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良法促善治：學位授予單位貫徹落實《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法》的法定職責

摘 要：從《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條例》時期需要法律制度調整學位法律關系，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法》時代以良法促善治，中國學位法治經歷了深刻的歷史性變革。在《學位法》頒布實施的背景下，學位授予單位應根據《學位法》的立法目的、基本原則及其制度創新，貫徹落實《學位法》的法定職責。《學位法》將《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作為立法依據，將規范學位授予工作，保護學位申請人的合法權益，保障學位質量作為立法目的，將堅持公平、公正、公開以及堅持學術自由與學術規范相統一作為基本原則，在規范學位授予權，健全學位法律救濟制度體系，增強學位授予單位的學術自治與辦學自主權等方面作出一系列重大制度創新。在《學位法》時代，學位授予單位應當將厘清學位授予權行使的法律界限；健全學位申請人與學位獲得者的權益救濟制度以及履行學位質量保障的主體責任，作為其貫徹落實《學位法》的法定職責，以實現學位授予單位的良法善治，助推學位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的現代化。

關鍵詞：《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法》；學位授予單位；良法善治；學位治理；法定職責

1980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條例》（以下簡稱《學位條例》）的頒布，建立了中國特色的學位法律制度，開啟了教育法治建設的歷史進程。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部教育法律，《學位條例》解決了學位工作“于法無據”的困境，實現了學位管理實踐“有法可依”。《學位條例》施行以來的四十余年里，圍繞“三級學位管理體制”、學位授權審核制度改革以及學位授予或撤銷的法治化乃至學位授予單位內部組織法的改革進行了諸多卓有成效的制度建設乃至創新。例如：在簡政放權和法治政府建設背景下推行的學位授權審核制度改革，旨在明確學位授權審核作為行政許可的法律屬性，賦予學位授予單位一定的辦學自主權，促進國家學位制度的調適和革新。盡管如此，在《學位條例》未能進行實質性修訂的背景下，《學位條例》已經難以適應全面依法治國背景下學位爭議實質化解的現實需要，也難以滿足國家治理現代化時代語境下學位質量保障以及學位授予權規范行使的實踐需求。

為此，針對《學位條例》實施和適用過程中暴露出的突出問題，在汲取學位質量監管的政策創新經驗，吸收學位類行政訴訟案件教育裁判規則以及學位授予單位制度實踐的基礎上，借由全過程人民民主的立法邏輯，《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法》（以下簡稱《學位法》）于2024年4月26日經第十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九次會議表決通過，自2025年1月1日起施行。《學位法》的頒布實施，將為學位工作的高質量發展乃至教育強國、科技強國與人才強國的一體建設提供更加強有力的法律制度保障，其昭示著中國學位法治正在經歷從需要學位法律制度到全面依法治國背景下推進學位工作邁向良法善治的歷史性轉變。

需要關注的是，《學位法》將規范學位授予工作，保護學位申請人的合法權益以及保障學位質量作為立法目的，對學位授予單位提出了更加明確的法定職責要求。在《學位法》頒布實施的背景下，學位授予單位亟須貫徹落實《學位法》規定的法定職責。根據《學位法》的立法目的和精神，學位授予單位的法定職責主要包括：厘清學位授予權行使的法律界限、健全學位申請人的權益救濟制度以及履行學位質量保障的主體責任。

程序規制與實體規制相統一：厘清學位授予權行使的法律界限

長期以來，圍繞學位授予權法律性質及其界限的爭議，一直是學位類行政訴訟案件關注的焦點問題，也是教育法學界關注的重要理論問題。在司法實踐中，法院借由司法判決持續發展程序法治，為學位授予權的行使設置了明確的正當法律程序要求。在田某訴北京科技大學拒絕頒發畢業證與學位證案、劉某某訴北京大學拒絕授予博士學位案以及于某某訴北京大學博士學位撤銷案等一系列教育行政訴訟案件中，法院創造性地引入正當程序原則，明確高校在作出撤銷學位、不授予學位等對學生權益影響重大決定時須履行的程序義務。例如：在于某某案中，法院明確提出，“北京大學作為法律、法規授權的組織，其在行使學位授予或撤銷權時，應當遵守正當程序原則。”類似的，在龔某某訴上海大學拒絕授予博士學位案、李某訴華南理工大學博士學位撤銷案等學位爭議案件中，法院持續拓展了正當程序原則的適用空間，明晰了正當程序原則的要素和內涵。例如：龔某某案考察了學術評價的程序規制問題，而李某案則對學位論文學術不端的認定進行了更為細致的審查，要求學校論證公開發表的學術論文與博士畢業論文之間的關聯性問題。

受學位類行政訴訟案件中正當程序原則司法適用的深刻影響，《學位法》第39條明確規定，“學位授予單位擬作出不授予學位或者撤銷學位決定的，應當告知學位申請人或者學位獲得者擬作出決定的內容及事實、理由、依據，聽取其陳述和申辯。”基于此，在《學位法》頒布實施的背景下，學位授予單位應當明確不授予或撤銷學位等對學生權益具有重大影響決定的程序義務，細化學位授予權行使的程序規則，明確學位申請人或學位獲得者所享有的程序性權利，并經由程序正義的發展不斷增進學位授予權行使的實體正義。

