壯族民間音樂文化。從審美心理角度審視，壯、儂、岱族先民所處的優美自然環境與溫和的氣候條件孕育了該民族的性格特質，也塑造了他們以柔和為美的審美心理取向，這種審美心理取向深刻影響了其藝術風格，使之普遍呈現出柔和而優雅的特征，具有濃郁的抒情色彩。

（三）音樂互動對于族群審美心理形成的影響

審美心理是指特定民族在審美偏好、審美能力、審美理想等方面所體現的獨特心理構架，該心理構架根植于民族性格與民族情感的基礎之上，是民族精神中最為敏感、復雜且精致的組成部分，因此，民族審美心理能夠深刻反映民族性格、氣質、情感及觀念。由于氣候、地理、生產、政治、宗教等因素的差異性，各民族孕育出特定的世界觀和民族心理，進而孕育了不同的審美心理。不同族群的審美心理對文化藝術產生不同的審美取向，最終形成具有不同風格的文化形式。

民族發展歷程實質上是民族審美心理、意識及觀念之形成與演進的歷程，審美活動深深植根于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人們在勞動實踐中感受美、領悟美，并據此創造出新的美。隨著民族文明的進步，審美實踐活動逐漸從生產勞動與認知探索中剝離，形成獨立的民族審美意識，實現了外在形式與內在本質的和諧統一，進而構筑了具有鮮明民族特征的審美心理結構。壯、岱、儂族在其漫長的歷史演進過程中，孕育了豐富多彩的審美活動與藝術形式，并深刻體現了其民族精神的獨特韻味。這些審美活動與音樂不僅是壯、岱、儂族人民審美理想與藝術創作經驗的結晶，也是其民族審美心理形成與發展的生動寫照。因此，無論是族群內部成員間的音樂交流，還是不同民族之間的音樂互動，都在塑造民族審美心理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也對族群身份認同產生了深遠而持久的影響。

（四）音樂互動對族群思想和價值觀形成的影響

在歷史演進的過程中，共同的民族身份認同促進了統一思想體系與價值觀念的成型，這些觀念體系為社會成員提供了道德倫理和價值評判的基準。音樂藝術不僅具有審美與實用性功能，還蘊含著深刻的教育意涵，通過音樂互動交流，傳遞著思想道德與價值觀念的精髓，維系著共同的思想與價值體系。

中越邊境地區豐富多彩的民族民間音樂文化，深刻反映了各民族獨特的心理特質與民族精神，展現了其豐富的傳統道德倫理、政治思想以及生活智慧，映射出各族人民深邃的思想與情感世界。以壯族為例，其《旦歌》《嘹歌》和《天琴》文化不僅傳遞了壯、岱、儂族的民族精神和文化信息，而且這些文化元素在壯族群體中代代相傳，深入人心。通過神話故事和祭祀活動的反復演繹，這些音樂形式強調人們銘記自身的根源和血緣關系，以此鞏固氏族社會的穩定與團結，增強氏族公社或群體的內聚力。同時，邊境地區的各民族還流傳著豐富的愛情與婚姻題材的歌曲，年輕一代通過傳唱這些歌曲，不僅傳遞了各民族關于愛情、婚姻的看法、價值觀，也是對年輕一代進行傳統文化的熏陶。

綜上所述，中越邊境地區的壯族與岱族/儂族的傳統音樂，不僅承載著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更深刻反映了各民族的藝術追求。這些傳統音樂在塑造傳統觀念的過程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有力推動了各民族民眾思想道德素質與價值觀念的提升。

（五）音樂互動對于族群生活習俗形成的影響與作用

民間音樂與民間習俗之間存在著緊密且不可分割的聯系，尤其是壯、岱、儂族的傳統音樂，絕大部分內容都深深根植于當地各民族習俗之中。他們世代居住在中越跨境地區，孕育了豐富且獨具特色的民俗文化及其慶典活動，傳統節日如三月三、龍峒節、歌圩節、天琴文化節、端午節、中元節、霜降節以及中越邊關國際文化旅游節等，均融合了民族民間音樂、樂器演奏、舞蹈表演、傳統服飾展示及精湛工藝等多重元素，整個活動過程均伴隨著音樂的旋律，彰顯了音樂在民俗文化中的重要地位。

此外，壯、岱、儂族的諸多民俗活動如節日慶典、日常生活習俗、婚姻儀式及葬禮儀式等，也都離不開包括音樂在內的民間藝術形式的參與。因此，壯、岱、儂族的民間音樂不僅是藝術的表現形式，更是承載并傳遞著豐富民俗文化信息的重要載體。諸如哭嫁調、哭喪調、采茶調、結婚調、蓋房調、山歌情歌、出嫁歌及祝壽歌等風俗性歌曲，都蘊含著深厚的風俗文化內涵，通過民間音樂的傳承，得以讓這些寶貴的民俗文化得以延續和發展。

