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西功(1910—1973),出生于日本三重縣多氣郡西外城田村土羽的一個殷實家庭。1929年以公費留學生身份進入上海東亞同文書院讀書,但他不知道的是,這所學校其實是日本培養侵華勢力的一所學校。1930年在輔導老師、中共地下黨員王學文的領導下,中西功開始參與中國革命,成為一名隱蔽戰線上的紅色情報員,提供了包括日軍偷襲珍珠港在內的大量影響戰局的絕密情報,為中國抗戰和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取得勝利作出重要貢獻。中西功在日本去世后,1974年其自傳體遺著《在中國革命的風暴中》出版,其中有一章節專門記述了他在淞滬抗戰中的所見所聞所感。
戰爭爆發
1929年上半年,中西功到達上海。此時離大革命失敗已接近兩年,經過艱苦奮斗,中國共產黨逐步從極其嚴重的困境中擺脫出來,革命事業開始走向復興。在城市,黨的組織工作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恢復和發展。
這一時期,東亞同文書院的部分進步學生自發組織成立中國問題研究會,邀請王學文來做輔導老師。王學文是日本馬克思主義研究先驅河上肇的中國籍學生,時任中共江蘇省委委員,同時還是中國左翼社會科學家聯盟的領導人。在教學過程中,王學文了解到這些日本學生已經具備了一定的馬克思主義基礎且傾向于無產階級革命,經他請示,江蘇省委決定在上海東亞同文書院成立團支部。1930年1月,東亞同文書院團支部成立,主要成員包括中西功、安齋庫治、白井行幸和水野成等人。東亞同文書院團支部最初歸共青團江蘇省委下屬的共青團法南地區委員會領導,后來歸屬中共江蘇省委領導,最后為中共中央直屬。
1932年1月28日,一二八事變爆發。日軍進攻上海時,蔣光鼐、蔡廷鍇指揮第十九路軍奮起抵抗。東亞同文書院校方立即通知所有學生步行前往內外棉工廠避難。中西功回憶:“我們就像一群夢游的殘兵敗將,肩上扛著御寒用的毛毯,走了很長一段路程才來到內外棉工廠,開始了避難生活。”
很快,學校團支部的成員就冷靜下來,開始思考應對這場戰爭的方法。團支部研究決定,必須保持與外部的聯絡暢通,他們向上海市中心派出少量聯絡員,意圖恢復與上級黨組織的聯系。這些派出的聯絡員除完成團支部交給的任務外,還自發前往第十九路軍七十八師駐地慰問,受到士兵們的熱烈歡迎。當時上海街頭貼滿了“聯合日本工農階級一起戰斗”的標語,第十九路軍將士也深受鼓舞,在他們看來,日本友人冒著戰火來慰問自己,自然要給予熱烈歡迎。
加入“義勇隊”
一二八事變后,日本海軍陸戰隊向東亞同文書院提出,希望學校組織學生參加“義勇隊”,協助作戰。為避免右翼學生壟斷對戰爭的“話語權”,團支部決定組織包括中西功在內的進步學生參加“義勇隊”,借此向學生們反映真實的戰爭。中西功回憶:“在中國人冷峻的目光注視下,我們義勇隊乘著卡車,舉著日本國旗,從上海市中心穿城前往戰場。到達戰場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沒有得到足夠急救治療的日本士兵流出的鮮血。第一天我的任務是搬運沙袋。第二天我被安排去做搜捕中國便衣隊的中文翻譯。”
日本士兵非常恐懼中國便衣隊的突然襲擊,每天都處于緊張狀態,搜捕便衣隊時也是格外賣力。有一次,中西功跟著搜捕隊進入一幢二層洋房。住戶已經逃走,但屋內陳設還保持著原樣。一樓二樓涌入了很多日本士兵,樓板被踩得咯吱作響。中西功從大門出來,還沒走出兩米,突然聽到“砰砰”兩聲槍響,回頭一看,他身后的一名翻譯(一名日本商人)已經滿身鮮血倒在了地上。中西功嚇壞了,拔腿就跑。在回去的路上,他看到日軍裝有輕機槍的挎斗摩托車向事發地急速駛去。很快那一帶就被封鎖了,那些無處可逃、只能躲在街角的窮苦中國人被抓后,拴成一串強行帶到一處花園中。當時幾乎所有的日本士兵都堅信那名翻譯是被中國便衣隊殺死的,也堅信兇手就藏在這群被拴成串的中國人之中。
然而,中西功卻不這么認為。當時洋房內全是日本士兵,他覺得中國便衣隊不可能為了殺一個翻譯去冒這么大的風險,便悄悄向大隊部的個工作人員打聽,才得知那名翻譯其實是被日本士兵射殺的。當時在一樓有個士兵的槍不小心走了火,在二樓的一個士兵本已高度緊張,聽到槍聲后本能地朝樓下射擊,卻把樓門口的翻譯打死了。中西功在回憶錄中寫道:“在這一事件中,我可以說是撿了一條命。但可憐的是,為了掩蓋事實真相,那些被拴成串的中國人全部被當作便衣隊成員處死了。”
