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我的祖輩撇了“民以食為天”的根本，玩味了一陣“之乎者也”，想超凡卻沒脫俗，可悲??！爺爺見沒了希望就寄托于我爹，我爹沒能如愿，便把希望寄托于我。遺傳基因載著傳統(tǒng)文化，加之生活的艱辛，還有理想、追求，鑄造了我的性情。

確切地說，臉是性情、經(jīng)歷的寫照。

一般人是不愿看我的臉的，唯恐心理失調(diào)。最令我悲哀的是那些嫩弱纖秀的女孩們，竟連被他人享受殆盡的一縷殘光都不施與我。真?zhèn)陌?！我有自知之明，絕不討嫌。記得造物主創(chuàng)世時，先捏了亞當，將其肋骨扳下一根，才變?yōu)橄耐?。高貴的自以為是的女性不就是男人的一根肋骨變的嗎？一般女人的依附心理大約與此有關(guān)吧?？傊?，我的潛意識里有男女不雜坐、不親授的遺因，同女性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其實真使我動情的女性寥若星辰，信不信由你吧。然而理想、追求又使我時刻在憂郁、凄哀、悲傷、亢奮中倍受折磨，堂而皇之的說法是“作家的痛苦”。抒寫生活的真諦，需要觀察、體驗。真正有溫情的生活需要女性的參與，雖說我崇尚女性“行不露趾，笑不露齒”的時代已不復存在，但是現(xiàn)代女性依然保持了古風。

后來讀了“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才頓悟“郎才女貌”的意思。但我尋求的“窈窕淑女”卻“在水一方”，眼前依舊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因此，這些年來我所遇到的女性拼湊在一起，沒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形象。

在蚌埠教育學院進修時，我和兩位同窗躲在宿舍里看書，突然門被撞開，我們很吃了一驚，愣怔之際，同班的許昭陵像被狼追著驚慌地撲進來，馬上如同挨了悶棍一樣呆住，眼睜得像銅鈴，若迷途誤入狼群的羔羊，驚魂失落地盯著我們，嘴微張著，喘著粗氣，渾身癱軟地依著墻。我敢說，若不是靠墻，她準會倒下。我們?nèi)煌昂茉尞?，齊聲問：“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

“外面下雨啦！”許昭陵松了口氣，兩手上舉，將秀發(fā)往上一攏。

我們禁不住笑起來，我說：“哎呀！許昭陵，我還以為城門失火了呢！”

“我還以為遇上暴徒啦！”他們倆也盡情地打趣。

我默默扯下毛巾準備遞給她，一瞧許昭陵攏著秀發(fā)，隨之將頭上仰、舒氣的姿態(tài)，我驚呆了。頓時想起了曹植在《洛神賦》中描寫洛女“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的形象。

一個說：“許昭陵真像落湯雞。”

許昭陵一聽，呵斥一聲：“夠啦！”

兩人咋舌，我也愣怔起來。

許昭陵氣惱地奪過我手中的毛巾，仿佛我沒奚落，她覺得不夠意思，瞪著我質(zhì)問：“張凱，你又發(fā)神經(jīng)病啦？”

我毫不示弱地說：“哼——許昭陵，你可要當心啊，如果獵狗憑嗅覺捕獵物，那么我就憑視覺……”

一個同窗跟著附和：“許昭陵，你說張凱發(fā)神經(jīng)病??？據(jù)我考證，他專對你這種高等動物發(fā)病。”

后來從高等學府出來，鉆進一個縣城附近的中學里，整天照本宣科地教學生念書。時而對那幫天真無邪的“花朵”噴施些不甚有益的“助生劑”。什么人生呀，社會啦，審美意識嘍，冠冕堂皇的陳詞濫調(diào)。其實，我的內(nèi)心卻隱匿著叵測，仍編織著作家夢。單調(diào)枯燥的教書生活，使我對什么都沒興致，生活的旋渦時而將我卷入底層，再涌來一陣惡浪，使我懷疑前世作了孽，現(xiàn)世遭報應。如不是作家夢維系著我的精神，恐怕早已郎當投了水。多年來，我郁郁寡歡地維持著奄奄一息的生命，一天天下來除了從家到學校的兩點一線，連眼皮都沒心思眨，哪有閑情逸致去發(fā)掘女性的美呢？

那年暑假的一個傍晚，我在蘇州的一條小巷里獨步，偶然發(fā)現(xiàn)一位少婦匆匆鉆進一家小商店，旋即又出來，但我卻看到，這位少婦手里捏著粉絹，緩緩扇著走下臺階，那優(yōu)雅的舉止頓時驚呆了我，自此，我開始觀察女性。一般人以為我心懷鬼胎，其實我在浮光掠影地體驗生活。聽人談論生活中的人和事，一說到女性，那神情、語態(tài)、口型，哎呀，我無法描摹，贊嘆著禁不住往下咽口水，我卻沒一點兒感覺。一次有位青年作家朋友同我閑聊，說他有位女同學常與他談人生、學識、社會、歷史之類的，不料其妻大吃其醋，鬧得人仰馬翻。臨了他還大發(fā)感慨：“女人啊，女人！令人可愛，使人可憎！”我趁機借題發(fā)揮：“女人是魔是蜜是禍是害是謎是幸福是災難是磁鐵是頑石，誰知道呢？”

