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目的:六博以圖像的形式呈現于墓葬場域,超越了游戲范疇,與漢代的升仙思想有關。六博圖像在墓葬空間中的位置以及六博圖像語境等頗具研究價值。其中,繆宇墓前室南壁橫額處的六博圖像比較特殊,該圖成為墓中連接生死、溝通凡俗與仙境的紐帶。方法:文章通過實地考察、文獻搜集、墓內畫像位置復原等方法,圍繞繆宇墓中的六博圖像展開研究。以圖像語境為切入點,關注六博圖像的具體方位,依據“洞天”的觀念與墓葬配置規律證明該墓南壁橫額畫像中的博者并非賓主,實為仙人,揭示該墓六博圖像所蘊含的墓主人由“死亡”邁向“升仙”的敘事情節。結果:文章發現該墓中的兩個博弈者,是仙人的可能性比考古報告中賓主的可能性更大。從墓葬配置看,墓中的六博圖具有空間暗示的作用,融入了“洞天”思想。從畫像人物走向可知,洞天六博圖像具有特殊通道作用,隱喻了墓主人靈魂由“死”而“仙”的過程,體現了當時道教思想和神仙信仰在社會中的廣泛影響。結論:墓中六博圖像以“洞”為敘事對象,為畫面增添了世俗氣息,暗示了洞內外的時空差異;展現了漢代人對空間秩序的想象,也觀察到了墓葬配置下所暗含的靈魂升仙儀式過程和升仙時間轉瞬即逝的圖像化表達。
關鍵詞:繆宇墓;六博圖像;洞天;時空
中圖分類號:K879.4;K23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4)17-00-03
漢代人視死亡為通往神界的過渡,升仙是其對死后世界美好的向往。六博圖像便成了連接生死、溝通凡俗與仙境的紐帶。其中,繆宇墓前室南壁橫額處的六博圖像較為特殊。考古報告將繆宇墓六博圖定義為“賓主對弈圖”,并概括該圖為賓主兩人共同跽坐于一個拱形的帷帳之中,二者頭戴進賢冠,身著右衽長袍,腰間有寬束帶,二者之間置有一個幾案和一個六博棋盤。在拱形帷帳之外,左側有人手持笏,跪坐躬身向前,呈拜見姿態[1]。筆者認為將該圖定義為“賓主對弈圖”有待商榷,其更符合姜生等學者所指出的“神仙博弈”場景。對弈的二者并非賓主,而是自娛的仙人。其后方的拱形并非帷帳,而是隱喻“洞天仙境”,左側跪坐躬身向前者可能是墓主人。
1 六博升仙意象與六博圖像研究綜述
六博游戲被人們以圖像、器具等形式帶入墓葬,并被賦予了神秘的色彩。六博圖像在江蘇沛縣棲山、微山縣溝南村、微山島萬莊等多個地區均有發現。這類圖像的出現,與古人的升仙思想密不可分。這種緊密的聯系可在典籍與墓葬文化中找到豐富的例證。《韓非子·外儲說左上》記載:“秦昭王令工施鉤梯而上華山,以松柏之心為博,箭長八尺,棋長八寸,而勒之曰:昭王嘗與天神博于此矣。”[2]典籍中的六博游戲便被上升為人與天神的對弈游戲。在“事死如生”思想的影響下,六博的概念脫離游戲范疇,以圖像的形式繪制于墓葬建筑之中。這類圖像自此被賦予了溝通人與神的中介性質。后來,六博圖像引發學術界關注。眾多學者從不同角度對六博圖像進行剖析,推動漢畫六博圖像成為獨立的研究領域。在此過程中,一些學者將六博圖像視為仙界的標識之一,他們通過分析六博圖像的場景布局、圖像內容,對六博圖像與仙界之間存在的關聯性展開探討。如陳成軍較早地在《試談漢代畫像磚、石上的六博圖像》中研究了漢代畫像磚、石上的六博圖像,其結合文獻資料,從六博的產生、玩法、功能等多個角度進行研究后,認為六博是連接神仙與世俗的中介,可向神仙傳遞升仙的期望。其將六博以及與六博一同出現的祥瑞視為溝通人神的中介。還有一些學者從六博圖像功能、象征性的角度去探討。李凇、張從軍認為這些畫像體現了死后升仙的主題[3]。這些學者注意到了六博圖像是仙界的象征,但僅從圖像層面對六博圖展開研究,雖然六博圖像的表現形式并不多,但仍然需要結合墓葬配置規律研究六博圖像在墓葬中的意義。
與上述學者不同,姜生并未局限于圖像本身,而是將六博圖像置于整個墓葬體系中去探討。他認為“神仙六博等弈棋類情景暗示著墓室之所在乃神仙洞窟。墓主人進入這個空間通過一定的程序即可轉變成仙”[4]。其將道教“壺”“洞天”等觀念與六博聯系起來,認為“壺”“洞天”“博戲”代表仙窟,死者入之,成仙的時間會縮短。姜生將六博圖像置于墓葬體系中去研究,將道教時空觀與六博圖像相聯系,對本文有極大的啟發。
