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到一只熊

依嘎布知道哪里的野黃芪葉茂根壯，她挖的，多數都有半鍬桿長，有的足有一鍬桿長，挖的坑足可以將她自己埋了。這樣的野黃芪是寶，主根有小孩兒的胳膊粗。

外地藥商很狡詐，拼命壓價，依嘎布也不急于出手，她明白，好貨不愁賣，不給個好價錢絕不出手。外地藥商稀罕山里的寶貝，小孩兒胳膊粗的野黃芪，上哪里找去？他們不得不抬了價，眼冒綠光地收了貨。

依嘎布的家在大山的深處，她的母親是鄂倫春族人，所以給她取了一個鄂倫春族的名字依嘎布，翻譯成漢語是思想的意思。她們家住在一個沒有多少人知道的小林場。林業壯闊的采伐時代過去了，林場的小伙子多出去打工謀生了，依嘎布要照看受工傷的父親、眼睛不好的母親，所以只能留在家里。每年秋季，她靠挖野黃芪采山貨賺些錢零用。

依嘎布吃得辛苦，翻了一座又一座大山，到一個叫黃羊嶺的地方挖野黃芪，這兒的野黃芪長得又大又壯實。依嘎布的手上都是老繭，鐵鍬柄被她攥得溜光。到了下午，依嘎布才挖得兩棵黃芪，她將兩棵黃芪卷起來，塞到背簍里，竟將小背簍塞滿了。依嘎布抹著汗珠，笑著露出白白的牙齒。她拿出隨身帶著的白饃吃，吃飽了，就往回返。吃著吃著，依嘎布聽到了“嗷嗷”的聲音，這聲音很細很小。她的心怦怦跳起來，雖說這些年野獸鮮見了，可這深山密林里出現個把野獸也不足為奇。依嘎布往四下里瞅了瞅，將剩下的饅頭幾口塞進嘴中，手里攥緊了鐵鍬。這時，一個黑乎乎的小家伙進入了依嘎布的視線，依嘎布將鐵鍬橫著拿在手中，準備與“來犯之敵”一搏。可是這個黑乎乎的小家伙實在太小了，依嘎布的戒備之心一會兒便解除了。

是什么呀？狗嗎？不一會兒，小黑家伙便湊到了依嘎布的跟前，很不客氣地抱住她，像是與她玩耍。依嘎布驚奇得不得了，甚至抱起了這個小不點。這究竟是什么動物呢？不像是狗，也不像是狼。依嘎布眼睛一亮，她忽然間確信眼前是一只小黑熊崽。它怎么一個“人”跑出來了，它的“媽媽”呢？依嘎布四下里望了望，她的心又緊張起來，如果它的媽媽跟在后面，那可不得了，野獸護犢，那可是勝過人類的。依嘎布放下小黑熊，想一走了之，她也只能這樣做。

依嘎布走了很遠，竟發現小黑熊一直跟著她，還在后面發出并不響亮的“嗷嗷”叫聲，好像她是它的“媽媽”一樣。依嘎布又抱起了它，指著它的小鼻子說：“不要再跟著我了，一會兒，你的媽媽就要來了，你跟著它，我不是你的媽媽，知道嗎小笨蛋！”依嘎布繼續往前走。

山里的天見黑早，只要太陽被大山一擋，大山立刻變得陰冷黑暗起來。依嘎布加快了回家的步伐。她的步子很快，終于，她翻上一個小山坡后，看到了縷縷的炊煙。見到了家，也就累了，依嘎布坐下來，將回來時用背壺灌好的山泉水一飲而盡，十分暢快。

依嘎布回想起小熊，不禁“咯咯”地笑出聲，她想，幸虧自己跑得快，不然，真拎回來一個熊，那還不把別人給嚇壞了。依嘎布又想，若真的帶回來也好，誰讓錢大麻子家的大狼狗那么兇，見到人總是拼命嚷嚷，有一回，要不是自己跑得快，就會被它咬死，后果不堪設想，到現在，自己腿上還有一小塊被狼狗咬后留下的傷疤。如果自己擁有了一頭熊做后盾，那大狼狗就再也威風不起來了。依嘎布這么想完，又幸福地笑起來。山風好涼，依嘎布正起身要走，忽然，一個聲音刺激了她敏感的神經，她又聽到了細小的“嗷嗷”聲。我的天！她打了個冷戰，果然，那個小小的黑熊頑強地追了過來，在她的腳下停住，“呼呼”地喘著長氣，看來是累壞了。依嘎布的眼眶一濕，緊忙抱起小熊，用臉頰貼著它的“小臉”，嗔怪地說：“小淘氣鬼，你要干嗎呀，你跑到這兒來，你的媽媽會有多著急呀！跟你說過了，我可不是你的媽媽呀，快回家吧！聽話，好孩子！”依嘎布又要放下小熊，可是這回小熊機靈了，它用略帶齒鋒的小爪子勾住她的衣服，就是不肯下來。依嘎布真是哭笑不得，看來，這回麻煩事大了。

