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季,雪下得特別大。轉場后,牧民拜山趕著他的羊群終于到了冬窩子,一切似乎又重新安定下來。
游牧生活就是這樣,家是一個超脫的概念,不在于固定安逸的房子。對于牧民來說,只要老婆孩子在、牲畜在,家就在了。這樣的家,雖然充滿波折,卻不失溫馨和快樂。
早上,拜山信步來到山腰上,坐在一塊黑石頭上,卷了根莫合煙,默默俯看著山下的冬窩子。
山谷中,白色的雪地上,低矮的土房星羅棋布。那些土房破舊,殘缺,甚至無法阻擋風寒。放眼望去,山連著山,雪接著雪。風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騰起股股寒霧。然而,這樣閉塞艱苦的生存環境,卻被幾道清淡的煙塵給打破了。那幾道煙塵,是土房上空冒出的炊煙。蒼白凄涼的冬窩子,因為有了那些炊煙,就有了人氣,有了熱量,有了淡定從容而又堅強執著的生活氣息。
牧羊犬黑背不知啥時候也跑了過來,靜靜地蹲在拜山身旁,搖著尾巴,順著拜山的目光看著山下面的冬窩子。目光里,竟也滿含著真情。
黑背個頭高大,細腰長腿,矯健有力。眼睛機警而兇猛,令人望而生畏。這只牧羊犬跟了拜山八年了,一直忠誠得很。拜山對待它,有時甚至比對待兒子哈米提還要好。
拜山發現,經歷了轉場的辛勞,黑背還是那樣的平靜。轉場途中,發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雪崩,在前面引路的黑背差點就被埋在了下面。可現在,這條牧羊犬卻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過去,拜山總是奇怪,一條狗怎么會有如此的氣度?現在,他總算明白了,對于黑背來說,危機本是時常就有的,是生活的一種慣有狀態。既然是慣有狀態,又有什么可以驚慌的呢?
已經六十出頭的拜山,身子骨依然強壯。轉場的疲憊很快緩過來后,繼續延續著固有的生活狀態。
早晨,拜山總是起得很早,先到羊圈打個頭,再給馬飲了水,這才返回土房,燒水沏茶。茶喝完了,他安排兒子哈米提趕著羊群去了早已選好的冬草場放牧,自己則騎著馬,四處找尋冬草更好的地方。
拜山對哈米提說過,牧民嘛,想要活得好,就得知道哪里的草更旺。所有的山都走過來了,就啥也不怕了。
拜山雖然經歷過許多風雨,但從不唉聲嘆氣,也從不慌亂。只要騎上馬背,就會舒服地打個嗝,眼瞇著,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這天晚上,下起了大雪。草原上的雪,只要下了起來,就紛紛揚揚沒完沒了,一會兒就可以染白所有的山川谷地。隨后,就刮起了風。風勢雖然不大,勁道卻足。所過之處,滴水成冰,萬物悲切。風聲也不響,卻極有穿透力。當風從黑暗的山谷吹過來時,凄厲的風聲便嗚嗚咽咽,經久不絕,令人斷腸。
子夜剛過,氈房外的風雪中傳來了黑背的低吼聲。聲音雖然不大,卻和平時不太一樣,透著些慌亂。
好像是心有靈犀似的,剛才還鼾聲如雷的拜山,這時似被誰在胳肢窩里狠狠撓了一下,立刻就被黑背的吼聲驚醒了。拜山猛地翻坐起來,側著耳朵,傾聽著外面的動靜。當黑背的低吼聲再次傳來時,他不再猶豫,穿上大衣,提著馬鞭,快步向氈房外走去。
兒子哈米提也驚醒過來,慌忙問,出啥事了,這么著急?
拜山低聲說,黑背的聲音不對勁呢,說不準,賊娃子有呢。
哈米提豎起耳朵,仔細聽,卻啥也沒聽到,耳邊只有嗚嗚的風聲,就怪阿爸,都是風嘛,您害怕啥?
拜山呵斥道,你呀,小著呢,耳朵被風糊弄了,咋能聽到黑背的聲音?廢話少說,趕緊走。
走就走嘛,罵啥人?哈米提不情愿地翻起身,穿著衣褲。他不相信,這么大的風雪阿爸咋就能聽到黑背的叫聲?
