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園記中的造園理念、生命意識與隱逸思想

園記是中國古代散文中以園林為題材的記體文的獨立類別，據(jù)《全唐文》《唐文拾遺》統(tǒng)計，晚唐期間共有24位文人創(chuàng)作有31篇園記，數(shù)量可觀，內容豐富，集中體現(xiàn)了晚唐文人的造園理念、隱逸思想與生命意識，為后人了解晚唐文人園林生活提供了重要的文學參考文獻。

在古代各類文體中，記體文是非常重要的一類。隨著唐代社會經(jīng)濟及文化的發(fā)展，出于記敘需要，唐人大量創(chuàng)作記體文，并多選擇用“記”這種文體來創(chuàng)作園林散文。及至晚唐，隨著社會環(huán)境的惡化，文人們將目光從朝廷轉向日常生活，園記散文中多表達個人細膩的情感，透露出對隱逸生活的向往，具有很強的時代特征。本文借用李小奇《文心見園：唐宋園林散文研究》一書中對“園林”的定義，即對晚唐園記散文的搜集并不局限于“××園記”，而是因園林稱謂的不同而有多樣的篇名。[1]另外，本文遵從文學作品總集收錄作品的傳統(tǒng)慣例，將唐末五代分裂時期的部分園記作品納入了研究范疇，以期能夠管中窺豹，讓園記散文成為研究晚唐文人士大夫心態(tài)和生活的一個窗口，進一步了解園記散文發(fā)展到晚唐的情況。

一、晚唐園記中的造園理念

唐代時期詩歌、繪畫、書法、雕塑等藝術相互影響，使得唐代文人的審美得到極大提高，在園林的建造中也獨具特色。晚唐園記篇翰中同樣包含著許多造園的審美理念，晚唐文人用文筆將此記錄下來。

（一）伐壅除蔽、疏泉開池

晚唐文人在造園實踐過程中，善于伐除園中的繁雜之物，讓園中諸景層次分明，創(chuàng)造更清曠的自然意境。李德裕在《懷崧樓記》中記載，園中之前因為靠城墻建造，且周圍竹樹環(huán)合，所以即使是白天光線也昏，涼風不至。面對這種情況，李德裕“盡去危堞，敞為虛樓，剪榛木而始見前山，除密筱而近對嘉樹。廳事前有大辛夷樹，方為草木所蔽，延清輝于月觀，留愛景于寒榮。晨憩宵游，皆有殊致。周視原野，永懷嵩峰”[2]7266。通過拆除高墻，修建開闊的樓閣，除去多余的榛木、細密的竹子以及遮擋大辛夷樹的雜草，月夜就可以在此欣賞清輝，四時晨昏，各有景致。水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既可獨立成景，又可配合其他景物、建筑等成景。楊夔在《小池記》記錄了該池的修建過程：“竹齋之前，有地周三十步，因命僮執(zhí)鍤穴為池焉。逗前溪余派以漲之。流或時涸，則汲井以滿……池之上，未嘗許片葉寸梗，頃刻浮泛。”[2]9079他命仆人在竹齋前開鑿小池，遇干涸時要取井水裝滿小池，且及時疏通池中的雜質，保持小池干凈。

（二）栽花植木、依山傍水

園林花草樹木的栽培技術在唐宋時期已經(jīng)有很大的進步，花木品種也日益繁多。唐人中耽愛花木的首推李德裕。宋代李格非在《洛陽名園記》中記載，李德裕在平泉山莊中有百余種花木，李德裕《平泉山居草木記》中也說：“余嘗覽想石泉公家藏藏書目，有《園庭草木疏》，則知先哲所尚，必有意焉。余二十年間，三守吳門，一蒞淮服，嘉樹芳草，性之所耽，或致自同人，或得于樵客，始則盈尺，今已豐尋。”[2]7267在二十余年里，李德裕為平泉山居廣集天下名花異草，收集了上百種珍貴花木。劉巖夫《植竹記》記載：“秋八月，劉氏徙竹凡百余本，列于室之東西軒，泉之南北隅，克全其根，不傷其性，載舊土而植新地，煙翠靄靄，寒聲蕭然。”[2]7638劉巖夫比德于竹，為房屋移植來了上百株竹子，創(chuàng)造了靜雅的居住環(huán)境。唐人愛山，因此總期冀能在園中見到山。若在郊野，他們便會直接將園建于山中或是近山之處。陸希聲《君陽遁叟山居記》記載該山居營造在君山的陽面，東溪的上面。詹敦仁《清隱堂記》記載因為此處“去邑西逾百余里，有山曰佛耳。峭絕高天，遠跨三郡。有田可耕，有水可居”[2]9389，于是修筑了清隱堂。

