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是對張愛玲特別有研究,只能算她的一個讀者吧,但有一些感受可以和大家分享。
我和張愛玲似乎有一種潛藏的緣分,我其實很早就知道她,我到現在都不曉得為什么我家里會出現一本張愛玲的小說集,是臺灣皇冠出版的,所以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張愛玲在大陸流行之前,我就看過她的小說。張愛玲的小說給我的印象是好看,她和五四時期的小說家不同。五四新文學左翼的小說家,他們對普通大眾的生活是持批評態度的。他們是要去啟蒙他們,啟蒙蕓蕓眾生,所以他們對描繪日常生活沒有興趣,例如我們在魯迅的小說里看到的都是思想和對生活的嚴厲批評,而張愛玲的小說充滿了對生活的興味,至于這個興味是不是積極和熱情的,我之后還會解釋。張愛玲的小說就是好看,你會看到家長里短,看到男女關系,看到我們生活里很日常的場景。這本張愛玲小說集給我的感覺就是好看,尤其在我們那個年代。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時候,我們看到的小說往往是思想的課本,不太能看到對俗世的描繪。不過,當時看了就看了,倒也并沒有引起我太大的注意,我只是意外地看到了一些市井故事。后來我認識了一個朋友,他住在上海的老城區,可說是上海最老的市民階層的一個青年,他寫過詩歌,寫過散文,我想到目前為止他也只能算是一個文學愛好者。他說在他小時候,也就是上世紀六十年代,他的家真的就是市井中家庭,在他的家里有一本破破爛爛的舊書,作者叫張愛玲,書名叫《流言》。可見張愛玲并沒有在我們的生活里銷聲匿跡,只不過偃旗息鼓,我覺得她淺淺的好像—直在,就看你有什么機緣發現還是沒發現。我這個朋友說《流言》里的每一篇文章他都看過,和我們平時看到的文章很不相同。就這樣,后來當張愛玲掀起文壇上的風潮的時候,我似乎對她已經有過照面,并不像大家那樣愕然。這是我和張愛玲的第一份緣吧。
還有一份潛在的緣分,就是《長恨歌》?!堕L恨歌》是一九九五年完成的,寫完之后我就把稿子分別交給了大陸和臺灣的出版社。臺灣的是麥田出版公司,他們有一位文學顧問,就是王德威。當時是手寫的二十多萬近三十萬字的稿子,我先寄給臺灣的麥田,麥田又寄給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任東亞系主任的王德威先生。王德威先生居然給我寫了一封信。之前我和他沒有見過面,但我知道他讀過我的小說,他對我的小說有過稱贊也有過批評。他看了《長恨歌》之后給我寫了封信,熱情地肯定。他的稱贊讓我受寵若驚,因為我知道他是一個態度嚴肅的教授,他的文學評論很有說服力。那時候《長恨歌》還沒有出版,還沒有變成鉛字,只是手寫的文字,他就說了很多夸我的好話,真是令人興奮。然后,王德威教授就為《長恨歌》寫了一篇文章,那篇文章是在《中國時報》分兩天連載的,后來就做了臺灣版《長恨歌》的序。這篇文章的題目叫做《張愛玲后又—人》,據說原來的題目是《張愛玲后第一人》,但覺得“第一人”的說法太重,獨占鰲頭似的,臺灣的很多“張迷”也許會生氣,所以就改成“又一人”。不論是“第一人”還是“又一人”,總之是將我和張愛玲聯系起來,之前我從沒有想到我和張愛玲有什么關系,這是王德威給我的一個褒獎。從此以后我就和張愛玲牽扯上了,我需要在很多場合,面對記者,面對讀者,面對文學批評者,面對小說同行,回答一個問題:你有沒有受張愛玲的影響,你們之間的關系是什么。我從此就必須要面對這些問題。
我和張愛玲的再一次接觸是發生在《長恨歌》出版之際,張愛玲去世了。我接到很多電話,都來詢問我對這件事的看法。老實說我都不知道張愛玲一直活著,也不知道她生活在美國,過著凄涼的生活,這些于我都是隔膜的,但她的死訊卻告訴了我一點:這是一個和我同時代的人。我感到很愕然,好像忽然走到她近邊。然后我鄰居,也是我朋友的兒子面臨高考需要補習英語,別人給他介紹了一位英文老師,就住在和我們弄堂相連的弄堂里一幢樓房里的一間小屋里,是一位退休教師,這位教師叫張子靜,人家告訴我他是張愛玲的弟弟。事情就變得更加奇妙,想不到張愛玲離我如此之近,她弟弟就住在我們一個街區里面,而我朋友的兒子會去請他補習英語。聽描述,她弟弟是一個潦倒的人,孤單、寂寞、沒有朋友,經濟也拮據,這種老人在上海弄堂里非常多,突然之間我就覺得張愛玲離我如此之近。
到了最近,不期然間,我又和張愛玲發生了一次邂逅,就是香港在排演我根據張愛玲小說《金鎖記》改編的同名話劇,這時候《小團圓》出版了。那天我去尖沙咀的一個書店做活動,和許鞍華一起召開讀者會,只見書店迎門放了一堆《小團圓》,書店的職員告訴我,說他們舉辦過很多次讀者見面會,沒有一次像那天那樣,最后需要把人攔在外面,來了那么多熱情的讀者。這和《小團圓》的發行大有關系,那天讀者會上有許多問題關于《小團圓》。我這次來香港專為看演出。前天我過去劇場,制作人很高興地告訴我,原來計劃演六場,在香港演話劇,六場已經很多了,后來又加了六場,十二場,現在又加了兩場,一共十四場。他說你的收入會有一點提高,不過也別抱太大希望。我就問怎么會這么紅火,他就說和《小團圓》有關系。張愛玲又興起了熱潮,而我又是個受益者。這樣來看就不能夠說我和她不相干。有時候我覺得命運里會安排一些情節,這些情節讓你和一個你從來沒見過的人產生關系。
因為有了這樣的巧合,或者說是命運,我就會經常被問到和張愛玲的關系,受張愛玲什么影響?遇到這樣的問題我通常是拒絕的態度,因為張愛玲似乎變成了一個陰影,尤其是我們同在上海的女作家,似乎沒有一個人可以說我不喜歡張愛玲,我對她沒感覺。幾乎是不可以的,有誰能逃離開張愛玲的籠罩,另有天地?這對我們造成一個壓力,而且是巨大的壓力。所以當有人提出這樣的問題時,我總是斷然地否定。
選自“中國新聞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