平日里,阿爸和黑背看上去很少黏糊在一起,可只要黑背出現個異樣,哪怕十分微小,阿爸總能在第一時間捕捉到,讓人不可思議。
黑背呢,看上去對阿爸的一舉一動也是漠不關心的樣子,可只要阿爸的情緒稍有波動,它就能立刻感覺得到,并作出相應的反應。這讓哈米提倍感驚訝和好奇。
后來,哈米提才慢慢明白,阿爸和黑背之間的關系,看似平淡,卻有著極深的默契。這種默契,是草原生活磨礪出來的,常人是很難想象的。
氈房外,漆黑一片,鵝毛大的雪片子被風甩打過來,砸在拜山的臉上,令他頓覺一陣生疼,禁不住縮了縮脖子。
拜山頂著風雪趕往羊圈。站在羊圈邊上,拜山低著頭,兩只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地掃視著。
哈米提隨后跟了過來,小眼睛也四處看著。暗夜里,能見度很小,哈米提只能看見隨風斜落的雪片子和腳下慘白的雪,哪里能看到什么賊娃子。
這時,拜山低吼一聲,聽,黑背過來了!
哈米提豎起耳朵,卻還是啥也沒聽到,就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不想,幾秒過后,黑背竟從黑暗中躥了過來,哈米提不得不對阿爸的耳朵佩服得五體投地。
哈米提看見,這時的黑背顯得異常機警活躍,早已沒有了白天那種漫不經心的樣子,似乎已經處在高度緊張的臨戰狀態。
黑背跑過來后,沒有出聲,只在拜山身旁打了個轉兒,就回過身向黑暗深處跑去。拜山低吼一聲,跟上!就彎下腰,緊跟著黑背,一頭扎進了黑暗中。
跑近離羊圈不遠的一個坡地時,黑背停了下來,在雪地上蹲著,看著趕來的拜山,似乎在示意著什么。
拜山立刻停了下來,蹲下身子,輕輕拍去黑背額頭上的雪,看著黑背的眼睛,揣摩著它的心思。隨即,拜山像從黑背的臉上琢磨出了什么,鼻翼聳了聳,趴下身子,撥開了黑背腳下的厚雪。立刻,一塊石頭般大小的東西露了出來。
拜山把它抓起來,掰下一塊,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臉上的神情驟然緊張起來。這時,哈米提喘著粗氣也趕了過來,蹲下身子,看了看阿爸手中那個凍得硬邦邦的東西,愕然道,這個,狼的屎嘛。
嗯,狼的屎,拜山淡淡地說道。
說著話,拜山弓著腰身順著坡地往上走。上了坡梁子后,拜山將目光射向遠處。哈米提極速追過來,順著阿爸的目光看去,遠處黑黢黢的,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黑松林。
拜山凝視著那片黑松林,片刻后,慢慢說道,嗯,狼嘛,來了!
狼來了?聽了阿爸的話,哈米提立刻緊張起來,身子骨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透過飛揚的雪花,哈米提仿佛看見那片黑黢黢的黑松林里,有無數道藍幽幽的寒光,正冷冷地射向他們。哈米提已經十二歲了,也見過狼。可這次不知怎的,竟然第一次感受到了狼來了的陰森和恐怖。
天亮后,為了防止羊群被狼偷襲,拜山做了周密的安排。
白天,為了防止狼在放牧時偷襲羊群,拜山讓哈米提帶著黑背一起放羊,天完全亮時才出發。在太陽落山前必須趕回來。晚上,更是要萬般小心。拜山和哈米提輪流在羊圈周圍巡視,直到天亮才敢睡一會兒。
黑背呢,這時就更加忙碌了,白天和黑夜都守在羊群周圍。這個時候,黑背雖然難得休息,卻精神頭十足,目光賊亮。顯然,黑背一直處在戰斗的狀態之中,沒有放松。
然而,狼似乎對人的戰術熟悉得很,一直沒再露面。
雪,連著下了三天。坡梁子上的雪沒過了膝蓋。拜山還是不放心,每天天亮后就在羊圈周圍巡視,試圖發現新的狼跡,卻一無所獲。
哈米提問阿爸,這次您是不是看錯了,狼根本就沒有來?
