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包括肉體的和精神的,幾乎每個人都會經歷,一生沒有遭遇過疼痛的人大抵沒有。
一
生于1956 年的我,最早的腰疼記憶可追溯至13 歲那年,那一場疼痛,與一次砍柴經歷相關。
六月,驕陽似火。我與村里的幾個小伙伴一道在山上砍柴。我攀上了一棵高達五六丈的大樟樹,揮舞著柴刀砍向樹枝。彼時,一個同伴見此樹枝條繁茂,而我僅在半腰處動刀,便迅速從旁邊的另一棵樹上躍過來,在我的頭頂上方五六盤樹枝處奮力砍伐。待我腳下幾盤樹枝砍光后,他在上方砍斷的樹枝失去了下方的支撐,全部壓在一盤樹枝上。剎那間,那些未斷的樹枝紛紛折斷,嘩地落下。其中一個大樹枝的斷裂端,不偏不倚砸在我的腰椎上,我隨樹枝一同墜落地面。一陣劇痛如電流般瞬間傳遍全身,我強忍著疼痛回了家。母親見我臉色蒼白,簡單詢問緣由后,便用碘酒一遍遍揉著我紅腫的腰部,疼痛才慢慢緩解。
大約一月時光,我日益消瘦。恰逢鄉下趕集日,母親與祖母帶我前往鄉場,本來打算趕集完去鄉衛生院瞧瞧醫生,豈料還未等趕完集,腰部便劇烈疼痛起來,我瞬間無法支撐身體,轟然倒地。祖母急忙將我背起,送進衛生院的病床,為我揉了許久。揉著的時候,疼痛漸漸緩解,可一旦停下,劇痛又再度襲來,那劇烈的疼痛讓我大聲呼喊,只覺自己命懸一線。醫生和家人都心急如焚,卻不知其因,只好將我送往當時的地級醫院——洪江市人民醫院診治。
給我看病的是王副院長,他安排我拍了片。片子出來后,他把我和父親叫過去。我忐忑地站在醫生身旁,凝視著那模糊不清的黑白片子,只見腰部有一大塊黑色腫塊,他說這就是病灶,卻未言明是否為淤血,又問我最近是否摔過跤。那時的我,緊張又害怕,情急之下竟說沒有摔跤。我全然未聯想到一個月前從樹上摔落之事,這無疑給醫生的判斷增添了難度。于是,他診斷為骨結核,給我開了半年藥,主要是異煙肼、鈣片,還叮囑父親:“這孩子,今后一生都不能干重活,尤其不能挑重擔。回家后臥床休息半年,除了一日三餐和大小便,都要平躺在床上……”此言一出,猶如晴天霹靂,對我而言,簡直是判了死刑。我乃家中長子,在這偏僻山溝,若不能干重活,活著又有何價值?那一刻,我的世界仿佛陷入了無盡的灰暗。
我在床上清醒地平躺著,苦熬著時光。聽著窗外有人說話,無法插言;人們一走開,就只有偶爾的鳥鳴做伴。平日的伙伴,除了上學,都是在野外幫大人勞作。開始幾天,時間還好打發,日子一久,心里憋得慌。有時候,伙伴們來到我家禾堂坪,比著勁,我實在忍耐不住,就溜出門看熱鬧,家人看見就馬上催我回到床上去。我無可奈何地接受著他們目光的監督,那種孤獨、寂寞至今不敢回想。
不知是否是這些藥起了作用,漸漸地,我的腰不再疼痛。之后的十五六年,那曾經的劇烈腰疼再未發作。我依舊砍柴扛柴、打禾扛拌桶、扛竹木、挑牛糞,在蒼涼山村的一角如一個堅實的杠桿支點,撐起生活的重擔。山里的勞作,拼的便是體力。有一種叫“過撥”的活計,就是接力搬運,上百斤的擔子每人承受一段路程,一擔一擔不停運送。一天下來,腰酸背痛是常事。有一次,一個體力極為強壯的漢子挑起一擔220 斤的牛糞,輪到我時,我不甘示弱,咬咬牙,硬心挑起,雙腳一步步顫抖著前行。那天晚上,我如發高燒般渾身酸疼難忍,半夜起來拉尿竟拉出很多血。此后,我不敢再挑200 斤以上的重擔,但150 斤左右的擔子還是常挑。這樣的重量,村里的婦女大都挑得起,所以我在當時的農村算不得最棒的勞力。
奇怪的是,自13 歲那年腰痛突然發作后,那般劇烈的腰疼再未出現。
二
20 歲那年,作為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我告別了農村。
大學畢業后,重體力活再未沾邊,主要工作姿勢便是坐,輔以少量的站。坐著備課改作業,坐著審改稿件,坐著撰寫公文。有時,一坐便是一整天,甚至堅持到深夜。在農村人看來,這般體力強度算不了什么。然而,28 歲那年的秋天,腰痛卻突如其來,疼得我直不起腰,竟有當年插秧久了的那般感覺。幾日不見緩解,我只好去看醫生。醫生診斷為坐骨神經痛,遂給我貼祖師麻、打封閉,再配上些治療腰肌勞損的藥物,很快便有所緩解。