依嘎布原地轉圈，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那個小家伙似乎真的把依嘎布當成了“媽媽”，竟依偎在她的懷里睡著了，發出了可愛的呼嚕聲。依嘎布有了將它帶回去的想法，可是，“嗷嗬！嗷嗬”，她的耳邊似乎響起了老熊聲嘶力竭的吼聲。她真是左右為難。太陽丟下了最后一縷光線，悄悄地退去了。站在高岡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家的燈火。這個時候，媽媽一定焦急地站在門口等她，爸爸也一定在心疼得邊咳嗽邊“罵”自己這樣晚歸。怎么辦？怎么辦？依嘎布的心里同時有兩個聲音在吶喊：放下它，趕緊走掉，動物自有它的生存法則，不是人力所能及的；不，不能拋下它不管，它已經找不到它的媽媽了，它這樣小，不管它，它會死的。左思右想后，依嘎布邁出了艱難的一步，她決定抱小熊回家，至少，今晚她不想小熊孤零零地在此。

打好主意，依嘎布的步子快得很，連跑帶顛地到了家。媽媽將她迎進了屋，邊走邊說著心疼和埋怨的話。借助燈光，媽媽看到了依嘎布懷里的小熊，很是驚訝地問：“你這是從哪里抱來的小狗啊？”依嘎布“撲哧”笑出了聲，心想，媽媽呀媽媽，這哪是狗啊，這是百獸之王的熊啊。她想如實相告，可是話到嘴邊又止住。她想，如果她說出是熊，膽小的媽媽會留下它嗎？她的爸爸披著外衣一瘸一拐地走進廚房吃飯，見到女兒回來，心也落了地，不用“好眼”地白她。爸爸就是粗心，掃了一眼小熊，就說：“撿條狗養也行，長大了還能吃狗肉。”依嘎布一伸舌頭，做個鬼臉，心里想，爸爸真饞，就知道吃，我才舍不得呢！

一家人吃飯，依嘎布覺得小家伙也一定餓壞了，就拿饃喂它，可是，小家伙聞了聞，竟絲毫不理會。依嘎布又蘸了菜湯，小家伙還是不吃，依嘎布可急壞了，竟盛了一些菜端到它的面前，奇了怪了，小家伙還是不為所動。依嘎布一頭霧水，難道它病了？細瞅瞅，也不像呀，小家伙的眼睛明亮有神。還是媽媽的一句話切中了要害。媽媽說：“你看它多小啊，這么小的狗得喂奶。”依嘎布停下了筷子，說自己吃飽了，一溜煙跑到林場東邊的小賣店，買回來一袋全脂奶粉。沏成奶水后，小熊果然餓狼般吃起來，感覺那奶水香甜無比。依嘎布甭提多開心了。小家伙的食量真是可以，依嘎布不得不又沏了一些。小家伙吃飽喝足，美美地縮在一邊。依嘎布將其抱到自己的房間，放到一個紙殼箱里。半夜里，依嘎布手觸到一個毛茸茸的東西，醒來一看，小熊不知何時竟爬到自己的床上，人似的仰面而睡。依嘎布嘻嘻地笑了，心里說著小淘氣，又將它輕輕地放回紙箱里去。天快亮的時候，依嘎布翻身時又觸到了它，小熊不知何時又睡到她身邊了。依嘎布真是拿它沒辦法，就一拽，將小熊摟到自己的被窩里……

小熊很懂規矩，拉尿的時候自己就跑到外邊，這讓依嘎布的爸媽很是高興。依嘎布爸爸樂呵呵地說：“這么懂事的狗，還是第一次見到。”說完拽過“小狗”看，發現這個狗很奇怪，嘴巴特別長，比別的狗至少長出一倍。依嘎布在一旁緊張得不敢出大氣，生怕爸爸發現它是個熊，沒想到爸爸說：“看吧，這條小狗錯不了，是個大型犬，不會比錢大麻子家的狗小！”

