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情表》的多層解讀

《陳情表》是西晉文學家李密上奏給晉武帝的表文，李密在《陳情表》一文中用飽蘸真情的筆墨委婉表達了自己進退兩難的處境?！豆盼挠^止》評價此文“至性之言，自爾悲惻動人”。作為千古第一“孝文”，表達了其“烏鳥私情，愿乞終養”的愿望，作為一篇“表”在考慮到閱讀對象是皇帝，遣詞造句都要謹慎小心的前提下，還要敞露心扉，真情實感地表達自己的訴求。我們在中學階段學習這篇文章的時候，都著重在講李密“孝”的表達方式，以及寧愿抗旨也要贍養祖母的愿望，而忽略了對《陳情表》與李密的多方面解讀。

從文本內容考慮

《陳情表》作為中國文學史上抒情文的代表作之一，其言辭懇切，情意深長是它的特點。

《陳情表》總體可分為四個部分，李密以此來陳情說理，以求打動晉武帝?！蛾惽楸怼返牡谝徊糠?，李密動之以情陳述了自身的四重悲苦。幼年父親早死母親改嫁，“夙遭閔兇”此乃第一重悲。少年時期的自己身體羸弱，伶仃孤苦直至成年自立，此乃第二重悲。在外面沒有什么近親，在家里又沒有照管門戶的小童，李密無依無靠唯有獨自生活，此乃第三重悲。而與李密相依為命的祖母劉氏疾病纏身，李密侍湯藥而未曾廢離，此乃第四重悲。即便是這樣，李密也未能打動晉武帝。

第二部分，李密陳述了自己進退兩難的境地。李密表明自己立場，他對晉朝敬畏有加，尊稱“圣朝”，并因這種清明的政治教化，感恩晉武帝，非殺身所能報答的，“臣欲奉詔奔馳”，可謂態度鮮明。惜“劉病日篤”，祖母的病情日益嚴重，孝義所在，他只能暫且順從私情“辭不就職”，朝廷這一方，卻正催促其本人盡快上任，“詔書切峻，責臣逋慢”，所以處境狼狽，憂懼有加。

第三部分，李密曉之以理，曉圣朝孝治，言降臣盤桓廢遠的處境。以“本圖宦達，不矜名節”表達自己本來就希望做官顯達，絕無顧惜名聲節操的念頭，并非“忠臣不事二主”，不應詔做官不是“有所希冀”，而是因為“祖母無臣，無以終余年”的擔憂，實在要照顧祖母，“是以區區不能廢遠”，再次申明對祖母劉氏的孝情，感情真切。

第四部分，釋忠孝矛盾，提愚誠共鑒終養的請求。進一步說明自己的實情，祈求皇上恩準“終養”?！笆浅急M節于陛下之日長，報養劉之日短也”，并不是我不應詔做官，而是請容許我先盡孝再盡忠，等我養老送終之后，再來報答“陛下”的蒙恩，解決盡忠盡孝的矛盾使晉武帝無話可說。

《陳情表》一文中共用了28個“臣”字，雖然李密尚未在晉朝上任，但反復強調身份，正是要表達李密與晉朝絕沒有分別之心，文中稱司馬炎為“陛下”，稱蜀漢為“偽朝”，這樣才能徹底打消晉武帝的疑慮?！笆コ孕⒅翁煜隆边@句話，乃是李密以孝盡忠，合于當時最高的治國原則，響應國家號召，從道義上，令晉武帝無法指責李密的“辭不赴命”。李密以弱示之，多用哀懇之語，用自己的真誠與難處打動了晉武帝。

從歷史背景考慮

我們在分析這份李密上奏給晉武帝的表文時要做到知人論世，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所以對李密背景知識的涉獵就顯得尤為重要。

李密（224年—287年），本名李虔，字令伯，犍為郡武陽縣九峰龍門（今四川省眉山市彭山區）人?，F實生活中，李密幼年孤苦，遭遇悲慘，令人惋惜。他六個月的時候喪父，四歲時母親被逼改嫁，由祖母撫養長大成人。文學上，李密拜三國時期蜀漢大臣、學者、儒學家、史學家譙周為師。李密博覽五經，尤其精通《左傳》，是蜀漢有名的青年才俊，因才華橫溢，多辯論，他多次代表蜀漢出使東吳，著有《陳情表》、《述理論》（不傳世）十篇。政治上，李密因才學被劉禪征詔，步入蜀漢朝廷的仕途。蜀漢滅亡后，晉武帝詔李密為太子冼馬，但李密以祖母年老多病、無人供養，呈遞《陳情表》竭力推辭。祖母去世后歷任溫縣令、尚書郎、漢中太守等職位，后被讒免官，死于家中，享年63歲。