起初,一年半載才會有一次輕微疼痛,我便一次次以打封閉的方式應付了事。后來,疼痛愈發厲害,便需加用其他療法。有一次去省城出差,瞧見街旁電桿上貼著治療腰病的廣告,宣稱無須吃藥,僅需針療一兩次即可痊愈。我按照廣告上的路線,走進一條長長的狹窄小巷,再轉入一處深幽小門,一問方知“到了”。此地自然不是醫院,只是操弄民間療法之所。
我問清價格,坐下等候治療。一位老年婦女詢問大概疼痛部位后,便取來如梳子般大小、密密麻麻布滿鐵針的器具。我定睛一看,那些針似乎銹得快要折斷。我說:“這不會扎出破傷風吧?”那婦女道:“怎會呢?這針都要用火燒的,你想想,用火燒紅還不消毒了嗎?”說著,她便將那布滿鐵針的器具放在火爐上燒。“行了,撩起你的上衣吧!”說話間,另一位婦女走來幫我撩起衣服。“啪啪啪”,我的腰部肌肉被她們不停地敲打,只覺火辣辣的疼。如此一番折騰后,她們讓我歇息片刻……那時,我頓感腰部輕松了不少。這真可謂體驗了一回原始的火療(卻不知現代醫學是否認可這種民間手法)。
事后,說與妻子聽,她責怪道:“你也太冒險了,竟然不告訴我一聲!”我說:“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其他患有腰病的人聽聞此事,羨慕不已,紛紛向我討要地址,我卻不敢告知,就說地址弄丟了,生怕萬一出了事受到責怪。
1996 年,我40 歲。6 月的一天早晨,突然感到脖頸無法扭動,憋氣,腰部也不能翻動。于是趕忙找來朋友的小車,直接送往醫院。上車之時,我幾乎無法彎腰進入車內。
這是我因腰疼第一次住院,整整40 天。醫院確診為腰椎間盤突出——三節突出,其中兩節還有骨質增生。采用牽引、針灸、按摩,加上口服中藥治療。在實施這些治療措施期間,腰疼有所緩解,但停止治療后不久又漸漸加重。每年還會有一兩次大的發作,發作最重、疼痛時間最長的往往在每年的11 月份。而且每次都要臥床休息一個月左右才能恢復到正常狀態。這給我帶來了極大的困擾:我一直在黨政機關工作,11 月份是每年最忙之時,因為即將年末,各項檢查都需在這段時間進行,以便抓進度。我請假休息,同事們固然不會說什么,卻會打亂領導事先對人員的安排。我身為一個小領導,每到關鍵時候就休息,看著別人忙碌,臉上實在掛不住。于是,我四處打聽“斷除病根”之術。
終于,在2000 年初的一天,經朋友介紹找到一個外地做生意的人,施行了他的密招。他讓我自己買了幾個創可貼,在我的疼痛部位涂上一種沒有牌照的透明藥水,然后用創可貼捂住,封嚴。大約半小時后,腰部肌肉開始疼痛,且愈來愈烈,疼得我幾近死去,難以忍受。那是深夜,我想去醫院急診室,可又想到他事先叮囑——疼痛時不要用鎮痛藥,只能忍住,熬過去。我終究沒有去。如今想來,那一夜,不知自己是如何挺過來的。我的妻子也被嚇得半死。那晚之后,疼痛部位開始流膿,半個月后潰爛的皮膚慢慢愈合。
那以后大約兩年,腰疼未再出現大的發作。那位生意人說,這是把腰部的火毒放出來了。我聽得一頭霧水。
又過去幾年,我的腰疼再度加劇,我想再找他,一打聽,他早跑了。
三
病魔纏人。48 歲那年,我不得不提前退休。
我毅然奔赴京城。我尋思著,北方較南方更為干燥,應有利于腰疼恢復,且北京乃政治文化中心,我或可找一份文化行業之事,一旦腰疼加重,亦可前往大醫院診治。也算是湊巧,我剛到北京不久,一家雜志社招人,我被看上,便有了落腳之地。
一晃就到了2006 年11 月,腰疼加劇,我立馬入住西苑醫院。在醫生建議下,施行了臭氧微創療法,此后,腰痛明顯減輕。然而,頭幾年有時晚上睡覺,竟覺從腰部至腳底神經發癢,難以忍受,需妻子用力捶打腰部,方能慢慢入睡,且中間還時不時被癢醒。這司空見慣的腰疼,著實折騰人啊!