三、音樂互動

與壯、岱、儂族文化認同的內在因素

中越跨境族群音樂藝術互動過程中的族群文化認同的內在因素主要包括族群和民族共同的文化淵源、共同的族源歷史、共同的民族語言、共同的宗教信仰、共同的生存環境以及共同的生活習俗。

（一）音樂互動中壯、岱、儂族的共同文化淵源

文化淵源的共性構成了民族或族群身份建構的關鍵基礎，同時也是民族或族群文化認同的核心要素，具有共同民族或族群身份的群體，必然共享一定的文化淵源。族群組織通過強調共同的祖先、血緣關系、族源歷史及文化淵源促進民族和族群情感的認同，進而形成一種血緣親情，增強民族和群體的凝聚力。

社會科學家普遍認同共同的文化淵源是族群成員個體認同中最為重要和基礎的社會身份標識，而音樂作為民族文化的典型表現形式，最能彰顯民族的文化淵源。例如壯族、岱族和儂族同屬于一個族群，它們均源自我國古代“百越”民族中的駱越族群，他們在新石器時代便已展現出共同的文化特征，包括共同的地理分布、經濟活動、文化習俗以及民族特性，并且在語言上保留了大量同源詞匯和相似的語法結構，這些共同的文化特征與淵源關系在他們的傳統藝術中能夠體現出來。

壯、岱、儂族無論是服飾、音樂、歌舞、戲劇，還是宗教信仰、傳統工藝、生活習俗、儀式音樂等方面都具有較多的相似之處。在筆者調研過程中發現，從三個民族的音樂藝術來看，無論是民歌、戲劇、宗教音樂，還是樂器方面都有非常多的相似之處。壯族傳統樂器中的天琴、銅鼓、馬骨胡、二胡、嗩吶等等樂器在儂族和岱族的傳統樂器中非常普及，其形制、結構、裝飾圖案、音樂風格、運用場合十分相似。三個民族在民歌的題材內容、歌唱形式、音樂結構、風格特點、音樂主題、音樂審美等方面都有較多相似性。

（二）音樂互動中壯、岱、儂族共同的族源歷史

族源就是民族的來源，指的是這個民族最初的歷史。每一個民族都經歷了歷史的分分合合，經歷了無數次的遷徙，因而，要真正研究一個民族，必須探尋其根源，共同的族源歷史是族群文化認同的重要內在因素，在中越跨境各民族當中，壯族、岱族、儂族屬于同源民族，屬于共同的族群。

歷史研究證明，壯、岱、儂族與百越族群之間具有顯著的關聯性，其祖先屬于南方百越族群中的駱越分支。從自然地理視角出發，古代百越族群主要聚居在平原低地或沿江河湖海的地帶，這些區域水系發達。根據地理分布特征，百越族群可歸類為典型的南方低地平原民族，這樣的地理環境對百越民族的生產方式、生活習性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尤其是與水的緊密聯系，長期與水域環境的互動，促使百越民族形成了獨特的水文化和舞蹈文化。

從日常生活的細微之處到民俗節日的慶典活動，再到審美心理和民族精神的塑造，都深深烙印著水的印記。水的柔韌性、包容性，塑造了百越民族溫婉細膩的心理特質，這都體現在他們對文化的包容性、開放性以及在藝術審美上的陰柔與內斂。

（三）音樂互動中壯、岱、儂族共同的生活習俗

民族民間音樂與民間生活習俗緊密聯系，共同的族群有著共同的生活習俗。中越壯、岱、儂族民間音樂都與當地各民族習俗有著密切的聯系，世居于中越跨境地區的壯、岱、儂族有著共同的民俗文化及其活動形式，如壯族和岱族、儂族的共同節日習俗三月三、龍峒節、歌圩節、霜降節、端午節、花婆節等，這些節日習俗都伴隨著豐富的民間藝術，都是在音樂和舞蹈的陪伴之下完成，整個活動過程都有民間藝術的參與。還有一些民族節日、生產生活風俗、宗教祭祀風俗、結婚風俗、習俗等，也都是在民間音樂的參與之下完成。族群成員通過各種藝術相互交往、相互融合，傳承和傳播本民族文化傳統，在這些形式活動中是族群身份得到強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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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鐘小勇，男，漢族，重慶云陽人，博士，廣西民族師范學院藝術學院三級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民族民間藝術。

沙琪，女，漢族，遼寧寬甸人，博士，廣西民族師范學院藝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民族民間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