李密所處的時代背景，是三國到晉朝大一統時期。這個時期的文人朝不保夕，生活在一個暗流涌動、動蕩不安、群雄逐鹿、政權互相交替的洪流之中。《魏書一·武帝紀》中曹操曾言：“當今天下土崩瓦解，雄豪并起，輔相君長，人懷怏怏，各有自為之心，此上下相疑之秋，雖以無嫌待之，猶懼未信”。可見當時是一個上下相疑的時代，君臣之間沒有信任，人心惶惶。從中國文學史中我們可知，自建安文學到正始之音，無不反映了戰禍延綿、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歷史背景。竹林七賢中嵇康被殺害，阮籍佯狂避世。王戎、山濤投靠司馬朝廷，最后竹林七賢各散西東。自司馬昭發動魏滅蜀之戰，蜀漢滅亡，司馬炎逼魏元帝“禪讓”帝位，建立西晉，主張以孝治天下。魯迅先生曾言：“（魏晉）為什么要以孝治天下呢？因為天位從禪位，即巧取豪奪而來，若主張以忠治天下，他們的立腳點便不穩，辦事便棘手，立論也難了，所以一定要以孝治天下”。

晉武帝詔征李密為太子洗馬，也許不是真正器重李密，而是為了鞏固政權、籠絡人心而做出的無奈選擇。首先，李密以孝順恭敬而聞名，對于一個以“孝治天下”的王朝來說，毫無疑問，李密“孝順”的標簽為晉武帝傳播孝道觀念是一個最佳的選擇。其次，李密作為蜀國歸降的臣子，非但沒有被殺也沒有被貶，反而得到了晉武帝不計前嫌的優待，這一行為不僅能夠安撫亡國蜀臣，還能讓蜀臣看到了新皇重用人才，從而達到安撫人心、朝廷安定的作用。最后，對于尚在抵抗的東吳勢力來說，看到蜀國舊臣得到重用，能夠慢慢瓦解東吳勢力，從而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孝經》是戰國晚期儒家依據其傳習的孝道理論纂集而成，總結概括了孝順的先秦儒家諸子的孝道思想，對先秦儒家孝道理論進行了系統化與理論化的解釋。西漢時期《孝經》就已經正式定為官方教科書，東漢時《孝經》入選“七經”，魏晉南北朝時期《孝經》的地位得到提升，對后世尤其是“以孝治天下”的西晉具有不可忽視的約束作用?！缎⒔洝罚ā妒空隆罚┛梢姡恐⒌囊c是愛敬忠順，要移孝作忠。把事父母的愛與敬移到事長上、事君主，從而忠與順，以保住自己的俸祿和職位，并能守住自己對祖先的祭祀。從《孝經》的角度看，李密辭不就職，不事君主是為不忠，不保住自己的俸祿與職位，是為不孝。處理稍不妥當，恐會落得一個不忠不孝的罪名。

從文本解讀考慮，李密是為了供養祖母而寫下這篇“天下第一孝文”，但是我們追尋歷史情境去考慮發現，李密作為蜀國舊臣，辭不赴命也許是為了“忠君不事二主”又或者是為了避免重蹈嵇康的錯誤，而選擇以“孝”的名義，供養照顧祖母為借口，避免征詔，明哲保身。從以上這兩個層面去解讀，顯然是互相矛盾的，一邊是至真至誠的供養祖母，另一邊卻是至虛至偽的辭官避世。那么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李密？