當然，需要強調的是，在學位類行政訴訟案件中，學位申請人或學位獲得者往往更多因學位授予或撤銷的實體要件與高校等學位授予單位之間形成法律爭議。圍繞學位授予權的實體界限即學位授予或撤銷的標準問題，法院的司法審判總體上表現出混淆學術自治和法律授權邏輯的“低密度審查”[1]立場，傾向于秉持所謂的“內容審查模式”[2]。由此，學位授予單位創制的學位授予工作細則等規章制度的實體合法性往往較容易獲得法院的認可，而學位申請人或學位獲得者的權益也往往因此而難以獲得實質性的救濟。

圍繞學位類行政訴訟案件的裁判誤區和困境，學術界開展了較為深入的研究。多數學者主張應當區分學位授予或撤銷的二元要件，并主張在保障學術自治的同時，為學位授予或撤銷的否定性要件和非學術性要件設置更為明確的法律界限。最終頒布實施的《學位法》積極回應了學術界和司法實踐中的矛盾焦點，區分了學位授予或撤銷的二元要件。在學術性要件方面，《學位法》第22條規定，“學位授予單位應當根據本法第十八條至第二十一條規定的條件，結合本單位學術評價標準，堅持科學的評價導向，在充分聽取相關方面意見的基礎上，制定各學科、專業的學位授予具體標準并予以公布。”由此，學位授予單位在學術評價標準的創制中，享有法律明確保障的學術自治權。當然，此種學術自治權的行使，仍須遵循基本的正當程序原則，并確保相關標準的創制、實施和修訂均能夠充分聽取相關方面（包括學位申請人、導師、特定學科乃至產業界等）的意見，以彰顯學術自治的合議、專業和參與屬性。在非學術性要件方面，《學位法》第37條明確了不授予學位或撤銷學位的三種情形，為學位授予權的行使設置了較為明確的實體要件。

對于學位授予單位而言，應當將落實《學位法》第37條的規定，作為其學位授予工作細則修訂和完善的重點。當前，部分學位授予單位將考試作弊、打架斗毆以及紀律處分直接作為學位授予的否定性要件，部分高校將學位論文抽檢不合格的結果作為撤銷學位的要件，這些高校規定明顯與《學位法》第37條的規定相抵觸，存在違反法律保留原則的合法性問題。學位授予單位在理解和適用《學位法》第37條時，尤其需要關注“不應當授予學位的其他嚴重違法行為”的概念內涵及其立法原意。通過結合保護學位申請人合法權益這一立法目的，深入理解《學位法》的立法精神和價值取向，審慎設置學位申請人或學位獲得者的責任和義務，以確保學位授予權行使的合法性與正當性。[3]

實質化解學位爭議：健全學位申請人的權益救濟制度

《學位法》的一大制度創新在于區分了學術評價糾紛與學位行政爭議的法律救濟渠道，建立起包含學術復核、學位復核以及有關機關救濟在內的多元化學位爭議化解途徑，為學位申請人或學位獲得者的權益保障構建了更加有力的法律制度保障。根據《學位法》第40條、第41條的規定，學位爭議法律救濟渠道的制度鏈條得以明晰。在實踐中，備受關注的學位論文盲審爭議、學位論文抽檢爭議等新型學術評價爭議，均在法律層面獲得了較為明確的權利救濟途徑。相比于《學位條例》階段，《學位法》時代的到來意味著學位授予單位必須將保護學位申請人合法權益作為其學位管理實踐的邏輯起點。為此，學位授予單位應當將落實《學位法》關于學術復核、學位復核的要求作為其制度建設的重點。實際上，在《學位法》頒布之前，就已經有高校開始探索同行評閱、論文抽檢等學術評價爭議的異議處理機制建設，并取得了較好的制度效果。例如：《中國政法大學學位授予辦法》（法大發〔2023〕123號）專設救濟一章，規定由學位論文答辯以及同行評閱引發的爭議，可納入復核程序。規定的校學位評定委員會復核程序為校內終局救濟，學校不再受理任何形式的異議申請。此外，該《辦法》規定“申請人對校學位評定委員會作出的復核處理決定仍不服的，可以依法申請行政復議或者提起行政訴訟。”顯然，中國政法大學針對學位申請人或學位獲得者可能面臨的各種情形的權益爭議案件設置了較為暢通的救濟途徑，且在校規層面明確學位申請人可在校內救濟程序終結后繼續申請行政復議、行政訴訟等公法救濟。