拜山卻異常肯定地說,我嘛,老了,可狼的氣味嘛,打死都知道呢。這狼娃子賊著呢,哪能讓人輕易就發現呢?
大雪停后,冬窩子四周又是一片沉靜。雪似乎掩蓋了一切,所有的真相都變得不再真實了。
然而這天晚上,黑背的叫聲卻再次驚醒了拜山。
當拜山和哈米提趕過去時,黑背正靜靜地蹲在雪地上看著遠處。那是一段距羊圈不遠的坡梁子。坡梁子過去,下面的一片較為開闊的山地上,就是羊圈。
這次,哈米提看得很清楚,指著坡梁子的背面大聲喊著,看看,那里呢。坡梁子背面,一串腳印清晰可見。
嗯,是那里,拜山沉聲說道。
月光很好,無聲散落。月光下面,那串神秘的腳印彎彎曲曲,幽靈般從遠處漫過來,在坡梁子上停了下來,一會兒后又沿著原路不動聲色地返回去了,不知在玩什么花樣。
拜山的心跳猛地加速,他似乎看見一匹大狼蹲在不遠處的一塊大石頭上,正目光陰沉地看著羊圈。月光下,狼的目光貪婪又毒辣。讓拜山奇怪的是,狼的腳印并沒有靠近羊圈。難道,這僅是一匹打前站的狼?等到這匹狼偵察妥當后,狼群才會發起致命的攻擊?
是匹獨狼。觀察良久,拜山最終斷定。
隨后,拜山跟著腳印,邊走邊仔細觀察著四周。
來到一塊巨大的山石下,拜山停了下來,目光犀利地瞅了瞅石頭下面的松土。那里沒有雪。顯然,狼曾經在石頭下歇息過,或許還美美地睡了一覺。
拜山用指頭捻起了幾根粗壯的毛發,舉起來,在月光下仔細地看著。那是幾根狼毛。拜山不動聲色地又彎下身,撿起一樣東西。這次,哈米提看得更加清楚,那又是狼糞。
拜山掰開狼糞,仔細看了看,這才說,這匹狼嘛,肚子餓得很呢,這狼屎里一點葷腥都沒有。
哈米提這時高興地說道,這下問題不大了,狼只有一匹,好對付呢。
拜山將狼毛和狼糞裝在衣兜里,沉下臉,嚴肅地對哈米提說,你不知道,這獨狼才難對付呢,而且又是一匹餓著肚子的狼,更是厲害呢。
哈米提不知道阿爸把狼毛和狼糞裝起來要干什么,不以為然地問道,既然餓著肚子,這匹狼嘛,為啥沒立刻襲擊羊呢?
拜山不緊不慢地說,這才是狼嘛,賊得很,不到十拿九穩,不會下手嘛。何況黑背在呢,狼也怕呢。
哈米提這才想起了黑背,四下里找,卻發現黑背正蹲在遠處的一塊石頭上,不聲不響地瞅著那片黑松林。月光下,黑背的樣子也像極了一匹狼。
此后幾天,狼的腳印依然不停地出現,但就是沒有現身,似乎在醞釀著一個出人意料的陰謀。
拜山每次都發現,那些腳印只是出現在離羊圈較遠的山梁子上,隨后就詭異地停了下來。似乎,這匹獨狼真的是對黑背心存畏懼呢,不敢貿然進攻,但又不死心,就圍著羊圈轉悠,伺機下手。
雖然始終沒能和狼正面接觸,但那些腳印的不斷出現,卻又分明在告訴拜山,狼,就在跟前,不敢有絲毫放松。
但不久,拜山還是被狼弄得失去了耐心,就決定主動出擊了。
這天早上,拜山帶著哈米提,拿著一把坎土曼,來到狼的腳印頻繁出現的一個山腰子上,挖了一個深深的陷阱。哈米提發現,阿爸布置陷阱時,顯得十分小心。陷阱挖得不大,卻足以埋得下一匹狼。洞挖好后,拜山用樹枝和干草蓋住洞口,鋪上土,又從兜里掏出狼毛和狼糞,仔細地撒在土上,之后又捧起雪蓋在上面。
哈米提問道,這么小心,有啥必要嗎?