能挺則挺吧,這一挺便是六七年。2013 年初,母親患痔瘡來京住院。那日,母親動手術,手術需排隊,走廊上竟連一張椅子都沒有,病人家屬們有的站著,有的蹲著,有的體力不支便賴在地上。我自備一只小塑料凳子,在外面走廊上坐了一整天。待母親做完手術,醫生呼喊“某某病人家屬過來”時,我久久無法直起身走近母親,只因那小凳子不到20 厘米高,胯部彎折太久,腰部已然僵硬。那天回家,便覺左腿發麻,運動之后稍有緩解。我不想讓術后的母親擔憂,便日日佯裝無事,照常去看望她。母親回南方老家后,我左腿發麻癥狀愈發嚴重起來。5 月份,去醫院檢查,得知是:L2/L3、L5/S1 椎間盤輕度突出,L4/5 椎間盤左后突出。于是,一邊依醫生建議進行保守療法(不做手術,僅吃藥、理療),一邊伏案工作(那時我還在為一家刊物審稿)。原以為保守療法能使病情慢慢好轉,豈料結果卻越來越糟。
2014 年6 月,我開始出現行走困難,走快一點,左腿麻得更厲害,一抬腿,如觸電般,竄著麻。
“不能再硬挺了……”妻子催促我去醫院。
2014 年9 月12 日,在妻子的陪同下,我住進了某總醫院。經過一系列檢查,醫生診斷結論與2013 年5月份的一樣。
“馬上住院!”醫生熱情而堅定地說道。
接著就有“導醫小姐”上來了。那熱情之態,仿佛遇上了“拉皮條”的,讓人感覺怪異得頭皮發麻。
此刻,我隱約地聞到了醫院里散發的商業氣息。這種氣息與“醫院”二字是多么不適宜,多么不協調!然而,在醫院方恐怕不以為然,或許當作一種“創新”或“探索”吧!
