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年10 月10 日,韓國作家韓江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談到,她“用強烈的詩意散文直面歷史創傷,揭露人類生命的脆弱”。韓江是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亞洲女性,也是第二年輕的諾貝爾文學獎女性得主,紀錄僅次于1938 年的賽珍珠。
2008 年5 月,應“首爾文化節”(Hi! Seoul Festival)之邀,我與滬上幾家媒體同行一起在這座城市玩耍了一個星期。抵達的當天深夜,窗外飄起了雪花。我蜷在被子里趕讀一本名叫《玄鹿》的長篇小說——其實是韓國文學院提供的一沓打印稿。
讀著讀著,我所處的小小房間變成了一個冬天凍土下的洞穴。
《玄鹿》有兩個主題:關于“玄鹿”的傳說及一個叫“鳶谷”的山村故事。
傳說中的玄鹿是生活在地下深處的巖石縫里的幻想動物。它用角照明,靠銳利的牙齒啃食巖石而活命,它的夢想是上到地面去看陽光。然而它在以角和牙齒做擔保去看陽光的瞬間,化成了一汪淚水。
小說中有四個主要人物:出生于江源道的鳶谷礦工之女義仙,喪失了部分記憶,美麗而言行出人意表,總是無緣無故出走,像一棵無根無果的植物;偶然收留了義仙的雜志社女記者仁英;仁英的學弟,愛著義仙的明潤;仁英的采訪對象,主要拍攝煤礦照片的攝影家張宗旭。在尋找突然出走的義仙的過程中,這四個人串成了一根線,循著掩埋的懸念而去,卻落入各自的深淵,露出幼年期或家族史的深深創傷……
回過頭去看,記住了小說家的名字:韓江。
兩天后,當我在江南區一家灑滿清晨陽光的咖啡館里與韓江對坐而談時,她莞爾一笑。這位出生于1970 年的作家身材苗條挺拔,脫下淺色西裝后,便是一身黑衣,有點小女生的羞澀和迷糊,笑起來,鼻梁微皺。與外表不相稱的,是她孤身前往歷史深處溯游的強韌。
1980 年1 月,韓江一家從光州搬到首爾(當時叫漢城),恰恰與當年5 月爆發的“光州事件”擦身而過——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又可以算得上是一種遲至的正面相逢,因為,在后來的文學生涯中,她宿命般的追尋著那樁與童年故地緊密相連的悲劇,也思考著人類是否能夠徹底放棄暴力。這股回潮的沖動,既給她帶來寫作的動力,又不斷制造著困難。
彼時,韓江正沉浸于第六個長篇小說《少年來了》的創作(這部小說后來獲得2014 年韓國萬海文學獎)。與我的見面,也像是一頭玄鹿鉆出地下來曬曬太陽。
吳越:你是如何登上文壇的?
韓江:上世紀90 年代是獨裁和軍部統治結束的時期,從那時開始,在韓國文學界,講宏觀的、社會性的作品沒有市場了,作家和讀者都更注重探索內心的、個人的東西。1993 年我發表《紅錨》登上文壇,算是從“作家揭露社會”的強迫癥中解放出來的第一代作家。當時出了不少年輕作家。
吳越:1988 年漢城奧運會對你有什么影響?
韓江:我當時正在補習班里復讀呢,窗子旁邊在傳遞圣火。我當時心情可想而知是不好的。
吳越:你的父親也是一位作家,你如何看待文二代的身份?
韓江:我開始發表作品時只有二十多歲,當時很不愿意別人說我是誰的女兒。我自己更是能不提就不提。現在我從事創作也有二十多年了,能夠坦然道出自己是誰,父親是誰了。這是一件很有感情、很有人情味、很棒的事實。其實,到目前為止,我覺得最幸運的事情就是父親是一位作家,我因此得以在小時候就看了很多的書,拿到什么書都津津有味地讀下去。看書是我童年唯一的樂趣。
吳越:你如何看待父輩們、上一代作家的作品?
韓江:可以說兩代人寫的小說完全不一樣。主題不重合,類型也不一致,關心的事情也不一樣。不過,我并沒有刻意區分作家的代際,因為我覺得只要是和國內作家在一起寫作,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員。
吳越:《玄鹿》之美麗和傷感給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這個傳說是韓國本土的嗎?