拜山解釋說,狼嘛,不是一般的賊呢,聞得見人的氣味呢,狼毛和狼糞有了,狼嘛,才不會起疑心呢。
后面發生的事情,卻還是讓拜山大吃一驚。
次日早上,天還未亮,拜山就悄悄叫醒哈米提,帶著黑背來到那個布置好的陷阱旁。哈米提一眼就看見了一串清晰的腳印,在月光下伸向遠處。但奇怪的是,腳印到了陷阱旁,卻停下了。再仔細看,陷阱旁邊的雪地上竟然有一堆東西,似乎還冒著熱氣。
哈米提正想過去看個究竟,就聽拜山冷冷地說道,別看了,那是狼糞嘛。
狼糞?哈米提驚得喘不過氣來,跑過去看,果然是狼糞。
狼竟然把糞便拉在了陷阱旁邊。顯然,這匹狼已窺破了陷阱的秘密,將糞便拉在那里,無異于一種挑釁或者嘲笑。
拜山幽幽地說,這匹狼不簡單呢,和人玩著心思呢。
黑背卻被激怒了,蹲在陷阱旁的雪地上,目光如火,射向遠處的那片黑松林。
拜山走過去,拍了拍黑背的腦袋,安慰道,別急嘛,狼娃子嘛,哪那么好糊弄,咱得有耐心呢。
拜山話正說著,黑暗中,隱隱約約傳來一聲狼嚎。狼嚎聲雖然不大,但就連哈米提都聽出來了,里面似乎帶著嘲笑呢。
這下,黑背徹底被激怒了。
還沒等拜山反應過來,黑背猛地挺起身子,朝著黑松林的方向,不顧一切地飛奔過去。
不好,黑背這是要和狼拼命呢!
拜山低吼一聲,迅即邁開大步追了過去。哈米提跟在后面,喘著粗氣,拼命跑,卻怎么也追不上阿爸的腳步。
追到黑松林邊上,拜山猛然剎住了腳步。
當哈米提喘息著跑過來時,只見阿爸愣愣地看著那片黑松林,眼里布滿困惑。哈米提順著阿爸的目光看過去,那片黑松林被薄霧縈繞著,死一般安靜,仿佛一個巨大的謎團,讓人難以看透。
壞了,上狼娃子的當了!
拜山突然醒悟過來,反過身來,沒命地向回跑去。哈米提剛喘過氣來,見阿爸瘋了般的向回跑,也只好拼盡最后的力氣跟了過去。
當哈米提終于追上阿爸時,看見阿爸正站在羊圈邊上,眼里全是哀痛。
哈米提驚訝地發現,羊圈里,所有的羊都仿佛中了魔一樣,擠成團,縮在角落里,瑟瑟發抖。圈地上,都是鮮紅的羊血。被咬傷的共有六只大羊。但奇怪的是,這些羊并沒有被咬死,只是被咬去了羊尾。
不大會兒,黑背也趕了回來。
拜山看見,黑背的身上冒著熱氣,汗水已經打濕了它的身子。當黑背目睹了那些受傷的羊時,眼里沒有悲哀,卻是深深的愧疚。黑背可憐巴巴地望著拜山,似乎在等待著主人對它的懲罰。
拜山卻沖著黑背微微地笑了一下,緩步走過去,蹲下身子,大手捧起黑背的頭,盯著黑背的眼睛,溫柔地說道,啥事沒有嘛,都怪我呢,狼娃子的詭計沒有看出來嘛。你嘛,盡力了。可下次咱們都得眼睛睜大了,不能再讓狼娃子這么容易就得手了。黑背乖巧地伸出舌頭,舔了舔老人的面頰,眼里的愧疚依然沒有散去。
回到氈房,哈米提仍然沒有弄明白這次狼到底是怎么騙過黑背的?在哈米提的再三追問下,拜山道出了其中的原委。
連著幾天,那匹獨狼耐著性子,一直沒有下手,只是在雪地上留下腳印,就是為了消磨人和黑背的耐心。等到人和狗的耐心都沒有了,狼娃子才會瞅準機會下手。只是,這匹獨狼比一般的狼更狡黠,下手前又使出了激將法,徹底激怒了黑背。當黑背不顧一切地追進黑松林時,狼卻早已迂回到了羊圈,肆無忌憚地下手了。
那,這匹狼為啥只咬羊的尾巴,卻不把羊往死里咬?哈米提又困惑地追問著阿爸,他實在弄不明白,餓了那么久,又兜了那么久的圈子,這次好不容易得手的狼,原本應該大肆殺戮,咋可能這么輕易就放過到嘴的肉?
