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般認為《莊子》遠離政治,《莊子》本身對治國也并無太多的關注與強調,而在莊學日益興盛的唐代,儒、道學者以儒解莊、儒道互釋,將儒家的經世治國之道借由對《莊子》的詮釋表達出來,以此獲得時人關注。唐代學者吸收、借鑒儒家積極用世的態度來闡釋、發揮《莊子》思想,體現出了強烈的經世情懷對莊學的深刻影響。在新的形勢下,研究莊學的治理思想,有助于我們借鑒和運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思想理論,對我國構建國家治理體系、建設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等方面具有借鑒意義。
【關鍵詞】唐代;莊學;治理
【中圖分類號】B241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5)01-0004-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01.001
【基金項目】山東省社科聯2024年度人文社科課題“唐代莊學中的國家治理思想”(項目編號:24BZZ007)。
鑒于魏晉時期清談誤國的教訓,唐代統治者尤為重視發揮道家道教的治國之用,為現實政治服務。正因如此,必然導致更多的學者以積極用世的態度參與到莊學詮釋中去,以發揮《莊子》的致世思想,引儒解《莊》、以“仁義禮法”釋《莊》體現出了強烈的經世情懷。
一、《莊子治要》中的治理思想
在調和莊子思想與經世致用的關系、提出“崇太平之基”“文武爭鳴,君臣無事”,明顯將《莊子》用于作為治國思想的且產生較大影響的學者當首推魏征。
道士出生的魏征,是唐代推崇“清凈無為”治國理政思想的著名宰相。他于公元637年,上薦唐太宗說:“無為而治,德之上也。”[1]17又于公元639年,再次上書唐太宗言:“無為無欲,清靜之化。”[1]540從這些奏議中,可以發現魏征是希望唐太宗始終堅持“無為而治,清靜恬淡”的治國思想。
正因為魏征對治國思想有著充分的認識,所以在采摭《莊子》,編排《群書治要·莊子治要》之時,亦刻意去除了《莊子》中有關其道家道論中心思想的內容,而只選擇其中與治理國家最為相關之章節加以引用節錄,正如方勇所言:“魏征等人在奉書時就必然會以這一思想(無為治國)認識作為指導原則,以便盡可能地符合‘太宗欲覽前王得失’的要求。”[2]
今《群書治要》從《莊子》中《胠篋》《天地》《天道》《知北游》《徐無鬼》等五章內容進行了摘引,雖在節錄、摘引之中或有損益其文,然其所載極博,足可見《治要》對《莊子》之重視。《治要》所引《莊子》之內容,有意摒棄了純屬道家道論的內篇,刻意去除《莊子》內篇所含有哲理思想的內容,而取乎治國治人、為人君之道者為主。如《群書治要》引《莊子·徐無鬼》章:
請問為天下。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何以異乎牧馬者哉!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黃帝再拜稽首,稱天師而退。[3]976
《徐無鬼》此節主要是講黃帝與一牧馬小童談論如何“為天下”的對話。原文如下:
請問為天下。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內,予適有瞀病……予又奚事焉!”黃帝曰:“夫為天下者,則誠非吾子之事。雖然,請問為天下。”小童辭。黃帝又問,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黃帝再拜稽首,稱天師而退[4]。
通過比較可以發現,《莊子·徐無鬼》原文中關于黃帝與牧馬小童討論“為天下”的問題分別是從兩個方面展開論述的。而魏征的《莊子治要》則只援引了有關治世思想的內容,突出表達了統治、管理天下和牧馬相似,僅需要“去其害馬者而已矣”,盡可能地運用無為而無不為的思想來實現國家的治理。對于通過“游于六合之內(外)”超然于現實之外形而上的治理國家的方式,魏征等人則作了有意的回避。由此看來,魏征等人主張無為是從經世致用的角度出發,與《莊子》內篇所闡發思想是不同的。總之,道論本為《莊子》思想學說之核心,然而,《群書治要》節引文章以與經世治國相關者為切,故“道論”部分均加以削除。