韓江:這個故事可能是來自中國的。我最初看到它是從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的《想象中的動物》這本書中。書中寫到這只鹿為了想要從地下來到地上,見到陽光,就向人們交出了它的蹄子和牙齒,保證不會傷害人,但是它一來到地上,就融化了。化了之后變為一攤淚水,這是我加上去的。二十多歲時,我讀到了這個故事,二十五歲時,我想寫一個煤礦題材的故事,當時就想要把這個傳說放進去,二十八歲,寫成了《玄鹿》。
吳越:評論家說你拯救了“故事”,你是怎樣做到的?
韓江:我寫《玄鹿》時也寫到了煤礦生活,也寫了人們的痛苦。我兩個都想兼顧,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自己的故事。這個故事雖然關于煤礦,但其實里面的人物義仙、仁英,還有后面的攝影家,他們生活在地下,想尋找光明。所以題目取為“玄鹿”,在韓國是黑鹿的意思。我們人本身就是玄鹿,都想從黑暗的地方出去尋找光明。
吳越:你怎么看待小說中的愛情關系?
韓江:男女愛情是人類的基本條件。男女之間也是可以存在友誼的,以平靜的心態是可以保持友誼的。不過,我寫小說并不是討論愛情,而是討論“人是什么”這個主題。人的感情是很復合的東西。我就是想要把復合的感情細膩地表現出來。這個小說里的人物都是有比較迫切的孤獨、憐憫、情感的,他們分享著彼此經歷的不同。
吳越:你所探討的“人是什么”這個主題,有沒有心得和我們分享?
韓江:我的寫作主題,從大的方面來看確實就是“人是什么”,現在我也不斷在思考這個主題,每次寫小說時都會問自己這個問題。寫《玄鹿》時我就想,人是什么,人就是和玄鹿一樣的存在嗎?我寫第二個長篇《你那冰冷的手》時,我對自己提出的問題:人是什么?人的臉是什么?人的臉是不是假面,人是不是生活在假面中所以才會孤獨。我寫第三部長篇小說《素食主義者》時,思考的是人能不能完全地去除暴力,能不能在去除暴力的狀態下生存下去。我現在寫第六個長篇小說《少年來了》也是問這個問題。
吳越:怎么會想起來寫《素食主義者》這樣一個“妻子”的形象?
韓江:《素食主義者》的靈感來自韓國作家李箱的筆記中的一句話,是這么說的:“我認為只有人,才是(真正的)植物。”我常常莫名地聯想起這句話。在此之前,我寫過一個短篇小說《植物妻子》,寫到一個女人會逐漸變成植物,這是我至今為止最用心去寫的一個短篇小說。后來我重讀自己的這篇小說,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感覺,一定要再好好寫一下這個形象。于是,果真接下去寫成了一個長篇《素食主義者》。
吳越:寫長篇是證明自己還是內心真正的需要?
韓江:內心需要。我喜歡寫長篇,一般每寫一篇需要一年到三年的時間。我覺得我的人生屬于小說。我對自己的能力沒有負擔感。寫第一部長篇《玄鹿》是比較困難的,搜集資料很辛苦,但也第一次學到了在理想和現實之間保持平衡的經驗。寫長篇的苦惱是在經濟方面影響比較大。短篇一般一個月內可以完成,對生活沒有影響,但是寫長篇的時候,收入無著,最困難的是自己沉浸于其中,最后寫完了還得出來,這個過程讓人感覺到累。哪怕寫到第六個長篇了,也還是一樣,感覺每天的寫作同時也是和生活在做斗爭。但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就要和人們溝通。我只能最大限度地保證自己的寫作和生活。
吳越:你參加過愛荷華寫作營,在各國作家交流時,你覺得自己代表了韓國文學的哪個方面?
韓江:我是1998 年參加美國愛荷華寫作計劃的,當時與我同期的好像沒有中國作家,有來自十八個國家的二十位作家。我沒覺得我是代表韓國去交流的,在和別國作家打交道時,我的感覺就是,搞文學的人都是非常相似的,比起不同點,共同點更多。我好像只不過是跑過去確認了一下我們有這么多相似點而已。
這次訪談之后第三年,2016 年5 月17 日凌晨5 點,四十六歲的韓國女作家韓江獲得2016 年度布克國際獎大獎,成為獲得這一獎項的首位韓國作家。
布克獎創辦于1968 年,辦獎目標在于提高公眾對嚴肅小說的關注。
本文節選自《作家文摘》、《必須寫下我們——被寫作改變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