（三）建亭造屋、題名寄意

園林除草木山水供人欣賞之外，還得供人休息，這就必須得建造亭屋。明代計成在《園冶》中說：“花間隱榭，水際安亭，斯園林而得致者。”[3]這種造園審美理念在晚唐記園散文中也多有體現(xiàn)，如杜牧的《杭州新造南亭子記》、陳寬的《潁亭記》、李德裕的《懷崧樓記》等文中所記之亭、閣、樓皆為此造景之法的成功例證。此外，古人也會對整座園林與構成園林的山、水、植物、建筑等景致進行命名，這種現(xiàn)象在晚唐園記篇翰中有所反映。這種題名現(xiàn)象能夠反映晚唐文人獨特的精神價值，如司空圖的《休休亭記》，休休亭本來叫“濯纓”，后來在戰(zhàn)爭中被燒了。司空圖在修葺的時候進行了更名，因為“然遽更其名者，非以為奇，蓋量其材，一宜休也。揣其分，二宜休也。且耄而聵，三宜休也。而又少而惰，長而率，老而迂，是三者，皆非救時之用，又宜休也”[2]8489。司空圖當是借此表明個人不想為官的心跡。又如詹敦仁的《清隱堂記》，將居所命名為清隱堂，表達了自己想要退居歸隱的心愿。

二、晚唐園記中的生命意識

草木關乎情，文人在與園林的相處中目睹了園林的草木枯榮、四時變化，不同的生命樣態(tài)，傳遞著文人的生命思考，蘊含著書寫者的生命意識。

（一）直接抒發(fā)個體情感

“整個晚唐文壇反映政治和社會的作品銳減，人們熱衷于細膩的內在情感的挖掘和玩味，表現(xiàn)個人情感的作品逐漸增多。”[4]晚唐文人在園記散文創(chuàng)作中常流露出個體情感。如穆員的《新安谷記》中流露的就是對于家庭生活的熱愛，“凡四時暇日，公與大夫從甥侄子孫，攜琴樽翰墨，游于斯，燕于斯。慈顏怡，天和熙，一觴舉，萬福隨”[2]8186。在一年中的閑暇日子里，一家老少在此聚會游玩，彈琴飲酒，極享天倫之樂，一派溫暖祥和之景。李德裕在《平泉山居誡子孫記》中則直接表達對子孫后代的囑托和期待，“鬻平泉者，非吾子孫也。以平泉一樹一石與人者，非佳也。吾百年后，為權勢所奪，則以先人所命，泣而告之。此吾志也”[2]7267。李德裕害怕自己百年之后，被權貴奪去平泉山莊，故而告誡子孫要嚴守平泉山居的一草一木。雖立意不高，但作者預設的讀者為自己的子孫，因此文章私人化程度較高，直接暢談了自己的想法，把記體文完全變成了個人主觀情感的載體。楊夔在《小池記》中則直接表達了個人追求高潔、不喜污穢的人格精神，說“弘農(nóng)子性潔，不喜淆雜。故一卉一木，爽靜在眼前。池之上，未嘗許片葉寸梗，頃刻浮泛”[2]9079。文人大都采用隱喻的手法來表達自己的志向，如陶淵明的菊、周敦頤的蓮，但這里楊夔直言自己喜歡潔凈、不喜污濁，與下文中的“故吾所以獨潔此沼，亦以鏡其心也”相互印證，更加明白楊夔的心志。