又,《群書治要》援引《莊子》五篇,包括《胠篋》《天地》《天道》《知北游》(以上皆見外篇)、《徐無鬼》(雜篇),其中所采錄之《莊子·天道》篇章,最值得注意: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為宗,以道德為主,以無為為常。無為也,則用天下而有余;
有為也,則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貴夫無為也。上無為也,下亦無為也,是下與上
同德,下與上同德則不臣;下有為也,上亦有為也,是上與下同道,上與下同道則不主;
上必無為而用天下,下必有為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3]973
《天道》是《群書治要》采用文字最多的一章,也是歷來備受爭議的一部分。宋代學者歐陽修、劉辰翁就對《天道》篇提出了質疑。[5]310劉辰翁評價道“不似莊子語”“便不類前篇”[5]306,即認為《天道》篇的內容是偽作。清人王夫之《莊子解》明確指出此句是名家之學,非莊子之語[6]。錢穆亦認為此句非莊子之言[7],當是儒家的產物。潘銘基則承襲以上其說,認為在此文里,君無為、臣有為的主張,頗近黃老道家之言,且受到儒家思想影響而撰作[8]。
但正是《天道》這一篇不似莊子主旨、引起后世歷代學者非議的話,魏征卻把《天道》作為重要的內容選進了《群書治要》,一方面反映了其無為而治的政治主張,另一方面也體現出魏征對儒家思想的認可,如“宗廟尚親,朝廷尚尊,鄉黨尚齒,行事尚賢,大道之序也”[3]975,正是因為包含有儒家禮樂、宗親思想,且將仁義禮樂皆視為治道思想的一部分,這與唐太宗所言“朕今所好者,惟在堯、舜之道,周、孔之教,以為如鳥有翼,如魚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暫無耳”[1]331“神仙事本是虛妄,空有其名”[1]332相合,所以魏征等人是贊同的,并將之納入《莊子治要》之中。
從魏征《莊子治要》節引內容來看,其目的非常明確,即以治國為要務。魏征《莊子治要》所引內容不涉及《莊子》內篇,而只援引外篇、雜篇之五章,并采摭其中與無為治國相關之文字而已,這也正符合《群書治要·序》的編纂目的與指導原則,所謂“采摭群書,剪截淫放,光昭訓典,圣思所存,務乎政術。”[3]22-23《治要》所節引的文字,主張積極用世,為帝王服務,具有明顯的經世傾向。
二、《莊子邈》《莊子指要》中的治理思想
除了《莊子治要》之外,文如海的《莊子邈》以及張九垓的《莊子指要》同樣體現出積極用世的思想。
《道藏》中收錄有《莊子邈》(又稱《南華邈》)殘本一卷,由《天地》《天道》《天運》《刻意》《說劍》《漁父》《列御寇》等七篇組成,其中《列御寇》僅有篇目,無內容。從《莊子邈》所保存的文獻資料來看,亦可證明文如海儒道兼容、經世致用的思想特點。這里將《莊子邈》的文字節引如下:
“君上臣下,貴賤所以崇班。天地均化于無心,君臣股肱于一體。”[9]5(《莊子·天地》題旨)
“道之所在,圣人尊之,故軒后膝行而順風,孔父朝聞而夕死。天道之旨其斯謂歟。”[9]5(《莊子·天道》題旨)
“堯舜禪讓而復昌,桀紂亢極而世絕。帝王既爾,人事亦然。此天之運始也。”[9]6(《莊子·天運篇》題旨)
“用仁義為匣,以禮樂為鐔。自然巨盜亡魂,奸臣喪魄,萬方歸化,四夷來王,按之無敵于天下,此說劍之旨也。”[9]6(《莊子·說劍》題旨)
“昔平王東遷,周室微弱,禮樂征伐出自諸侯……欲使帝王親有德遠讒人,訪道山林,搜楊隱逸,使河濱無洗耳之叟,磻溪絕垂釣之人。”[9]6(《莊子·漁父》題旨)