人在病中,身不由己。我本是沖著那里的“小針刀”去的。老家有位私人診所的醫生在那里接受小針刀技術培訓,她向我推薦那里的小針刀,說醫術神奇,當天可回家。然而,到了那里后,門診醫生卻說,小針刀解決不了我的問題,必須住院治療。幾天后,住院部的醫生先后為我做了兩次小針刀,腰疼卻絲毫未減。這時醫生又說,可以采用一種叫“椎間孔鏡”的微創手術解決問題。于是,他們在我的腰部開了一個筷子粗細的孔,將器具深入椎間盤,對突出的部分進行切除……先前醫生說這種手術對肌體損傷小且不疼,可實際卻因人而異,反正我是疼得厲害。
問題不單是手術時受疼,術后當天更是疼痛加劇。9 月23 日,即出院前一天,還補做了小針刀。出院時,醫院又給開了甲鈷胺分散片、脈血康膠囊等藥物,卻一點不管用。出院當晚下半夜,坐骨神經疼痛加重,難以入眠。第二晚,吃了中藥湯劑,疼痛減輕。但之后,中藥止痛效果明顯減弱,晚上需加服“芬必得”方能止痛。
于是,妻子打電話給醫生。醫生說,這是手術后的正常反應,再養幾日看看。可事實并非如醫生所言,回家后每日皆疼痛,除了傷口處輕微疼痛外,左腿不走路也一陣陣放射性疼痛,日夜無法安睡。一般幾分鐘便疼痛一次。無奈之下,咬著牙,在家里又硬挺了幾日,最后還是回到原來做手術的醫院。
察言觀色。這一次,醫生的態度卻大不相同,那模樣,好像懷疑我們是來找麻煩的“醫鬧”。我不知這世間到底有無真正的“醫鬧”,可他們此時的態度,全然沒了上次的熱情勁兒。
疼痛如影隨形,晚上尤甚白天。有時,深更半夜妻子去叫醫生,醫生竟不來,唯有小護士前來。她將門推開一條縫,身子在門外,只伸進頭來,愣在那兒看著我,不敢靠近。她站了幾秒鐘便轉身走開。我實在猜不透,她是怕我突然死去,還是以為我精神不正常。這讓我失望至極。我當時心想,不管我是何種情況,你總得走近我,看個清楚呀!怎能如此呢?難道醫務人員還怕病人和死人不成?
至此,我更加清晰地聞到了醫院里彌漫的商業氣息的濃烈,也嘗到了醫療商業化的苦果。那苦不是淺層的,而是入髓的。我一直在想:公立醫院為何會灌入商業化的風?是世人真的分不清健康、生命與金錢何者更重要,還是良知泯滅了?
次日,醫院給我做了驗血、CT、核磁等一大堆檢查,而后又重新做了一次“椎間孔鏡”……
說實話,此次手術,科室主任都親自上陣了。術后,腰部的疼痛明顯減輕,只是左腿的踝關節處腫脹得不成樣子,原來的皮鞋完全穿不進去,只好剪開一個大口子。三個月之后,腫脹才有所消退。走路時,左腳就像踩在棉花上,東偏西歪。
這些都并非最難受之事。最難受的是,幾個月后的2015 年3 月初,腰疼再度發作,白天無法伏案工作。一坐下來,左腿照樣放射性地麻,晚上又不能安睡。硬挺到5 月28 日,實在挺不下去了,便去了京城那著名的某三醫院,開啟了我人生最大的一次生命探險……
我沖著那位醫生而去,他是主任醫師、教授、博導,行內頂級名人,最高級別的專家,且也做小針刀。結果他一看片子,便問我:“做不做開放性手術?如果不做就回去吧。”我央求說:“你給我做小針刀吧。”他反問道:“做小針刀都管用?”我又問:“再做椎間孔鏡行嗎?”他道:“你的腰椎幾次手術,都弄成這樣了,還怎么做椎間孔鏡?實話說吧,那技術我們國內在應用上還不成熟,做了也白做,現在只有切開,徹底清理。”于是,我表示愿意做開放性手術。那時的我,唯有聽天由命。
那天,進入手術室前先被推進麻醉室。一針麻醉藥下去,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待醫生喚醒我時,說手術做完了,花了六個小時。為何如此之久?我不是剛躺下嗎?原來這便是死過一回了,被麻醉的這個時間段,對我的知覺來說,完全是空白,仿佛這段時間從未存在過。我恍然大悟:人死了,一切都消失了。對于一個死去的人來說,一切皆不存在,世界都不復存在。如此一來,我們人類究竟應該更怕死,還是更不怕死呢?
因為是全麻,我全然不知是何人給我做的手術。送回病房時,我的鼻子上輸著氧氣,只覺渾身發燙。不見醫生在旁,護士說:“這是失血后的癥狀。”說罷,就提來幾大袋冰塊,壓在我胸脯、腋窩、小腹、大腿等處。“手術前,你們不是抽了我一大袋血嗎?”護士說:“你失血不算多,就沒用上。”虛弱無力的我,不想再與她多言
這次手術給我的腰椎做了內固定,上了四個鈦合金的釘子(每個釘子八千多元)。出院后,腰痛癥狀大部分解除。但大約兩個月之后,晚上睡覺左腿抽筋和發麻的現象,一天天加重。
怎么辦?
