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土里的花瓣

牧戶

在肅北一處山坳

一對夫婦正在沙草地上搭建帳房

一匹棗紅馬兒系在拴馬樁上

在一旁靜靜站立，眼眸濕黑

淘氣的馬駒跑前跑后

纏著長途跋涉后稍息的母親

帳房的骨架已經搭起

地釘牢固

繩索如同反射的光線，柔美堅韌

在太陽落山前，不緊不慢

他們會把從馬背上卸下來的炒面口袋

卷緊捆綁的被褥以及其他的家什

慢慢搬進帳房

奶茶在灶頭沸騰，釅醉了晚霞

周圍光禿禿的大山

和河谷里舒朗的流水聲

變得親近

石包城不遠

一只飛鷹

不是一只頭盔

在尋找一個紫袍被蛀蝕的將軍

三兩只旱獺

在那城頭遺址眺望

或許會看到他們勞作的身影

一舉一動，就像黃昏山谷里

簌簌無名的野花

塵土里的花瓣

那么細碎純凈

和諧但又莫名惆悵

或許什么也沒看見

除了一群伸長脖頸四處找草的駱駝

出現在他們帳房附近

祁連山雪線更加高渺

因為干旱少草，盡管已是九月

那些駱駝一個個都還耷拉著駝峰

不用說貼足秋膘

駝峰巍巍

才能應付即將面臨的嚴冬

在僻壤窮途

有他們休戚與共的日子

羚羊奔跑的鹽池灣

肅北以北，敖包通天

鹽池灣沒有一棵樹

也不長狗魚

濕地寸草寸金

千孔細泉小聲嘀咕

三五成群的羚羊逐食陽光

白臀短尾，或走或停

偶爾凝望祁連山頂的積雪

和天邊的云彩

當它們開始在一架望遠鏡里奔跑

草尖金梭

把危險的風聲快訊翻譯成經文

寫在虛空和羊皮之上

白露至，添裳衣

挾帶著鹽池灣的羚影風塵

黨河由南向北去往敦煌

千佛洞里佛知冷否

久坐蓮臺怕也麻木

野牦牛

六月是發情的季節

一頭野牦牛高揚的尾巴如獵獵大纛

挾帶著雷霆的血性，雪山的凌厲

從云中，闖入牧人的畜群

不必贅述那家畜群中奮起反抗的公牦牛

斃命或負傷后落荒而逃的喪家之痛

有幾多悲壯幾多凄涼

那一對彎彎高挑的雄性犄角

如主宰荒原的光輪

剛剛升起在鹽池灣波動的牦牛群之上

遠遠地，牧人捂著張大的嘴巴——

小心！它還有足夠的蠻力

掀翻越野的金色吉普

馬

在?？撇菰?/p>

五六匹沒人照管的馬

正不緊不慢地通過一座石橋

向著南部平緩的山丘走去

經過的車輛放慢速度

跟在后面

它們長鬃迎風，眼神憂郁

并不光亮的皮毛有點潮濕甚或黏結

光裸的脊背久已忘記了征伐的鞍韉

牧人秋收的稞麥也無須馱載

它們似乎終于擺脫了羈絆

沉靜從容，自由自在

經幡獵獵

讓它們心生敬畏的是什么

古原斑斕，風聲由綠轉黃

黃金和衰落為何總是同期而至

呈現命運的復雜和詭異

鳥鳴滴露

遠山如青驄投來善意的目光

從天邊云縫中散射的紫曦

依舊是時間桀驁不馴的鬃毛

尕海邊

一匹在尕海邊吃草的馬

不時抬起頭來

注視著公路上往來的車輛

在鐵絲圍欄里

它黑水晶般憂郁的眼睛

仿佛尕海冷冷的縮影

雨雪霏霏

白天鵝已經遠遠飛走

黑頸鶴的鳴叫也已沉寂

牛羊安穩，仿佛金銀瑪瑙

鑲嵌在一塊水藍寶石的周圍

兩只半大的羊羔淘氣地鉆出了草場圍欄

著急勸返的牧羊女，張著雙手

在公路上左右攔擋

純銀的耳環晃蕩著遠近的白塔

泥水混合著斜飛的雨雪

打濕了她藏袍的下擺

水天一線

只有遠在天邊的阿尼瑪卿雪山

懂得那匹馬的寂寞

像是理解一個遺世獨立的詩人

它們身上

似乎都覆蓋了整個世界的雪

簡單的幸福

山野枯黃

結冰的溪流反射著太陽的白光

一只鷹蹲踞電線桿頂端

觀察著灌木叢附近的經幡

和散布的牛羊

背風一處山灣

牧戶冬窩子低矮的屋檐下

一個發飾銀盾蚌殼手戴硨磲圈的女人手搭額前

長久地凝望著遠方

成群出欄的牛羊

（她記得它們每一只的習性和溫柔的眼神）

被她男人賣往了城里

當他買歡盡醉

千金散盡

一輛摩托就會在某個時刻

突然從天地夾角處歸來

而她是如此地歡喜與滿足

像小孩兒過年一般

——他長袍曳袖，洗然無塵

卻不忘帶回了幾件新衣服

和一堆花花綠綠各種口味的飲料

慰問一年四季放牧擠奶的妻子

歷經風霜

魏晉墓壁畫·宰豬

臘月朔風緊

卷起大雪紛紛

窮途而返的賢士

停止大哭

轉看肥豬上門

背負案板

四腳朝天

天下無道

天上沒跑

一鍋開水

燒滾野村

七寸利刃

從尚未挽起的袖子里

露出無限寒意

雪白手黑

寬嚎窄叫

干云落木

紫血凝玉

錦衣玉食者

啖玉而笑

飲酒又哭

笑從何來

哭為哪般

雞飛狗跳

天才黑了

地球的孤獨

地球無依無靠

在茫茫太空里飄零

如向路人借火

地球向太陽借光

光芒何曾普照四方

地球少一半晴

多一半陰

就像有一個富人揮金如土

一百個窮人埋頭低泣

地球的淚水

豈能感動水星火星

還有冥王星

它們

和更多的星球

就像螞蟻緩慢爬向宇宙的黑洞

和地球貌合神離

或如出一轍

背負孤獨

地球在太空飄零

向彗星借一把掃帚

掃掃流星雨

就像默默打掃孤兒院里的落葉

白菜

薄霧之手

撫摸著深秋的白菜

在黎明的地壟里

一棵挨著一棵

敦實、冰冷

像大地上操勞的人們

默默無語

一頭牛站在朦朧的遠處

反芻雞鳴、露氣

霜降之后

小雪就要來了

大雪就要來了

冰雪覆蓋的白菜

垛在記憶的黑黢黢的屋檐下

翠如春色

古馬自述：1966年出生，甘肅武威人。為文卅余載，著書十數冊。尚友先賢，戀詩成癖，好酒無癮，喜靜厭俗，出則有心擔當，望求利眾；入則安于家室，提帚擇菜，沏茶養魚，呆坐入神，皆可成趣。唯愿人詩合一，詩之外，無可無不可。

責任編輯：青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