從作者自身考慮

清朝著名學者李因篤寫下了《告終養疏》，被當時人云：“《告終養疏》其文情詞懇切，可與“李令伯（李密）《陳情表》同擅千古，其父可追班馬，為我朝第一篇文章”?？滴跏吣辏?678年），李因篤因為清政府鞏固統治需要，緩和與漢士族的敵對情緒，開博學鴻詞科、詔舉文行兼優之士。內閣學士項景襄、李無馥，大理少卿張云翼以“學問淵通、文藻瑰麗”薦舉李因篤。李因篤以母老家貧為由，力辭不就，康熙早聞其名“必欲致之”，地方官吏奉旨催促，李因篤不從，以死抗拒，后在母親的規勸下，于秋季涕泣登程。于次年李因篤被皇上拔之前列，授翰林院檢討，受命纂修晚史。李因篤自抵都以至授職后，以母老孤丁無所依托為由，寫下《告終養疏》，屢次具呈具疏，先后上疏陳情37次。康熙看了疏文，深為所動，遂準許了他的請求。李因篤在已經出仕的情況下，寫下《告終養疏》，打動皇帝，并且還能夠與《陳情表》齊名，從側面可以反映出即使年代相隔甚遠，封建時期的人們仍認為李因篤的情況與李密類似。南宋青城山隱士安子順云：“讀諸葛孔明《出師表》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忠；讀李令伯《陳情表》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孝；讀韓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友?！本瓦B晉武帝在看到《陳情表》之后也稱贊說：“士之有名，不虛然哉?！辈坏珱]有向李密問罪，反而還賜予奴婢二人和贍養祖母的費用。在今天來看，古今文化上的差異，我們也許對李密的用情至深不以為然，但是至少在封建時期的讀者看來，李密的文章是十分感人的。

從李密的歷史中我們可以發現，在蜀國滅亡之后，魏國征西大將軍鄧艾聽說李密有才，聘他做主簿，李密以奉養年邁祖母為由，謝絕了鄧艾的聘請。隨后司馬炎篡位登基拜他為“郎中”，再下聘書請他做洗馬，才有了這篇名留千古的《陳情表》。這意味著早在晉武帝登基之前，李密不僅不愿出仕為官，還早有伺候祖母的打算。李密在寫下《陳情表》一年后，祖母去世，李密守孝期滿后便到洛陽就職，這也表明了李密愿意做官并非以“孝”為名的辭官避世。

《華陽國志》記載：“宓去官，為州大中正。性方亮，不曲意勢位者，失荀、張指，左遷漢中太守?！睆摹度A陽國志》中我們就可以看出李密是一個正直不阿，性情方正耿直，不迎合荀、張的旨意，不曲意逢迎權貴的人，正是因為這樣李密才被晉武帝所賞識。如此至真至誠的李密又怎會假借“孝”之名從而達到政治目的呢？

在《晉書·李密傳》中的末尾寫道：“密有才能，常望內轉，而朝廷無援，乃遷漢中太守，自以失分懷怨。及賜餞東堂。詔密令賦詩，末章曰：‘人亦有言，有因有緣。官無中人，不如歸田。明明在上，斯語豈然！’武帝忿之，于是都官從事奏免密官。后卒于家。”李密十分有才能，常常盼望著能夠調回朝廷做官，可惜朝廷當中無人能夠作為他的后盾，于是被調到漢中升作太守，李密因為此事不如意而心懷怨恨。等到皇帝在東堂賞賜酒席，讓李密作詩時，他在詩的末尾說道：“百姓之間流傳著這樣的話‘有因才有緣’，假如做官沒有權勢的朝臣做依靠，不如回家種田。身處高位的人很清楚，這話不就是這么說的嗎！”“外無期功強近之親”的李密在朝中無人替他發聲，被晉武帝派去做漢中太守，在晉武帝為他賜宴踐行的時候，說出了“人亦有言，有因有緣。官無中人，不如歸田”如此冒犯的話語。李密違背了“生當隕首，死當結草”的諾言，引起了晉武帝的不滿，罷了李密的官，順遂了他耕田的“心愿”。

李密是有仕途理想的，否則也不會因為官職而頂撞晉武帝。同時李密也是孤單的，祖母是他在世上唯一的牽掛，否則他也不敢三番五次辭不赴命。所以比起李密祈求辭官避世，李密供養世上唯一的祖母而斗膽不應詔赴任更有說服力。李密對祖母劉氏的情感都一一呈具于《陳情表》之上，即使文章不假修飾，亦情真意切，令世人慟哭。

（作者單位：廣東技術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