四
能挺,自然得挺啊!挺,似乎也是中國人的一項傳統吧。然而,這得挺多久呢?
一個令人痛苦又困擾的事實擺在眼前,此次手術后,陸續出現了十大病癥:
癥狀之一:小腿抽筋。通常在休息時,尤其是睡覺時,小腿抽筋頻繁發作,一夜數次(2 至6 次)。起初幾個月是左腿抽筋,抽筋時拇趾和腳掌向上翹起,小腿肌肉(腓腸肌)疼痛難忍,仿佛擰成一團。大約出院兩個月后,癥狀逐漸加重。抽筋主要發生在夜里睡覺之際,抽筋前總感覺腳的擺放姿勢不妥當,或是有想伸懶腰的沖動,就在這欲伸懶腰的瞬間,抽筋便突如其來。一般十幾秒鐘便能緩解。
癥狀之二:左腿麻木,肌肉反跳(亂跳)。出院后,睡覺時和坐幾分鐘之后,左腿及腳趾頭一直有發麻現象,且在這次行開放性手術出院兩月之后,愈發嚴重。
癥狀之三:腰部有脹痛和酸痛感。出院后,腰部肌肉一直腫脹。手術后,嚴重的腰疼雖基本解決,但腰部仍有酸痛之感。腰部到腿部發涼,似有寒氣縈繞。
癥狀之四:小腿腫脹,踝關節一帶繃緊。出院后,先是左腿的踝關節部位持續紅腫,幾個月后才逐漸好轉;然而,走路久一點,以及每天下午,雙腿皆有腫脹感,左腿尤甚。
癥狀之五:左腿及臀部深處發癢,并有傷痛感(灼痛),心里總覺硌得慌。如前文所述,早在2006 年做腰椎臭氧療法之后,這種癥狀便開始出現,此后每年都間斷性發作,家人幫忙敲打腰部和臀部后可得以緩解。但此次手術后,左腿發癢的情況再度出現,且逐漸加重,癢得鉆心,令人難以忍受。由于腰部做了內固定,上了釘子,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讓家人敲打腰部,著實令人困擾。
癥狀之六:經常頭暈,走路失去平衡。傍晚時分更為嚴重。另外,走久一點,肩部便有負重之感。睡覺起來后,踝關節發出“畢剝”的拔節聲,仿佛在訴說著身體的不適。
癥狀之七:脖子疼痛。主要集中在右側,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癥狀之八:睡覺時上身燥熱,出汗,手心發熱。仿佛有一團火在體內燃燒,難以安眠。
癥狀之九:失眠。由于上述種種癥狀,睡眠嚴重受擾,有時甚至通宵難眠。經醫院睡眠監測為:呼吸暫停。中醫言及此乃腎之問題。
癥狀之十:濕疹。2016 年2 月開始出現。用藥后消失,停藥一段時間又復發,如幽靈般糾纏不休。
上述癥狀并非一天天減輕,而是日益加重。尤其是失眠,讓人覺得世界都是灰暗的。每時每刻都在幻想著睡個好覺,甚至想如果今生還能睡上一個像以前那樣的香甜覺,哪怕長睡不醒也值了。此時,我對人生完全沒有別的奢望了。于是,妻子又陪我踏上漫漫復查之路。
“結局是不會出現的。常常是此事未了,而新事便生。此墻尚未傾頹,別墻便已立了起來。”我的腰疼史便印證了作家閆文盛說過的這段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與常人的思路一樣,我和妻子首先想到的便是去做手術的醫院復查。其實,按照醫院要求,出院后需做三次復查,可問題是這些常規復查,根本無法應對我如此眾多的癥狀。復查看片的醫生接過片子,往熒光屏上一貼,便說:“正常。下一個!”復查便如此草草結束,無人回答甚至無人傾聽我訴說這些癥狀。他們似乎只相信片子。復查的醫生仿佛只有眼睛,沒有耳朵!我執意要個說法,他便說:“那就再檢測一下骨密度吧。”檢測報告出來后,那醫生道:“骨密度水平越來越高了,沒事啊。”然后又是“下一個!”無奈之下,我又重新掛原來給我看病的專家號。這期間還得找“黃牛”幫忙買票,等上幾日方能見到醫生。
見到專家時,我原以為會有新的結論,結果卻與普通醫生如出一轍:“手術沒問題,恢復狀況也正常。”
“是否需要看看別的科室?”我問。
“你可以看呀!”專家道。
“看什么科室?”我問。
“神經內科吧。”他答。
于是便去神經內科。神經內科的專家一看片子,說:“沒問題啊。”
我又將癥狀訴述一遍,他說:“你掛錯號了,你掛神經外科吧!”
