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入海

北方的初秋，風中已經開始有些涼意，在黃河岸邊的國道上，一輛黑色大眾轎車正急速行駛著。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長城機械廠廠長趙向奎正在不斷催促著司機：“再快點，七點鐘到廠，八點鐘準時開大會。”司機小劉回答：“趙廠長放心，我們準時到。”

坐落在黃河北岸的長城機械廠是一家建于20世紀60年代初有一百多人的國營機械制造廠，多為冶金系統制造配件，曾經在困難時期陷入半停產狀態，改革開放這幾年廠子逐漸步入正軌。20世紀90年代開始，國企改革一年比一年深入，這家國營企業正在向更好的方向轉變。

廠長趙向奎已年近五十，飽經風霜的臉上略顯暗色，一身深色西服透露出書生氣，也給人一種強悍、老練、雷厲風行的印象，他是20世紀60年代的大學畢業生，一開始當技術員，后來做工程師，改革開放后又被評上高級工程師，入了黨提了干，先后做過車間副主任、主任、技術科科長、技術副廠長，三年前被上級任命為廠長兼黨委書記。隨著國家政策的轉變，趙向奎由于懂技術、善管理、肯吃苦，逐漸得到了上級和廠內職工的好評，長城機械廠自從他接手當廠長后的產值、納稅、利潤都有了起色，他由于在工作中長期加班，很勞累，造成了肺部感染，常年吃藥治療。

趙向奎急于趕到廠里是因為一家鋼鐵廠訂購了一批急件，要求在一個月內交貨，單位決定召開全廠職工誓師動員大會。

車子來到廠子大門口，趙向奎碰見了機加工車間車工組組長陳富財師傅。陳師傅已經五十多歲了，臉上的皺紋已經開始變多，脊背開始變彎，走路的速度也逐步變慢。陳師傅小學文化，他跟著師傅學徒，從每一次緊件、每一次吃刀、每一次測量開始學起，勤學苦練，硬是學會并熟練掌握了車工這門技術，他的技術在廠里是數一數二的，評上技師后他的名氣更大了。他每天早上都是早早來到廠里。由于常年工作辛苦，陳師傅患上了冠心病。

“陳師傅早啊！”趙廠長下車跟陳師傅打招呼握手。

“不早了，趙廠長，今天開誓師大會，我在家坐不住。”

“好哇，陳師傅，有你們這些老黨員中堅力量，我們一定能完成任務！”

陳師傅回答：“我們堅決完成任務！”

趙廠長上車后又說道：“我先去辦公室，一會兒見！”

長城機械廠開動員會有很長的歷史了，可以說，每到搶做任務或者重要節日前都會召開誓師大會，發動職工。趙廠長一直認為這道程序是必須要做的，戰前把職工的情緒調整到最佳狀態，是一個領導人時刻要把握的。

職工小禮堂主席臺上方的橫幅上面寫著：大干一個月堅決完成任務誓師動員大會。

整個禮堂內座無虛席，主席臺上坐著領導班子成員，主持人宣布開會后，由各個車間主任表決心，陳師傅作為唯一的工人代表發了言，最后由趙廠長講話。

趙廠長走到發言席，滔滔不絕地開始講話：“全體職工同志們，我廠目前面臨十分嚴峻的考驗……我們要全心全意地依靠工人階級，依靠全體職工，依靠家屬群眾，排除各種困難，艱苦奮戰，大干苦干30天，確保這項任務的完成……”

誓師大會上時不時響起一陣陣的掌聲，大會開得圓滿成功。

會后這一個月里從白天到夜晚車間里都是燈火通明，車、鉗、鉚、電、焊各個工種都是連夜加班，輪流休息，后勤和職工家屬一起送飯到現場，技術人員也是服務到第一線。

對于趙向奎來說，他又要吃住在廠里，幾乎很少回家了，回家也是簡單看看孩子、妻子，妻子眼眶濕潤地囑咐：“要按時吃藥，注意身體！”

他回答：“顧不了這么多了！”說完帶好必要的物品急速離開。他深深地知道，這批產品關系到今年機械廠全年的產值、利潤，最關鍵的是影響到他今年的收入、年終的兌現獎。可以說這30天是背水一戰了。

自從20世紀90年代國企改革推行廠長負責制以來，機械局領導開始對機械廠實行工資改革和年終兌現獎考核，趙向奎的工資和兌現獎逐年提高，隨著工廠效益的提高，職工的生活水平也在改善，趙向奎的住房也換成了三室一廳。職工反映趙向奎自從當上廠長后，整天不是開會就是自己一個人在辦公室里算賬，據說是在算利潤，有時偶爾到現場去也是為了了解與成本有關的事情，班子會及廠里的一些事情漸漸地都由他一個人說了算。不過，倒是沒人反映他有什么腐敗的問題。

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長城機械廠職工奮戰一個月后，終于保質保量提前一天完成了生產任務，交貨后訂貨廠家又有訂貨意向。在搶生產任務期間，長城機械廠收到了上級下發的文件，指令該廠年底前完成改制工作：明確成立股份公司，趙向奎出資240萬成為最大股東買斷了長城機械廠并任董事長。趙向奎決定搶完任務后執行。

這次任務完成后，廠里收到了幾個廠家的貨款。趙向奎決定表彰獎勵這次會戰的人員，他在辦公會上定了自己拿20萬，副廠長每人10萬，陳師傅由于是技師兼組長分到了6000元。辦公室主任小王在開完辦公會第二天，躡手躡腳地走到廠長室小聲對趙廠長說道：“趙廠長，職工有反映領導是不是發得有點多了啊！”趙廠長十分淡然地說道：“現在是市場經濟、商品社會，我們也是人，也是上有老下有小，都要養家糊口，這不算什么！”

趙向奎在廠里分完錢后，還決定車間主任以上干部公款出去旅游一趟。陳師傅聽到這個消息后就跑到辦公室主任小王處，提出要搭車回家探親的請求，以便省點錢。小王又來到了廠長室。

趙廠長起身走到小王跟前說道：“你就告訴陳師傅，這輛車不走他回家的路。”隨后，他又壓低聲音說道：“一定要注意保密，不要給群眾造成腐敗的印象，不能拉普通人。”小王馬上心領神會，悄悄離開了。

不久，長城機械廠開始了企業改制工作，職工家屬都知道，廠子已經賣給趙向奎個人了，以后他就是這個廠的老板了。趙董事長決定取消各種加班費、津貼、補助，工資向下普降10％，養老保險都按最低標準上，因為他要降低成本。趙向奎要求廠里的一切事務都由他一人定。

趙向奎還準備把車換成80萬的奧迪，再過一年他想買一套別墅，把他父母接來一塊住。

在簽訂勞動合同的當天，陳師傅拿著合同在黃河岸邊呆呆地看著向東流去的河水，哽咽地說道：“看來這是真的了。”陳師傅的老伴扶著他問：“什么是真的了？”陳師傅道：“廠子已經成趙總個人的了。”老伴安慰道：“到哪兒都是干活唄。”陳師傅憂傷地回答：“孩子才技校畢業，要是再多上點學就更好了，多念書當官才能多掙錢，咱們還得給他攢錢買房子娶媳婦。”老伴攙著他離開河邊：“身體好了比啥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