狼嘛,這是嘴下留著情呢,拜山瞇起眼,緩緩地說道。
留情?哈米提更迷惑了。
嗯……拜山說,其實嘛,狼明白得很,它斗不過人,這次得手,只是僥幸。狼沒有咬死羊,就是為了不激怒人嘛。這樣,人才不會將狼趕盡殺絕嘛。
那為啥狼專揀羊的尾巴咬呢?哈米提又問道。
尾巴油多嘛,好吃得很呢,狼不想殺死羊,又餓得不行,就拿羊尾巴解饞呢。拜山看著一知半解的哈米提,哈哈大笑著,緊張血腥的氣氛緩解了許多。這個時候,拜山看見,黑背的眼睛里依然是被戲弄后的沮喪和憤怒。
那次,狼騙過黑背襲擊了羊后,仿佛消失了般再也沒有出現過。雪地上,也再也沒有了狼的足印。
一個月后,哈米提似乎已經忘了狼的存在,白天累了,晚上倒頭就睡,雖經阿爸多次提醒,卻依然如故。哈米提怎么也不相信,狼就是膽子再大,也不可能不顧死活貿然發起第二次襲擊。此時,沒放松警惕的,只有拜山和黑背。也就在這個時候,黑背和狼發生了一次正面交鋒。而這次交鋒,成了草原上一個匪夷所思的傳奇。
這天黃昏突然下起了大雪。
為防意外,哈米提趁著天還沒黑,趕緊趕著羊群回來了。就在羊群就要進圈時,黑背突然閃了出來,攔住了羊群。哈米提先前還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看到黑背警覺的樣子,立刻就有了不祥的預感。
羊群似乎也發現了什么,不再咩叫,縮在一起,驚恐地看著黑背。四周除了雪落的聲音,異常陰冷安靜。
黑背阻止羊群進圈后,并沒有立刻做出進一步的反應,而是蹲下身子,頭歪著,冷冷地盯著羊圈門。過了一會兒,黑背才直起身子,踱著步子,似乎什么事也沒有的樣子,不慌不忙地進了羊圈。
但令哈米提不解的是,黑背來到圈中間,卻又停了下來,又一次蹲在雪地上,不動聲色地看著圈角的一大堆干草。黑背的一舉一動雖然看上去很隨意,但從它豎起的耳朵上,哈米提已經預感到,一場戰斗就要開始了。哈米提立刻拿起圈門口的一把坎土曼,舉在手里,死死守住了圈門。
雪依然下著,天就要黑了。
黑背卻仍然蹲在那里,似乎在等待著什么,臉上露出了一種識破了某個秘密的興奮和得意,眼睛里也隱隱透出嘲弄。
正在哈米提百思不解時,突然,一匹大狼從那堆干草中躥了出來。
這匹狼身子骨十分高大,灰色的狼毛箭鏃般豎著,很是兇猛。顯然,因為苦心想出的計謀被識破,這匹狼已經惱羞成怒了。大狼伏下身子,狼爪刨著地,狼眼窮兇極惡地瞪著黑背,做好了惡戰的準備。黑背呢,卻依然穩穩地在雪地上蹲著,輕蔑地乜斜著大狼,似乎對這個窮途末路的家伙不屑一顧。
哈米提在大驚之下,舉著坎土曼,慢慢地圍了過來。
大狼很快就看清了眼前的形勢,暗自尋思,如果是單打獨斗,或許還能夠僥幸逃脫黑背的撲咬,可加上那個手持坎土曼的人,勝算就變得很小。何況,現在自己又被圍困在羊圈里,如果再有人或者狗趕過來,自己就會被包圍,徹底沒有了退路。
大狼后退了一步,開始考慮脫身的計策。
黑背還是蹲在那里,靜得嚇人。它似乎已經看出了大狼的心思,對大狼的處境也是心知肚明。它的冷靜出乎大狼的意料,好像在告訴大狼,別再耍什么花樣了,你已經完蛋了。大狼也看出了黑背穩操勝算的神情,它的氣勢越發受到了打擊。
這時,哈米提舉著坎土曼,鼓起勇氣,大叫著向狼沖了上去。
大狼又后退了一步,它已經預感到了死亡的威脅。然而,就在此時,黑背卻直起了身子,大狼以為黑背也要發起攻擊了,齜起狼牙,做好了拼死一戰的準備。但大狼很快發現,黑背并沒有要發起進攻的意思,而是若無其事地側過身子,讓開了一條路。