好吧,我又去看神經外科。神經外科的專家看過片子,聽我簡單說了一下癥狀,直搖頭:“這些癥狀,你怎么掛神經內科、外科?你應該去看骨科啊!”
“骨科看了,專家說沒問題。”我說。
“這些癥狀明顯跟手術有關啊!”他說。
“骨科已經看過了,而且是最高權威啊!我總不能反復掛號看吧?”
“那你不知道去第三方醫院?”
于是,我踏上了在京城幾大醫院的奔波之路。每至一個醫院,便輾轉幾個科室,而每位醫生皆有不同見解,有的甚至開出一大堆檢查單子,照片、CT、核磁、肌電圖、超聲、骨密度、游離鈣化驗、甲狀腺指標化驗、睡眠監測等逐一重來。我遍訪二十余位醫生,說法卻各不相同。有的言稱是腰椎術后的恢復期正常反應;有的斷定是手術后遺癥;有的認為是不寧腿綜合征;有的說是缺鈣或缺鐵所致;有的則提及是頸椎動脈硬化引起(然而,亦有醫生堅決否認此說法,理由是動脈硬化并不嚴重)。每位醫生皆會開具一大堆藥物,諸如碳酸鈣D3片、骨化三醇、甲鈷胺、維生素B1、巴氯芬、鹽酸乙哌立松、氯硝西泮、勞拉西泮、雙氯芬、度洛西汀、鹽酸普拉克索片、邁之靈、血脈康……然而,吃來吃去,大多毫無成效,僅有個別藥物,如“加巴噴丁膠囊”,能使抽筋、失眠癥狀稍有緩解,多服用幾天就沒有進展了,然后又回到原點。
在中醫方面,亦是眾說紛紜。有的認為是虛癥;有的說是痹癥;有的說是疑難雜癥;有的說是體內濕氣太重。有的中藥雖可使抽筋有所緩解,卻不斷反復;有的中醫將喝湯藥與針灸治療相結合,使小腿神經發癢之癥基本消失。
言及此處,或許你會覺得這些藥物多少有些作用。誠然,某些藥物確實緩解了部分癥狀,可因吃藥過多,尤其是一些中藥,如血竭粉、蝎子、蜈蚣等,喝下去后嚴重刺激腸胃,肚子不適,每日白天數次腹瀉,晚上亦要起身數次,久而久之,人便瘦弱不堪,甚至站都難以站穩。有些西藥,如氯硝西泮、勞拉西泮,我服下后,心中慌亂難以忍受。
復查的日子,某總醫院的骨科專家道:“你這算什么病,每日走上20 里路,回家再做小燕飛,便好了。”
“何為小燕飛?”我問。
“把手置于后背,你可會?”他說時,手在腰后舞動了一下。
我依言做了一個動作。他覺得不對,便說:“這都不會,下次再來,就別掛我的骨科號了,直接去掛精神科吧。”陪在我身旁的妻子,頓時淚盈于眶。
還有見某醫院的骨科專家。出發前,妻子怕我臨陣忘卻一些癥狀,便讓我寫在一張紙上。一見到他,我便將寫有病癥的紙放到醫生面前,他僅瞥了一眼,便擱置一旁,滿臉不耐煩,半晌不發一言。
妻子問道:“是不是腎病或糖尿病?”
這下,他開口了:“你瞧,你瞧,你倆真是天生一對,一個像編小說一樣羅列了一大堆癥狀,一個給疾病命名。這些癥狀都是我這骨科的嗎?”他甚是不悅,說道,“去看內分泌科吧。”
依照他的建議,我即刻掛了分泌科,做了一大堆化驗。醫生卻說:“內分泌系統并無問題。你的這些癥狀怎么能看內分泌科呢?”