具體分析來看,文如海的《莊子》題旨,主要表達了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方面是他以儒家的仁義禮樂等綱常倫理思想弘揚《莊子》之“道”,即以儒弘道,如《天道》篇的題旨“孔父朝聞而夕死”原是《論語·里仁》里面的語言“朝聞道,夕死可矣”,本是形容的儒家之“道”,但是在這里卻被文如海用來描述道家之“天道”。如此一來,儒家倫理之“道”與道家之“天道”就緊密結合,成為一體。又如,《莊子·說劍》本是講趙文王好劍,莊子往說之。劍有天子、諸侯、庶人三種劍,莊子勸文王當天子之劍。而從文如海的《說劍》題旨來看,他把《說劍》的主旨提升到了利用儒家仁義禮樂即“仁義為匣,禮樂為鐔”來達到“萬方歸化,四夷來王”的為政治國之目的,明顯具有以儒弘道的思想。
另一方面文如海從《莊子》中引發出經世治國的思想。如《天地》題旨“君上臣下,貴賤所以崇班”“天地均化于無心,君臣股肱于一體”大談君臣之道,最終目的是濟世蒼生,改變社會風氣所謂“變澆俗之頹風,歸淳素于上古”。又如,《天道》《天運》篇題旨引申出帝王之道,意在勸告為政者“體道以為用”,要像堯舜一樣“得道以治四民”,唯有如此,才能“膝行而順風”。再如,《漁父》篇本來是講漁父斥孔子“用禮樂、人倫掩飾人的本真”,指責孔子“苦心勞形以危其真”,教導孔子要“謹慎修身,保持本真,使人與物各還歸自然”[10]。但是文如海借《莊子·漁父》“搜楊隱逸”“萬方歸化”為題,大談治國為政之道,很明顯,已經偏離了《莊子》的主題思想,但是這是文如海對《漁父》的理解與引申。
由于受時代精神及作者自身的影響,文如海莊學中的治國理論并沒有孤立地發揮清靜無為之旨,而是將儒家仁義禮智思想援引過來,從而表現出儒道兼容的特點,這樣通過文如海的調和,莊子之思想就和儒家的政治道德結合在一起,成為不可分割、相互聯系的一個整體。
張九垓在《莊子指要》中同樣也表達出了《莊子》的治世傾向。張九垓的《莊子指要》已經散失,可是據權德輿《張隱居莊子指要序》所言:
蓋宏道以周物,闡幽以致用,內外相濟,始終相發……為道之用也,經天地,該
萬物。內化者可以澤四海,外化者可以冥是非……[11]
從權德輿所敘述的內容來看,張九垓《莊子指要》非常認可《莊子》的虛靜恬淡無為之道,認為《莊子》之道可以“闡幽致用,內外相濟”,還能夠澤及四海,明辨是非,君王如果能夠行此道,則對國家的發展大有裨益。可見,“闡幽以致用”即表明了張九垓的經世致用的解《莊》思想。
縱觀魏征、文如海和張九垓等《莊子》注釋者的著述成果,這些莊學著作不僅從理論上闡述儒道如何融通,而且援引莊子思想為現實政治服務。
三、小結
隨著儒學地位的不斷提升,以及矯正魏晉以來的玄談之風,人們研讀《莊子》,逐漸不再從玄理方面入手了,其興趣轉移到了探究其中治國經世。
總的來說,當解《莊》學者試圖把玄虛的理論從莊學中加以剔除進行重新解讀的時候,他們便把目光投向了現實關懷,在當時儒道地位迅速提升這一時代背景的影響下,以儒解莊,或援道入儒,努力消除儒道之間的壁壘,加強儒道之間的聯系,成為許多學者的共同選擇。
《莊子》在唐代地位不斷提升,為統治者所接受,形成了與儒家分庭抗禮的局面,并且與儒學互相融合,以為現實政治服務。唐代《莊子》地位的迅速提升,被統治者接受,與莊學研究者通過《莊子》闡發經世致用思想、關注現實的接受方式有關系。他們一方面借《莊子》提示統治者應清凈恬淡、無為而治,減少給民眾帶來的負擔,緩和國家社會的矛盾。另一方面用《莊子》說君道與臣道,闡述“君無為臣有為”的君臣之道。這是對《莊子》的創新性闡釋,同時也是對《莊子》思想價值在新的歷史時期所作出的肯定。
由此看來,中國傳統文化歷久彌新,不斷發展創新,對當代社會的發展具有深遠的影響和重要的借鑒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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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杜文君(1992-),男,臨沂大學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古代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