當然，在《學位法》頒布之前，實踐中也不乏高校通過限縮學術復核的受案范圍、提高學術復核的受理“門檻”以及增設學術復核的苛責性措施，限制學位申請人或學位獲得者申請學術復核的救濟權，弱化了學術復核制度的法治價值和救濟功能。[4]從學術復核制度和學位復核創設的立法目的而言，《學位法》旨在構建學位申請人或學位獲得者的權利保護網。所謂“有救濟則有權利”，增強學位授予單位內部權益救濟制度的實效性和便利性，促進學位爭議的實質化解和訴源治理，應當成為學位治理真正邁向良法善治的重要關切。

從長遠而言，學位授予單位應當深入貫徹落實《學位法》，依法處理學位爭議，健全學位法律救濟制度體系，增強學位爭議實質性化解的效能。一方面，要加強校內復核制度建設，讓其真正發揮保障權益、化解矛盾的作用。學位授予單位要從保護學位申請人合法權益的目的出發，根據學位法有關規定細化學術復核、學位復核等有關制度機制，明確復核的受理范圍、組織和程序，確保制度公平、公正，并向師生公開，增強權利救濟和保障的“獲得感”。另一方面，要依法依規處理爭議。發生學位爭議時，要嚴格根據法律規定和校內規章制度所明確的要求進行處理，確保獨立、公正處理爭議，做到事實清楚、程序正當、處理公正、救濟順暢，最大限度地減少學位申請人或者學位獲得者申請復核救濟的成本，降低復核申請的“門檻”，切實回應學位爭議的實體事項，推動學位爭議實質性化解。[5]

從政府監管到自我規制：學位質量保障的主體責任履行

近年來，伴隨著高等教育領域“放管服”改革的深入推進，一系列圍繞學位質量保障的監管新政陸續出臺。在學位授權審核的“許可化”改造中，國家學位制度持續更新和調適，并不斷增強學位授予單位在質量保障中的“自我規制”責任。[6]從規制法的視角而言，學位質量保障的理想狀態是實現國家元規制與學位授予單位自我規制的良性互動。《學位法》作為一部良法，強調教育行政監督與學位授予單位自主治理的合作規制，關注學位授予單位借由自我規制體系的完善，切實履行質量保障的主體責任。具體而言，《學位法》突出學術自我規制，要求學位授予單位應當建立本單位學位質量保障制度，加強招生、培養、學位授予等全過程質量管理。與此同時，《學位法》明確學位質量監管的法律依據，強化外部監督，較為細致地規定了國務院教育行政部門和省級學位委員會的質量評估權限范圍，將學位質量保障的政策法律化。此外，《學位法》重視關鍵主體的責任履行，明確了導師和博士研究生的學術責任。[7]

對于學位授予單位而言，落實《學位法》的精神，亟待完善導師、學位評定委員會、學位評定分委員會以及答辯委員會等學位評價主體的組織和制度建設，在遵循法律規定和尊重學術自治規律的前提下厘清各學位評價主體的權利和責任。當然，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質量監管與師生權益保障之間，可能存在著內在的緊張關系。一些高校出臺的所謂“全過程質量管理”的新政，也曾因其過于苛刻，而備受詬病和責難。因此，在全面依法治國的時代背景下，學位授予單位應當將實質法治的原則和精神融入學位管理的全過程[8]，在尊重師生基本權利和重大權益的前提下，促進學位工作的高質量保障。否則，所謂的質量保障與“合規監督”，不僅不能帶來質量的真正改進和提升，相反卻可能引致學位爭議的持續增加和學位治理的困境。

從長遠而言，各學位授予單位唯有將學位質量保障主體責任的履行與學位法治的精神有機結合，積極回應導師、學位申請人或學位獲得者作為利益攸關方和權利主體的權益訴求，充分尊重學術自治和高等教育規律，不斷發揮學位治理中多元主體的積極性和主體性，方能更好地貫徹落實《學位法》，助推學位授予單位在學術自治與良法善治之間尋求平衡。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教育學）青年課題“高等教育治理法律規制的規范釋義與功能導向研究”（項目編號：CIA230318）研究成果

參考文獻：

[1]伏創宇.高校學位授予標準的正當性邏輯[J].法學，2022（6）：43-56.

[2]范奇.高校權限合法性之理論基礎[J].行政法學研究，2024（1）：135-146.

[3]姚榮.從《學位條例》到《學位法》：中國特色學位法律制度的生成邏輯透視[J].教育發展研究，2024，44（19）：31-42.

[4]姚榮，王倩.《學位法》時代學術復核制度的法治邏輯[J].高校教育管理，2024，18（6）：56-69.

[5][7]教育部.完善學位法律制度 保障學位工作高質量發展——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辦公室、教育部政策法規司負責人就《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法》答記者問[EB/OL]. （2024-04-26）[2024-11-22 ].http：//www.moe.gov.cn/jyb_xwfb/s271/202404/t20240426_1127774.html.

[6]湛中樂.我國《學位法》的主要內容及其理論解讀[J].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4，30（4）：1-13.

[8]徐靖.高校辦學自主權的法律性質與行使邊界[J].法學評論，2024，42（5）：1-15.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

[責任編輯：苑聰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