我說是骨科專家建議來的,分泌科的專家直搖頭。此時,我與妻子方才醒悟,原來我們被骨科醫生捉弄了。
還有一位更讓人失望的醫生,亦是某大醫院的專家。我費盡周折才掛上他的號。他簡單詢問了病情,便說:“誰讓你做手術的?”
我說:“某某醫院的醫生。”
他說:“做不做手術不是你自己簽字的嗎?你怎可說是醫生讓你做的手術?難道是醫生捉住你的手簽的字?”
我說:“我并無責怪醫生之意。”
他說:“這是手術后遺癥。”
我問:“能治好嗎?”
他說:“無法。”
我說:“有緩解的藥嗎?”
“沒有。”
“那就給我開點什么藥吧?”
“你要開什么藥?若有藥可治,我還不給你開嗎?”他問道,“你還有什么問題嗎?”
“沒有。”我十分失望地說。
這時,妻子急了,知曉他所在的醫院還有中醫門診,便問:“要不要看看中醫?”
他說:“看不看中醫是你的權利,我是西醫醫生,不懂中醫,不肯定也不否定。”
走出醫院那一刻,我只覺得一陣陣寒涼襲來,仿佛整個身體墜入冰窟。寒涼不是在肌體的外在,而是在內在,在無法言表的深處。
五
幾十年的腰疼,宛如一場漫長的苦難之旅,肉體備受折磨,靈魂亦飽嘗痛楚。實在太過負面,實不想再繼續言說,還是講講正面之事吧。
在煎熬中,我與妻子又度過了一些時日,時光來到了2016 年5 月15 日——這是一個我尤其應當銘記的時間節點。
經一位陌生的趙女士介紹,我們來到了北京昌平北七家鎮趙先生那間簡陋至極的按摩室(如今已搬遷幾次了)。
趙女士,叫趙琴,貴州人,三十來歲,與趙先生無親無故。一切皆是緣分。此前的3 月初,我在西單圖書大廈,偶遇趙女士。當時,我與趙女士在同一張桌子旁翻看中醫書。我看了許多現代中醫書關于腿抽筋的論述都千篇一律,與前面中醫先生們說的沒有什么不同,便搬來幾部中醫古籍細細翻閱。趙女士就湊過來:“向您請教一個問題!”我說:“我是外行,向我請教什么。”她疑惑地望了一下我,說:“不要太謙虛了,看您就是很有學問的。”我說:“我真的不懂醫,只是自己感到走投無路了,才來翻翻這些醫書的。”我把我的看病治病經歷大略說了一下。“唉,您又不是小白鼠……”她很同情地說:“您這是有點麻煩,您看的這些醫生都是著名醫院的大醫生呢。”她看到我失望的樣子,也神情焦急,說:“這樣吧,您不妨死馬當作活馬醫,找找民間藥方吧。”“偌大一個京城,到哪里去找民間藥方啊?”我說。兩人交流間,她提到了趙先生……
一番同情的話語,一個信息,為何要在這篇文章里特別寫到,那不僅因為她是一位素昧平生的女子,而是因為在商業化時代,人與人的隔膜越來越厚,冷漠、事不關己,成為常態。此時有人投來關切的眼神,靜下心來聽你訴說一段人生旅途上的曲折、磨難,多么難得,何況還能提供一個真實的信息——盡管不甚確切,但在困境和迷霧中的人卻很在乎這熱情相助的手,因為它很可能真的就是一根救命稻草。應該說,給人溫暖和希望本身就是救命稻草。
趙先生,乃趙德應,湖北人,五十出頭,在北京完完全全是個“三無”人員——無文憑、無行醫資質、無技術職稱。趙女士與趙先生也僅是一面之緣,她將趙先生介紹給我時,連他的姓名都記得不甚準確。我是從網上尋得他的聯系方式與地址的。初見此般場景,我對他可謂將信將疑,疑竇遠多于信任。
他耐心地聽我傾訴病情,不時露出驚詫的神情。而后,他笑著安慰道:“肖先生,你的病可以調理好,并非大問題。”我只覺這又是江湖郎中的慣用說辭。
“好吧,你既說能治,那就這樣:我先不付費,待有成效了再付,可行?”
“沒問題呀!”