大狼立刻就發現,黑背的身后,靠圈墻的位置,堆著一堆羊糞。只要黑背不攔截,自己跳上了糞堆,再一躍,就能出了羊圈,全身而退。
大狼疑惑地看了看黑背,它還是有些猶豫,擔心這是黑背在玩欲擒故縱的把戲。
但是,大狼很快就看清了,黑背的眼睛里并沒有什么異樣,甚至還露出一絲真誠的善意。大狼放心了,它抓住這難得的機會,猛地跳起來,順著黑背讓出的路,不顧一切地沖上糞堆,縱身一躍,就過了圈墻,電光石火間,就消失在了蒼茫的大雪中……
當拜山聞聲趕來時,一切已經結束了。哈米提狂怒道,這狗東西,今天不知咋了,硬是把狼給放了!
拜山卻沒有發怒,靜靜地聽完了哈米提的講述后,并沒有責怪黑背,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黑背嘛,這次也留著情呢。狼上次事情沒有做絕,黑背記著呢,就也給狼嘛留了一條生路。
說著話,拜山走到黑背跟前,親昵地撫著它脖頸的毛,又接著說道,黑背嘛,做得對著呢,啥事情都有個你來我往嘛。咱們人也得學著點呢。不然,爭來斗去的,這日子還能好過嗎?
黑背和大狼最后的決斗,發生在早春的一個午后。
那天,馬力克的兒子霍加結婚,受到邀請,一大早兒拜山就穿上新衣服,騎著馬,往南山馬力克的家趕去了。哈米提也想去,卻被拜山擋住了,讓他留下來放羊。
家里只有一匹馬,被拜山騎著去了馬力克家。走的時候,拜山就囑咐哈米提,馬沒有,遠處嘛就別去了,在后山的坡地上放放羊就行了。
但拜山忽略了一件事,后山的那塊坡地雖然離冬窩子不遠,可坡梁子過去,就是大峽谷。峽谷深得很,看不見底。那匹大狼恰好利用了這個大峽谷,差點就把羊群咬死在那里。
那天午后,一場倒春寒突然襲來。這場風寒特別兇猛,雪粒石子般大小,被惡風裹挾著,子彈般呼嘯著,撲哧撲哧地打過來,羊群立刻就被打亂了。
哈米提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有些發蒙,冷靜下來后,最先想到的就是將羊群歸攏,趕到山腳下的避風處躲避。他顧不得雪粒子的襲擊,頂著大風,拼命把羊群往山腳下趕。羊群經過了先前的慌亂,立刻就明白了哈米提的意圖,穩下神來,簇擁著,使足了勁,往山腳下跑去。哈米提看到羊群即將脫離危險,不禁長出了口氣。
意外卻發生了。哈米提發現,就在準備進入山腳下的那塊避風地時,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羊群,突然又驚慌起來,擁擠著,拼了命地向坡梁子上跑去。
哈米提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大聲吆喝著羊群,但巨大的風聲立刻將他的喊聲淹沒了。冷靜下來后,哈米提開始尋找頭羊。雖然年齡不大,但哈米提放牧的經驗還是不少,他知道,這個時候只有控制住了頭羊,才能帶領羊群脫險。
此時,羊群已經發瘋了,奔跑的速度越來越快。
哈米提沒有馬,他只好在羊群中左右穿梭,試圖接近頭羊,卻發現,自己奔跑的速度根本就無法和羊群的速度比。風雪太大,他也看不見頭羊的位置,只是感覺頭羊似乎是被什么力量脅迫著往指定的方向沒命地狂奔。
哈米提很快就失望了,他感到自己已經無法控制住羊群,只能悲哀地看著羊群向坡頂沖去。他知道,坡頂下去就是大峽谷,他的羊群,完蛋了。
絕望之際,哈米提突然想起了黑背。他用足了力氣,大聲喊叫起來,黑背,黑背!