吃過早飯，依嘎布又要進山挖野黃芪了，從林場的小路這樣一走，一些孩子便圍觀過來。

“嗨，這小狗真漂亮！”

“太好玩了，這狗咋這樣啊！”

“這也不像狗啊，倒像個熊……”小毛豆的一句話，讓依嘎布驚了一身汗。依嘎布趕緊抱起小熊，快速往山路上走。依嘎布想，上山時帶著小熊，熊的嗅覺最靈敏，熊媽媽一定能找到它自己的孩子，小熊有了歸宿，也算了了自己的一件心事。依嘎布又走到昨天到過的地方，今天挖黃芪完全是心不在焉的樣子，東瞅瞅西望望，左聽聽右聽聽，洞察著有無老熊出沒。小熊還是那樣調皮，不管不顧地“撕咬”她的褲腳，她輕輕一碰，小熊就骨碌碌地滾到一邊，小家伙很不服氣，片刻就又沖了上來……

這樣接連幾天，竟出奇地平靜，絲毫沒有老熊的蹤跡。依嘎布猜測老熊可能遭遇了不測，小熊還這樣小，就永遠地失去了媽媽，失去了母愛，看著淘氣可憐的小黑熊，依嘎布流出了兩行熱淚……

小熊的食量增加得很快，十來天后，它每天就要吃半袋奶粉了。依嘎布媽媽蹙起了眉，說：“這樣的狗咱養不起，送人算了。”依嘎布噘起了嘴。依嘎布爸爸樂呵呵地說：“懂什么呀臭婆娘，大型犬就是能吃，吃得不多能長多大！”依嘎布在一旁偷偷地笑，有了爸爸的鼎力支持，她就可舍得花錢了。

依嘎布怕露餡，有外人來她家串門的時候，她就把小熊抱到自己的閨房里。可是這會兒外人來串門，也多半是因為聽說她家養了一條“奇怪”的狗，硬是要看。她爸爸就大嗓門喊：“依嘎布，把狗拿過來，讓你五叔瞧瞧！”

五叔也是個老花眼，看著這樣的“狗”直打嗝，說：“太怪了，太怪了，真是個好品種。”一群不懂事的孩子圍過來，依嘎布全給轟了出去。孩子們也不走遠，就在大門外老遠地看著，比畫著，笑著……

五叔問她：“你這狗從哪兒撿的呀？這也太漂亮了，這狗背上全是黑毛，一根雜毛都沒有，就胸脯底下有撮白毛。還有，這狗爪子再大，我也沒見過這么大爪子的狗。瞧瞧，還有這大嘴巴，真是稀罕人呀。”老五叔瞅瞅依嘎布爸，嘻嘻地樂，說：“你可得了寶貝，撿了個大便宜。”

依嘎布愿意聽這樣的話，還給小熊起了個名字——黑子。黑子比忠實的狗還盡職，只要依嘎布叫一聲，它就飛跑著撲過去。黑子長得很快，一個月后脫離了奶粉。但是黑子身份的謊言也徹底被揭穿了。依嘎布爸媽發現了這個驚天秘密，原來他們收養的是一只熊！媽媽顫抖著聲音說：“孩兒，咱可不敢養這東西，把它養大了，就得把咱吃了，趕緊放了吧！”爸爸倒是挺樂呵，看著熊頭熊腦的家伙，長舒了口氣：“哎呀，這下好了，以后，我就要成這個林場的大王了，哈哈……”依嘎布也笑了。依嘎布拉住媽媽的衣襟，勸她說：“媽，您怕什么呀，我們一直養著它，就跟狗一樣，長多大也不能咬咱們呀！”媽媽掙開她的手，憂心忡忡地說：“不咬咱們就行了？那你能保證它以后不咬別人嗎？這家伙可不像狗，一口就能要了人的命！”依嘎布嘟著嘴，不再言語，看著她爸求增援。爸爸看準了女兒心思，就忙說：“得得得，以后在家養著，哪也不放出去就得了唄，敗家老娘們，哪有你說得那么邪乎！”媽媽瞪了他一眼，只顧悶聲做飯了。

