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游記（組詩）

1

那些從白云抽樣出來

奔跑的羊群

正在制造一種分離

新的、紡線般的分離

漫長飛行之后

墜入黑暗，像無聲閃電

遠行是羞于啟齒的逃避吧？

追隨機翼那盞燈

被滾動的雷聲默念

2

被神的嘴唇擦拭

大地誠實展開，河流

燦爛的手指劃過

米羅的田野。村莊迎來

迅速變換的云影

被明亮的光線戲弄

那一架管風琴、歐羅巴

在我們被氣流吸入之前

率先找到天鵝共鳴

3

找到歌劇院巨大的胸腔共鳴

仿佛用針在紙上扎下

一串小孔：巴黎

誰的摩爾斯碼輕盈顫動？

歌劇院前探戈炫目

和平咖啡館外，人群

整體作為破譯者出現

一輛巴士拐過街角

用剎車輕抵住夜的前額

4

那么黃昏只是售票機

吐出的單程車票

有多種語言可供選擇

無法簡單通過膚色

對眼前各種生靈

做善惡的鑒別

我們初來乍到，略顯不安

在賣藝者的琴盒

匆匆扔下一枚硬幣

5

地鐵站臺古怪的氣味

那股臭味無處不在

讓人心生疑竇

仿佛車廂中運送的

不是人，而是牛、馬、羊

各種神奇的生物

地鐵拐彎時座椅劇烈搖晃

唱歌的諾亞帶著哭腔

開始懷念他的鴿子！

6

吉普賽人，手持玩偶

來自這個世界

動蕩不安的深處

從一個地方流浪

到另一個地方

帶著帳篷、星盤，還有狗

移動謀生工具的肉體

塞納河邊，攔路搶劫的少女

學會了塞壬新的技藝

7

為了引起你的注意

我們敲打著欄桿

公園一側，植物露出牙尖

看來僅有文字不夠

在一個波德萊爾的天氣

僅有波希米亞外表

不夠呵！練習瑜伽的少女

把身體折疊成一張蔥餅

擱在路易十四騎馬雕像邊上

8

要讓身體美妙傾斜

騰出一格抽屜

給“世界之都”留一個位置

現實過于擁擠

因此在睡眠的翻騰中

它縮得比跳蚤還小

但跳得比天花板高，在夢中

它努力趕上革命，以保證

“自由引導人民”