（二）努力追求君子之德

中國古典文學善于描寫草木，先秦以來，草木作為文學的重要物象，承載了人類很多的情感。園記作為園林文學，其中涉及大量的草木書寫。文人在打造、游覽園林時，更容易栽植、吟詠一些自己鐘愛的草木。在晚唐園記中，文人善于通過“草木比德”的方式來表達對個人生命價值的追求，其中尤其愛寫竹子，園林中幾乎都種有竹子，如楊夔《小池記》中寫道其在草堂里修筑了竹齋，并種植了竹子。薛文美《涇縣小廳記》寫道：“別有亭基五所，古木修篁，交蔭若蓋。”[2]9122劉巖夫《植竹記》記錄他在房屋的東西兩邊移植了上百株竹子，當有人問他“樹梧桐可以代琴瑟，植楂梨可以代甘實。茍愛其堅貞，豈無松桂也，何不雜列其間也時”[2]7638，劉巖夫回答“君子比德于竹焉”，并隨后深刻闡釋了竹子具有的剛、柔、謙、恒、忠、義、樂賢、進德八種品格，與君子的德行相匹配。有的文人還將居所命名為竹室，如房千里的《廬陵所居竹室記》就是寫的竹室。竹子外形美觀，四季常綠，有節(jié)有格，這種君子之德為文人士大夫所崇尚。

（三）園林興廢與生命詠嘆

園林一旦建造，或因戰(zhàn)亂，抑或因管理不善、年代久遠等，終會面臨衰敗或毀壞。《洛陽名園記》中記載：“高亭大榭，煙火焚燎，化而為灰燼，與唐共滅而俱亡者，無余處矣。”[5]據(jù)宋代李格非記載，唐代因戰(zhàn)亂和易代被毀壞的園林達上千座。文人面對過往美麗如今破敗的園林，很容易觸動內心，常在園林文學創(chuàng)作中抒發(fā)園林興廢變易之嘆，從而也引發(fā)對生命的詠嘆。如前舉李德裕害怕百年之后子孫賣掉自己的園林，故而在《平泉山誡子孫記》中說：“吾百年后，為權勢所奪，則以先人所命，泣而告之，此吾志也。”[2]7267李德裕此時已經(jīng)預見百年之后可能發(fā)生的事情，這種憂患意識深植文人心中，也反映了文人關于世事無常的幻滅意識。韓愈在貶官連州時曾建燕喜亭并寫有記，到了晚唐的時候，他的外孫李貺尋到此處，發(fā)現(xiàn)亭子已經(jīng)傾廢，遂重新修葺并作了《連山燕喜亭后記》，他當時看見已經(jīng)荒廢的亭子時感慨道：“吁！昔奚寵遇而贊詠之如彼，今遭何人廢棄之如此，豈亭之屯耶！”[2]7912，這種對亭子的興廢慨嘆其實蘊含著對世事無常變遷的省思。杜牧在《杭州新造南亭子記》文末說：“予知百數(shù)十年后，登南亭者，念仁圣天子之神功，美子烈之旨跡，睹南亭千萬狀，吟不辭已，四時千萬狀，吟不能去。作為歌詩，次之于后，不知幾千百人矣。”[2]7809杜牧設想將來登南亭子的人看到此處的萬千氣象、四時風景，肯定歌吟不斷。人在設想未來時總會聯(lián)想到個體生命的短暫，文雖不明說，亦含有對生命短暫的慨嘆。徐鉉《重修徐孺亭記》亦有“千載之下，猶旦暮焉”[2]9223的感嘆。

三、晚唐園記中的隱逸思想

園林別業(yè)的發(fā)展既是隱逸風尚促進的結果，作為空間載體，又為文人提供了休養(yǎng)身心的場所。不少晚唐園記散文都透露出文人的隱逸志向，或在為官時向往隱逸生活，或因社會動蕩而選擇隱遁。