此時,黑背就蹲在不遠處的另一個坡梁子上,冷峻地觀察著發生的一切。當倒春寒出人意料地降臨時,黑背就警覺地直起了身子。它并沒有過分地慌亂,在草原牧區,這樣的變故它見得多了。風雪雖然很大,但它還是能夠模糊地看見羊群。
最初,羊群出現混亂時,黑背十分冷靜,它相信哈米提有能力控制住羊群,將它們安置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果然,很快它就發現,哈米提只是幾個迂回就把羊群趕到了山腳下。它放下了心,蹲下了身子。可是,當羊群再次出現混亂,并且不顧一切地向坡梁子上狂奔時,黑背立刻就發現不對勁。透過風雪,它嗅到了那匹大狼的味道。
黑背迅速做出判斷,只有搶先占領那個坡梁子的頂端,才能截住羊群,讓大狼的圖謀不能得逞。它立刻躥下山坡,選了一條最近的路,旋風般向對面的坡梁子上沖去。
羊群的速度也越來越快。那只頭羊已經徹底瘋了,巨大的恐懼使它放棄了抵抗,只能聽從擺布,拼命奔跑。它知道坡梁子后面就是大峽谷。可現在,它寧愿主動跳進那條大峽谷,也不愿面對那種令它魂飛魄散的恐懼。
很快,羊群隨著頭羊就要接近坡梁子頂端。這時,黑背出現在了那里。
黑背發出了一聲長嚎。立時,羊群聽到了那聲撕心裂肺的吼聲。它們都被鎮住了。隨后,它們又都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它們對黑背是熟悉的,不是遇到了天大的危險,黑背是不會這樣吼叫的。它們預感到了前面暗藏著的危險,隨即拋開頭羊,轉過頭去,不顧一切地向坡下跑去。
很快,坡梁子上只剩下已經魂飛魄散的頭羊,以及潛藏在它身邊的那匹大狼。
看著從天而降的黑背,大狼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它沒想到,自己好不容易逮到的這個機會,卻又被黑背識破了。大狼放棄了行動,頭羊借著這個空子終于擺脫大狼的控制,沒命地朝坡下跑去。坡梁子上,只剩下黑背和大狼。
風雪突然停了。
大狼慢慢向黑背走去,它看見了黑背的眼睛。黑背的目光十分淡定,沒有勝利者的狂傲,也未露出任何慌亂。
大狼似乎被黑背從容不迫的氣度折服了。
它來到黑背跟前,沒有做出任何撲咬的動作,原本殺氣十足的目光竟然變得溫柔下來。它探出頭去,用鼻子嗅著黑背的額頭,就像在親吻著自己的兄弟。
黑背沒有回吻,也沒有拒絕,更沒有躲避,它只是穩穩地站立著,任憑大狼圍著它轉。
大狼圍著黑背轉了幾圈后,蹲在黑背面前低吼了一聲,似乎在傾訴著什么。黑背卻仍然肅立著,目光炯炯,看向遠處的冬窩子。
大狼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低吼,低著頭,夾著尾巴,順著山坡慢慢地走開了。黑背沒有阻攔它,也沒有追捕,只是靜靜地看著大狼,直到大狼消失在遠處的黑暗中。
那以后,大狼就再也沒有襲擊過羊群。
原載《西部》2024 年第3 期
責任編輯:蔣建偉、耿齡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