9

街道靜默的雕像

沉浸在黃昏

細雨光照之外，油和鹽中

汽車如甲蟲穿巷而出

噴水池發芽，長出羽毛

長出鴿子狀如閃電

天際隱約傳來雷聲

心臟猛烈跳動，此處夜晚

省略一萬盞燈

10

醉酒之夜，我曾經獨自

走過無數個街區

到處尋找你的心跳

古老莊嚴的建筑后面

潔白晶瑩的乳房

散發寶石的光芒

輕簇普魯斯特的童年

一艘紙疊的小船

在臉盤中體驗大海的風浪

11

日常的巴黎，充滿細枝

末節，有時未免

高談闊論：咖啡的香味

比英倫多貢獻一個基礎元音

出于對古老東方一貫的

敬意，E發e的音

保持唇形，從市政廳廣場穿過

感覺風在肩頭下沉

風呵，哪一張臉似曾相識？

12

這張椅子你曾經坐過

現在圍起繩子

作為故居擺設，靜如老僧

包括桌上這支筆

這本磨破邊緣的書，無人之人

正在使用

有人仔細數了數臺階

枝形吊燈輕微擺動

羅丹，離開后，你又回來過幾次？

13

對于正在發生的悲劇

世界太小了！

我們一再重逢

諸惡發生，門窗緊閉

瘋狂焚燒的庭院，歷歷在目

煎熬著靈魂，上帝呵！

國王被裝進雕像

教堂回蕩著鐘聲，巴黎之子

被重印的書籍反復召回

14

畢加索博物館外

公牛般血管清晰的

街巷，此刻沒有一個人影

只有一個白發男人

在自己家陽臺吸煙

伸出欄桿，彈琴一般彈落煙灰

那居高臨下，又意味深長的一瞥

剛澆筑的混凝土般閃爍不定

背后的深意有待厘清

15

那些倉皇伸出窗外的

握著燈盞的手臂

格爾尼卡，所有的災難

都有一個安靜的底座

那些牛頭、馬面、殺人者

死神的雇傭，風暴中的糠粃

在現實中并非轉瞬即逝

巴勃羅·畢加索

安睡在一個哭泣女人的夢中

16

啊，哭泣的女人

你受到不幸

多于傷害，近乎絕望

你在陰影中掙扎

沒有斗篷，也沒有利劍

你的乳房如明亮春天

即使如此，你也無法抗拒

暗淡秋天，在一幅畫中

它們彼此變成一堆丑陋的石頭

17

有時生活就是一堆

幻影連接的泡沫

塞納河畔，巴黎

在我們腳下永恒流淌

船只在水面留下銳利劃痕

佇立船頭回望

細雨潑灑，迷失的人

都已經找到彼岸

總有人愿意在夜色中獨自離去

18

寫了無數陳詞濫調

這會我累了

坐在堤岸上看著塞納河

誰都能看到自己的渺小

在一點一滴流逝

時間偶爾讓人暈眩

仿佛血液都已流向四肢百骸

在那里長出藤蔓

拴住你，在漆黑一片的大地

19

人群散去，盧浮宮

街道浮起煙蒂的泡沫

隨行的黑暗形跡可疑

手里握著一罐可樂

坐在城墻，晃蕩雙腿

的少年對我們說，Bonjour

藝術沒有界限，偶爾

駐足不前，這次擋住我們

陌生人，杵在人行道長時間寫詩

20

香榭麗舍大街

面對櫥窗

我認不出自己

有一個乞丐席地而睡

明暗間雜的暮色，被他拖過來

蓋在身上作為毯子

他頭枕我的雙肩進入沉沉夢鄉

當我醒來，寒意四起

推開眼前著了魔的這道玻璃

21

歌劇院門前跳舞的人群

向你們致敬！飛機

往天空平添了一道拉鏈

探戈聲中，向古老的情敵

致敬！最終他留下面具

消失在地下迷宮潮水般涌起的暗道

在鴿子羽毛底下掩埋

露出真實面容，雕像上斷去胳膊的女神

我很想跨過街去抱一抱你

22

深夜的巴黎，游人醒了

他尋找一杯水或者

一粒藥片，一點酒精或者

一縷思緒，編織一個

夢幻包裹自己。樹葉失足

從枝頭跌落，在寂靜

更大一片光圈里。巴黎是

最大的夢幻，讓游人拼命鉆

進去，被刮傷，留下魚鱗

23

也許到了月亮的反面

你才能發現

才能聽、說、寫

白天沉入人群，博物館

歌劇院，街頭巷尾

承認自己涂鴉般的存在吧！

啃著比棍子堅硬百倍的面包

這會只想要一杯咖啡

謝謝你加糖，美麗的巴黎女郎！

24

應該忘記過去，把自己

壓縮成一個柔和的平面

應該忘記人類各種情緒

保持平靜行走

應該忘記“盧浮宮”這幾個字

穿過無數房間和長廊

應該微笑和鞠躬

像意外中的一次加冕

應該把月亮和你一起擁吻

25

花裙子的芭蕾舞女邊上

奧林匹亞，仿佛融化了的

積雪。黑女仆捧來花束

一個冷得凍掉鼻子的冬天

畫家躲在油漆地板

女仆頭巾，床罩的褶皺

用一些光線培植春天

奧林匹亞，在你身后孔隙

偷窺者的頸項結著相同的絲帶

26

去贊美一具肉體

去河邊的某個展館

接受夢的囑托

去和一幅畫神交，直到

世界重又恢復它的彈性

直到落日把手伸進奧賽的外套

巴黎最后一班地鐵

她用轉身的瞬間

把自己開成一朵花瓣

27

蒙馬特高地的第一縷光線

俯瞰著巴黎，我們稱之

朗讀者，開始進入

你的肺腑，用灼熱呼吸

換來璀璨黎明，巴黎

翻動的書頁覆蓋淺灰的屋頂

于是我們跟讀，視線移動

塞納河換了新的腰帶

時間的沙漏腰中緊扣

28

紅磨坊，你的花蕾也是

你的珍珠，一個穿禮服的長者

用放大鏡對著舞臺尋找

在普魯斯特、巴爾扎克的書中

反復遇到這個老頭

在巴黎某個街區隱身

在夢幻的橢圓形隧道

蜜蜂散發神秘香氣，停止開采

花蜜，它們跳槽去了DIOR

29

一條街道就像某個器官上

一道褶皺，我被深深吸入

有人在陽臺亮出三色國旗

一片安靜，聲音

都藏哪里去了？我到處尋找

我迷失在薄霧的夢幻

禁止車輛通行，街道

溫柔，像片羽毛

用一支煙到處找人交換翅膀

30

河岸上的人群，被雨摘走

放進一個淋不到雨的

地方，一個籃子

周圍全是水果積累的

美酒氣息，他們以唇為杯

輕輕碰觸各自臉頰

最后的光亮，拖著

美麗流星的披肩

讓人去愛，不可思議

31

在騙子的故事中出現

百次，在愛情的故事中

出現千次，埃菲爾鐵塔

仿佛街道深處

一枚碩大的別針

輕輕扣住我們行程

要牽著手走過

前面樹林塵土飛揚

每一陣煙霧，有待把你看清

32

啊，我已蒼老

只能看著眼前這杯咖啡

像囚禁在科西嘉島的君王

世界充滿了香味

當我們的靈魂無所事事

四處游蕩，熄滅了戰爭和火焰

所謂和平就是這張

桌子，鐮刀擱在腳旁

塔納圖斯看著兄弟修普諾斯

33

這段美麗行程，繃在

一把小提琴的弦上

時而輕快，時而舒緩

把大海掖起，翻過曲譜

三個女神交換會心一笑

夢是如此之深，嗯，不愿意

去看舷窗外的天色，不愿意

停下來，把人質般的時間

把扣留的這幾個小時還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