（一）為官時向往隱逸生活

園林滿足了為官者對幽棲田園的內心需求，一定程度上調解了文人的仕隱矛盾。官員們身處廟堂時感受著政務的繁雜與宦海的沉浮，但在休沐、閑居時從不曾忘記他們對恬淡的隱逸生活的向往。李德裕酷愛園林，曾耗費巨大精力和財力在洛陽伊川營建布置平泉別業(yè)，以期退休之后能夠隱居其中。其《平泉山居誡子孫記》說他有“退居伊、洛之志”，且他認為“出處者，貴得其道；進退者，貴不失時”[2]7267。其《重憶山居六首·釣石》“嚴光隱富春”“余懷慕君子”“持此返伊川”[6]等詩句通過嚴光隱居富春的典故，表達了自己想歸隱山林的心愿，這些都無疑承載著他隱居一隅、不與人事的企盼。其《懷崧樓記》寫道：“況余憂傷所侵，疲薾多病，常驚北叟之福，豈忘東山之歸。”[2]7266面對宦海沉浮、病痛折磨等情況，李德裕說他自己沒有忘記東山之志，有隱居的念頭。晚唐皮日休出身寒微，有唐以來，他的家庭“或農(nóng)竟陵，或隱鹿門，皆不報冠冕，以至皮子”[7]。其《通玄子棲賓亭記》寫道：“昔余與中白有俱隱湘衡之志，中白以時不合己，果償本心。余以尋求計吏，不諧夙念，今至是境。”[2]8355可見皮日休雖身居官位，亦有隱居的想法。

（二）動亂時主動棄官隱遁

晚唐甘露之變、牛李黨爭等事件的發(fā)生，讓社會生存環(huán)境不斷惡化，晚唐文人經(jīng)世報國的信念逐漸為全身遠禍的心態(tài)所替代，對于社會弊政改革，也由之前的積極參與變?yōu)槔溲叟杂^，避亂退隱成為這些晚唐文人的人生選擇。兩《唐書》記載司空圖在朝覲時故意“墮笏失禮”，以其鄉(xiāng)野之態(tài)表達自己的歸隱之志，而被放歸山林之后，遁逸王官谷修建了中條別業(yè)，在其中修筑了休休亭。《休休亭記》進一步表達了厭倦官場，想要安頓身心的退隱之意。陸希聲因世道混亂而棄官在陽羨隱居，并自號君陽遁叟，其文《君陽遁叟山居記》寫道：“遁叟以斯世方亂，遺榮于朝，筑室陽羨之南而遁跡焉。”[2]8353詹敦仁更是數(shù)次放棄做官的機會，建造清隱堂來安頓身心，其《清隱堂記》記載了他“饑餐飽適，遇酒狂歌；或詠月以嘲風，或眠云而漱石”[2]9389的瀟灑恣意的隱居生活。值得注意的是，這種隱遁并不是像陶淵明般因熱愛田園主動選擇的結果，也不是走終南捷徑般的沽名釣譽的隱逸，而是因時局動蕩、社會黑暗而被動采取的一種明哲保身的手段，具有一定的時代性。

四、結語

通過深入分析晚唐園記中的造園理念、生命意識和隱逸思想，我們發(fā)現(xiàn)，園林構建與文人的園林審美理念和生活遭遇有著密切關系，他們的性情、經(jīng)歷、思想投射在翳然林泉之間，讓其園記散文創(chuàng)作具有了相應的特征。另外，園記散文創(chuàng)作反映出文人的傳播意識，園以文傳的認識促使園林構建后要作記紀事，以傳后世。這為后人了解這個歷史時期文人的園林生活提供了資料，具有重要的文學文獻價值。

作者簡介：嚴談華（1998—），女，漢族，甘肅甘南藏族自治州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魏晉隋唐五代文學。

注釋：

〔1〕李小奇.文心見園：唐宋園林散文研究[M]. 北京：九州出版社，2022.

〔2〕董誥等編.全唐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3.

〔3〕計成著，陳植注釋. 園冶注釋[M].北京：中國建筑出版社，2009.

〔4〕胡可先.唐代重大歷史事件與文學研究[M]. 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

〔5〕李格非撰.洛陽名園記[M]. 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1955.

〔6〕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 李德裕文集校箋[M]. 北京：中華書局，2018.

〔7〕皮日休.皮子文藪[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