殺人夢魘
上海虹口地區戰時居住著大量日本人。日本青年同志會的成員手持短刀守在日本人居住區的中心地帶,對進入該地區避難的中國人進行搜身檢查。很多逃難民眾的全部家當即便只有一個包袱,那也必須打開接受檢查,如果發現里面有剪刀或短刀等,不聽解釋,日本青年同志會的成員會直接把相關人員扭送至日本人俱樂部。如果發現包袱里有值錢的東西,則一概沒收。后來他們干脆直接闖入珠寶店或者當鋪中,把值錢的東西搶出來,拿到公共租界賣掉換成錢。
位于虹口地區中心位置的日本人俱樂部,同時也是日本“義勇隊”的總部。有一天,中西功去總部辦事,恰好遇到一隊中國人從虹口市場附近拿著輕機槍朝日本人俱樂部正面射擊,他只能跟著四處躲避。對于這種突然發起的攻擊,日軍方面并沒有好的對策,最終也沒有抓住或者擊傷中國便衣隊的任何一人。
當時,中國人非常憎惡日本人俱樂部。被日本青年同志會抓到的“中國便衣隊”成員(實為平民)會被押送到這里,此外如果哪里有槍聲,附近的人也會被強行帶到這里,所以每天都會有數百名中國人被強行抓來審訊。審訊僅是形式,根本沒有任何規矩可言,只要覺得被抓的中國人不順眼,不問理由,直接就會拖到俱樂部后面的高爾夫球場殺掉。中西功回憶:“有一次,一位中國老奶奶被拉到了高爾夫球場。那名老奶奶苦苦哀求不要殺她。日軍軍官嘴上說著不殺她,馬上放她回去,但等老奶奶轉身往回走時,那名軍官從背后殘忍地一刀就把那老奶奶砍死了。殺了人后,還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
日本陸軍到達之前,在上海的日本軍事力量只有海軍陸戰隊。面對中國人民和第十九路軍的頑強反抗,日本海軍陸戰隊只能采取守勢,最后被第十九路軍包圍了日本人居住區,日本人俱樂部也頻頻遭受襲擊。中西功回憶:“日本義勇隊的大叔們借著酒勁罵罵咧咧,‘海軍陸戰隊的這群家伙究竟在干什么?都被人給堵到門口了!’‘日本陸軍怎么這么慢?什么時候才能到啊!’情緒變得很不穩定,彼此之間因為不大點事就會拔刀相對,經常吵得不可開交。同時,在俱樂部后面的高爾夫球場上則有大量無辜的中國人被殺害。”
在被第十九路軍包圍后,彈藥變得非常緊張,日本海軍陸戰隊殺人時已不舍得用子彈,他們就要求東亞同文書院的學生用棒球棍去殺中國人。一些右翼學生照做了,但這些殺過人的學生回到內外棉廠的宿舍后,行為變得極為怪異,胡言亂語,好像被嚇得魘住了。
被棒球棍“砸死”的部分中國人其實并未徹底斷氣。但是不管有沒有斷氣,所有人都被當作死人對待,先是用大卡車運到停在長江邊上的日本驅逐艦上,然后驅逐艦駛到江中心,把這些尸體和活人一起扔到長江中去。有人告訴中西功:“有一次他負責押運,原本以為拉的都是尸體,可是等卡車到達長江岸邊,他掀開蓋布,發現里面還有很多人沒有斷氣,其中有一個人甚至喊出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口號,然后幾乎所有的‘尸體’都發出‘嗚嗚’的呻吟聲予以回應,把他給嚇個夠嗆。”
“進攻日本”
通過參加“義勇隊”的同學的講述,同文書院學生都了解了淞滬抗戰的真實戰況。學校團支部對戰爭的發展態勢進行了認真研究,認為這場戰爭不會輕易結束,決定開展歸國運動。中西功回憶:“在團支部的秘密運作下,同學們要求歸國的呼聲越來越高,最后幾乎所有同學,包括那些因殺害中國人而被魘住的右翼學生也紛紛要求歸國。”
東亞同文書院領導層陷入兩難境地,一方面日本陸軍主力還未到上海,在日本海軍陸戰隊要求所有在滬日本人支援作戰的時候,同文書院如果答應學生的歸國要求,肯定會招來一片罵聲;另一方面,現在所有學生都要求歸國,如果硬攔著不讓,萬一有學生在戰時混亂的局面下遇害,又會被批評是學校阻攔才導致學生被害,校方也難辭其咎。最終,東亞同文書院領導層決定頂住壓力,安排學生回國。
1932年2月中旬,同文書院所有學生踏上了歸國航程。中西功回憶:“不出所料,我們的歸國給在上海的那些靠著喝酒壯膽的日本人很大沖擊。當我們乘坐的船駛出長江口時,正好碰見滿載日本陸軍的大型運輸船正在朝著戰場疾馳而去。當時我在心里暗想,他們是去進攻中國,而我們則是去進攻日本。”
(責編 李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