“漢畫像石的研究不能僅僅從單幅圖像入手,要考慮其在建筑中的位置,要從漢畫像石存在時的原位性考慮漢畫像石的圖像意義。”[5]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將六博圖像置于墓葬語境中進行探討。
2 繆宇墓六博圖像洞天仙境之隱喻
2.1 人物西行登山入仙境
從繆宇墓中的人物行走方向來看,圖像描繪的是墓主從人間一路向西,過仙山后見仙人的過程。正如《論衡》卷七《道虛篇》中指出的,“升天之人,宜從昆侖上”。孫作云曾指出,人要升天成神仙,都要向西行[6]。學者蕭兵曾指出,“鬼魂如果要西行的話,那就是希望進入昆侖區從而升天”。從古代繪畫藝術作品和墓葬壁畫中可發現,畫中人物行走方向均為西,并將西方視為終點。如《人物龍鳳圖》中,墓主人面朝左而立,在龍鳳的引導下西行。《人物御龍圖》中除鳥首與舟尾部的鶴首朝東外,其余刻畫的人、魚、龍的朝向均為西,就連人物衣著拂動的方向也與人、魚、龍的朝向相反。此圖表現了風的方面,凸顯魂舟西行。這兩幅帛畫中墓主的朝向也是由右向左,即向西行。《九歌·河伯》同樣描述了人物西行的過程,如飛升之人乘云車駕二龍之西游,過溯河源,登昆侖仙山,志欲升天。該詩將溯水與登山視為一體。《九歌·河伯》中所吟的“西行”便是登昆侖山的經歷,表達了古人對西方仙界的向往。
上述壁畫內容和《九歌·河伯》中的“經歷”均與繆宇墓中所表現的墓主人西行入山、見洞天、拜謁仙人的步驟相近。筆者認為,同為升仙題材的繆宇墓北壁車馬出行圖中人物朝向皆向左的現象,很可能是漢代人對靈魂所去之處為西方的一種表現形式。
2.2 洞天中六博游戲的時空暗示
漢代,仙山和天上世界被視為天神的居所,仙山周邊必有天神的掩身之所。因此,漢墓中的仙山逐漸演變成了仙界的象征。例如,新津寶子山崖墓1號石棺六博圖像中的仙人便是在“上廣下狹”的山頂上玩六博游戲;長寧2號石棺畫像中對博的仙人也坐于仙山上;其他墓葬中還會借用祥瑞動物環繞六博游戲者的表現形式,暗示仙界場域中的六博。既然場域發生了變化,那么玩六博游戲者必定非凡人,其可能暗示著某個升仙的過程。南溪三號石棺中間位置描繪了一人乘仙鹿抵達仙界,向龍虎座上的西王母呈拜謁禮的畫面,上欄處刻有兩個跪坐對博的仙人。由此可以看出,該墓中鹿、西王母、仙山、六博共同暗示著此處為仙界之地。換言之,六博圖像可能暗示著一種人間與仙境的連接。繆宇墓并未在山中描繪天神的形象,而是以仙鹿暗示時空的瞬變,墓主已西行,于赴仙山之途,而后入洞天見對博仙人。正如六朝劉敬叔在《異苑》中所言,“昔有人乘馬山行,遙望岫里有二老翁相對樗蒲,遂下馬造焉,以策注地而觀之……顧瞻其馬,鞍骸枯朽。既還至家,無復親屬,一慟而絕”[7]。繆宇墓六博圖省去了西王母與仙界神獸的形象,將仙人的形象世俗化,以弧形拱門隱喻“洞天福地”。這種以拱門喻洞天的案例在宣化遼墓中也有所體現。墓中《深山會棋圖》繪制于后室甬道門額處,甬道呈拱形,與洞口的形狀相似。該墓甬道、門楣處均被云氣圖案包圍,此處營造的便是洞天的景象。這種以弧形拱門象征洞天的表現形式源自道家基于生命轉換的想象。在道家觀念中,已死之人會在“洞天福地”以“觀棋”或“下棋”的形式實現生命的轉換。
漢墓中刻畫“洞天中仙人博”的場景之用意,可借文獻考證。古人將天神的“掩身之所”稱為“洞”,“洞”具有通天、升仙之力,入之能見天神,通之可升仙。《太平經》記載:“洞者,其道德善惡,洞洽天地陰陽。”漢代人認為“洞”可通過陰陽,具有時空轉化功能。相傳西王母、東王公便居于昆侖山的洞天之中。《肥致碑》記載:“土仙者,大伍公。見西王母昆侖之虛,受仙道。”[8]“河東羅崇之,常餌松脂,不食五谷,……崇云:條山有穴,與昆侖、蓬萊相屬。入穴中得見仙人,與之往來。”[9]文獻中所描繪的正與繆宇墓中的圖像內容相符。繆宇墓洞天中六博的圖像形成了當下與永恒的時間暗示,當洞天與六博場景一同呈現于墓中時,隱喻著該圖像超越了現實時間的限制,并將時間的流逝與墓主人升仙的過程以及墓主人由“死”轉“生”的命運走向聯系起來。其與姜生《六博圖與漢墓之仙境隱喻》提到的“王質因觀棋而進入了與世間迥異的仙界時空”相似。