那年五月，我在省城參加文學筆會，一天下午借機去看大學里的一位老師。乘車走了幾站，突然售票員要大家買票。那聲音，柔潤、清脆、甜美，使我心顫……終于體會到白居易寫的“大珠小珠落玉盤”“澗關(guān)鶯語花底滑”的神韻。真是“此處無聲勝有聲”，至今還余音裊裊。

還有一次，我的一篇小說《狂夫畫展》獲了獎，到西安參加頒獎典禮，主辦單位組織我們?nèi)トA陰看黃河，我們幾位在夕照里面對黃河沉思。旁邊的一對熱戀的男女也望著黃河出神，突然那位男士雙手將頭發(fā)向上攏起，感情爆滿的閘即刻迸裂：“ 啊—— 黃河——”我的思緒頓時從民族歷史的長河里躍回眼前，欣喜若狂，真有相識恨晚的感覺，慶幸偶遇知己，我們愣愣地盯著這位即興詩人，尤其是那位美麗的姑娘，她神情自若，眼里嘴角都溢滿激情，一雙纖手撐著河欄，秀發(fā)自然垂落，有一綹被晚風吹散，零亂地拂在典雅的臉上，微瞇著眼，渴求地瞅著她的情侶。而那位五官端正、衣著莊雅、氣度非凡、感情豐富的男士旁若無人地沖我們中華民族的母親河稍一怔：“啊——黃河——”那神態(tài)，真叫我羨慕詩人的灑脫。

“什么呀？快啊出來吧?！惫媚锛辈豢赡偷卣f。

“啊——黃河——”風度翩翩的青年立即說，“你他媽的真長啊——”

我的血凝固了，一切都變成虛幻。姑娘的笑聲震顫著我的脆弱的神經(jīng)，眼看要斷裂了，那姑娘贊嘆地說：“老公，你真逗，快走吧，那么多人看咱們哩！”兩人相依相偎著慢慢地走了。我凄然地領(lǐng)悟了“金玉其外，敗絮其內(nèi)”的含義，但是姑娘那一瞬間的情態(tài)，卻給我留下難忘的印象，至今難以磨滅。

多年來，我一直在人生旅途中、生活急流里栽跟頭、沉浮。濁流惡浪時不時地將我推到深淵，實在無力搏擊了——就在我迷離、絕望之際，一個偶然的機遇，幸運地結(jié)識了一位遠在炎帝陵下的南國女子，她用真誠的愛將我從死神的邊緣拉回現(xiàn)實的世間。她雖只有十八九歲，卻屢遭不幸而頑強抗爭、奮進的毅力讓我驚嘆。她亭亭玉立的身姿令我激動，她超凡脫俗的氣度令我自慚形穢，她樸質(zhì)簡素的服飾叫我徹悟了自然美的蘊含，她純正的思想、淳樸的語言、高尚的情操，尤其是她不懈追求理想的精神，對人生滿懷希望、對生活充滿激情的態(tài)度，激勵、感染了我。

我應該勇敢地直面人生，熱愛生活，努力追求，完成做了一半的作家夢，走完造物主指給我的路。我不能消沉——那天，我乘車去鄉(xiāng)間，面前坐著一位衣著樸素、相貌平平的姑娘，她纖弱、文靜的神態(tài)使我懷疑她在思索深邃的哲學問題，抑或編織藍色的夢，或許是回味少年時聽奶奶講過的神奇故事。在近兩個小時的旅途顛簸中，她一直手托著腮，未說過一句話，我頻頻吐出的煙，裊裊飄到她面前，她視而未見地用手輕輕拂去。對這樣一位具有東方麗質(zhì)的女性，不僅令我激動、贊嘆，恐怕稍有點激情的人都會贊美的。

我躋身茫茫人海，使出獵狗般的視覺，觀察著生活中的人，尤其是未解之謎的女性。想到我那遠在南國的戀人，時不時想將許昭陵把秀發(fā)往上一攏的動態(tài)、蘇州小巷里少婦輕拂粉絹的姿態(tài)、售票員的語調(diào)、黃河之畔熱戀姑娘的情態(tài)，還有旅途中那位姑娘的神態(tài)匯聚在一起，來一番排列組合，統(tǒng)統(tǒng)施于我的南國戀人身上，兼及她已具備的獨特美，真能再塑造一位完美無缺的，具有傳統(tǒng)文化影響，又置身于現(xiàn)代文明，具有自然美，又有創(chuàng)造美的東方女性。

然而，我這樣胡思亂想，自覺“夢”做得怪誕了，或許是寫作的習慣吧。每逢從夢中醒悟，總記起五代時南唐君主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原載《散文百家》2024 年第7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