接著,他遞給我一杯姜湯,隨后在按摩床上鋪上水暖毯,開始為我按摩。
他一邊按摩,一邊跟我說說話。
“你剛才說,你做了手術,失了那么多血,醫生還給你壓冰塊?這是什么科學?”他說話時帶著驚訝的語氣。
“吃那么多中藥、西藥,他們不知道有多大的副作用嗎?”他完全是質疑的口氣。
按摩過程中,他還說:“肖先生,以后你就不用吃那么多藥了。”我想這是不是在安慰我,但心里舒坦。
一小時后,他讓我回家,還將剛才所用的水暖毯送給我。送至門口時,再三叮囑,從今日夜晚起,停掉一切中藥、西藥,看看效果如何。
我抱著冒險的態度,照做了。果然,那天晚上,我竟未起身大小便,睡了一個安穩好覺。此后,我一日日恢復,偶爾有些波動,便給他打電話,他總是免費提供服務。
有一次按摩完之后,他邀我到旁邊小店吃午餐。
席間,我問我這病到底是什么原因所致,他笑笑回答道:“你想找到一個跟你的癥狀對應的原因嗎?我告訴你,世界上發生的事情,因與果不一定都是一對一的關系,有的是一因多果,有的是一果多因。你的病呢,既有一果多因,又有一因多果。我這樣說,你該明白了吧?”
我搖搖頭,說:“不明白。你具體說說吧!”
“你的腰疼,包括后來的腿抽筋屬于一果多因,或叫多因一果,而你在治療期間出現那么多癥狀,主要屬于一因多果,或叫多果一因。”
“你在給我講哲學啊!”我說。
“見笑了!我哪里懂什么哲學啊,只是看到了一些現象背后的東西……”他說。
趙先生還毫不保留地教給我按摩的要點與手法,告訴我在家里遇到哪類癥狀就讓家人按摩什么部位。
……趙先生在給我治療的過程中,不僅給我講了病的“因與果”,教給了一些按摩要領,還對“傷寒”二字發表了新見。他說,所謂病,大都是“傷寒”。醫院里的婦女生產和老人衰亡,不應該看作病。那是生命的正常發展規律,不需要醫治或無法醫治的。病就是正常的肌體遭受了外邪的入侵,造成了難受的癥狀。看得見的毒液入體、外傷,都是外邪;看不見的細菌、病毒、傷風也是外邪。這些外邪對人體也是傷。另一種外邪,就是寒,主要是肌體受涼。這類病容易被忽視。你的腰疼雖為多因,但有主因,主因就是寒。而你接二連三做手術,人為地加重了你的體寒。所以,我要給你溫敷,要給你增加熱能。還有一種看不見的寒,比如你遭受的冷眼冷語和看見了敷衍了事的治療態度,他會刺激你的精神,消耗你體內的熱能。而那些關懷的語言、精心負責的態度,它會讓你血氣上升,感到溫暖,起到對抗傷與寒的作用……
我不敢說趙先生的言辭豐富了張仲景的《傷寒論》,或者說做了新注,但至少有幾分道理。至于這道理是否能夠成為理論,為專家學者所采納,不得而知。當然,趙先生也不會在乎。在我的眼中,他只在乎生命本身。
一路陰霾,竟被一位四處漂泊的江湖郎中一掃而光。我向來不信江湖郎中,可他確確實實治好了我的病,還給予了我人生的溫暖、信心與力量,甚至還使我懂得了疾病乃至生命中的一些規律,掌握了一些技能,我又怎能不相信他呢?
從認識趙女士和趙先生到現在已經八年了。這些年,我完全能夠堅持伏案工作。此中歷程,一言難盡。我這一生斷不可能忘記這位樸實的江湖郎中,還有那位趙女士。
我不知道我的疼痛,用一個字來書寫的話,是“疼”還是“痛”?
說來也巧。此文剛要結束,文友來了,他急切瀏覽了全文,說:“我要糾正標題上的一個字。‘疼’要改為‘痛’,因為你感到的是痛;而且,我相信,這不只是一個人的痛,也不只是你個人的‘痛史’。”
“‘疼’‘痛’不分家嘛!”我說,“我寫疼,你感到了痛,我很欣慰。”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