3 繆宇墓六博圖像設計的空間敘事情節
3.1 六博圖像中的連接性頃刻敘事
漢畫像是敘事性繪畫的一種,其敘事性在六博圖像中尤為突出。工匠在刻畫六博圖像時,選取博弈瞬間情景進行創作,通過畫像的位置、畫中場景表現、人物動作等表現手法暗示時空的變化,將其頃刻性敘事邏輯發揮到極致。頃刻性可解釋為瞬間性,常表現為剎那間的故事情節。漢畫像中所表現的頃刻性敘事分為三種,分別是前瞻性頃刻、回顧性頃刻、連接性頃刻。其中連接性頃刻表現為“包前孕后,既可回顧前因,又可預示結局”[10]。連接頃刻性“包前孕后”的特點在繆宇墓洞天六博圖像中尤為明顯。“包前”表現為墓主人洞口拜見對弈仙人,“孕后”表現為洞中“墓主升仙”。單看“墓主欲入洞天見對博仙人”場景,設計者將圖像的時間節點置于墓主洞外拜見對弈仙人的瞬間,而非墓主與仙人互動之時。洞內仙人對弈動作富有張力,體現了游戲的精彩,洞外墓主人躬身虔誠拜謁。畫面主體聚焦于“洞”的設計獨具匠心。工匠借洞內、洞外的瞬間場景,巧妙留白,隱去墓主入洞升仙的關鍵過程,營造神秘氛圍,引發觀者的無限遐想。
觀者若將目光聚焦于洞天六博圖像,便能發現圖中的巧妙構造。以該圖整體為視覺中心,使室外墓主靜態的拜謁動作與室內仙人動態六博場面形成靜態與動態的對比。若將視覺中心前移,便會思考墓主人是如何發現洞天的;若將視覺中心放入“洞”中,便會思考墓主人是通過下棋煉化成仙還是觀棋成仙的。繆宇墓中具有含蓄性質的洞天六博場景,以獨特的頃刻性畫面和故事情節留白的表現手法,打破了常規的圖像敘事枷鎖,使博弈瞬間與洞天內外場景交織呼應,在引導觀者視線的同時,引發其想象,暗示墓主人在洞天中由“死”而“仙”的命運轉折。
3.2 墓中六博圖像的綱要式敘事
若將繆宇墓中的洞天六博場景放置于整個墓葬中去看,其便與墓葬其他圖像形成了綱要式敘事情節。龍迪永將綱要式敘事情節概括為“在一幅單獨的圖案中,把故事各個發展階段中的多個事件要素‘綱要式’地‘綜合’在一起,從而讓人在意識中完成整個敘事過程”[11]。繆宇墓洞天六博圖像便是銜接這兩種敘事情節的重要圖像,這兩種敘事情節均利用“六博”與“洞”的符號來表現墓主人升仙的連續性過程。將洞天六博場景放置于墓葬整體中去觀看,便可發現洞天六博是墓主人“再生”的關鍵場域。
墓葬建造者將“洞天”觀念與六博圖像相融合,預設了一個介于人間與仙境的過渡空間。該空間巧妙地將墓主西行的綱要式敘事場景變成了預示墓主靈魂升仙的儀式,而洞天則成了墓主靈魂由“死”而“仙”的場域,即“靈魂轉化”之地。墓主人靈魂通過此地,將不再受到世俗時間的約束。因此,洞天六博圖像賦予了墓主人由人間前往仙界的升仙綱要式敘事情節。
4 結語
受“事死如生”思想的影響,漢代人預設了“洞天福地”和“仙人六博”的場景。繆宇墓六博圖像的獨特之處在于將洞天與六博的場景同處刻畫,在強化時空轉化意涵的同時,暗示著墓主人西行后,超越生死,趨近仙境,最終飛升成仙。這種“仙道”觀與“洞天”思想的結合,讓墓中六博畫像有了更深層次的時空象征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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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課題:本論文為2024年度江蘇省研究生科研與實踐創新計劃項目“邳州繆宇墓圖像梳理研究”成果,項目編號:KYCX24_3040
作者簡介:侯啟航 (2000—) ,女,研究方向:美術學。
本文引用格式:侯啟航.東漢繆宇墓洞天六博圖像研究[J].藝術科技,2024,37(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