爸媽的默許令依嘎布很開心，興許是高興過了頭，一件事差點讓依嘎布遺憾終生。

那天，依嘎布去找一個玩伴，哪料，小熊偷偷跟了出來。小熊極通人性，遠遠跟著，生怕依嘎布發現。依嘎布看見了錢大麻子家那條極可惡的惡犬，緊忙躲開，哪料，惡犬大吼一聲猛地撲向一邊，依嘎布發現了黑子，大叫不好。惡犬張開血盆大口撕咬小熊，可憐的小熊羽翼未滿，哪是惡犬的對手，片刻便遍體鱗傷，鮮血直流。街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大家都遠遠地看著，好久沒有瞧見這樣的熱鬧，少了婆娘之間的口水戰，今日見了這狗與熊之戰也是難得的消遣。依嘎布急得直跺腳，但是也無能為力。最可恨的是，錢大麻子就在人群中，叼著小煙，幸災樂禍地看著這場力量懸殊的大戰。小熊再也無力抵抗，奄奄一息。依嘎布瘋了般掄起一根大木棒沖過去，照著惡犬的頭就砸。惡犬十分機靈，轉身逃了，但口中還叼著小熊。惡犬奪路而逃，依嘎布就在后面緊追，她摔了個大跟頭，手背蹭掉了一塊皮，鮮血直流。依嘎布顧不了許多，仍舊拼命地追。惡犬終于松了口，小熊哆嗦地縮在地上，只剩一口氣。依嘎布淚如泉涌，抱著小熊，跌跌撞撞往家里跑。小熊的傷處很多，到處冒血，更有一塊致命傷在脖頸處。依嘎布的爸媽見狀也傻了眼，趕緊找來紗布和云南白藥包扎……

小熊是死是活，全憑天定了。

依嘎布爸爸暴跳如雷，說錢大麻子欺人太甚了，要去和他拼命。依嘎布和媽媽拼力拉著他。媽媽哀求：“人家七大姑八大姨都是當官的，權大勢大，咱招惹不起，為了一個畜生不值呀！”

爸爸蹲在門口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悶煙。依嘎布抱著只有一絲氣息的小熊淚流不止。屋里的空氣凝固了。

從那時起，依嘎布不敢再離開小熊，一直守著它，一直叫喚著它的名字黑子。依嘎布給它喂奶，它沒有了吸吮的力氣，奶液一滴滴灑在地上……依嘎布抽噎著，淚水滑落在黑子的身上。依嘎布不讓黑子死去，讓它堅強地活下去，活下去……依嘎布一夜未眠，一直在懷里抱著它，第二天早上的時候，黑子奇跡般地挺過來了。黑子沒有死，眼里又充滿了那股有神的靈氣。依嘎布激動得淚水直流，趕緊弄了些吃的，黑子吃了一點……

一周之后，黑子沒事了。依嘎布爸爸氣憤地嚷道：“咱不吃饅頭也要蒸這口氣，非要把黑子養大，咬死那條該死的惡狗！”黑子也通人言似的，從那天起，沒命地吃，體重日漸增長。

那件事后，錢大麻子感覺到了不妙。他那天也看得真切，那哪是一條狗啊，分明是只小熊啊！他想，依嘎布家養這么一個家伙，等真的長大了，真的成氣候了，那還得了。左思右想，錢大麻子報了警。林業公安聞訊而到，突然出現的警察把依嘎布一家人嚇了一跳。警察說明了來意：個人無權養熊，即使是救助也應該是相應動物救助部門。依嘎布好舍不得小熊，可是，法律是嚴肅的，她也沒有辦法。透過門縫，她看到了錢大麻子得意的笑。

依嘎布問警察：“你們要將黑子帶走嗎？”

黑子雖說沒有長大，可也有半搭子狗大小了，讓這家伙咬上一口誰也受不了。警察說：“我們不帶走，你這種救助動物的行為我們應該給予表揚，可現在它能自食其力了，你們就得把它放歸大山，我們只要看著你把它放歸大山就行了！”依嘎布萬般不舍，可也沒有別的辦法，好在黑子現在已長大些，興許它有了自己生存的能力。她說：“那好，我這就放。”依嘎布前腳走，黑子后面就跟過去，眾人趕緊閃開一條道，錢大麻子更是躲得老遠。依嘎布狠狠剜了他一眼，揚長而去。警察在后面跟著，依嘎布一直向大山走去，最后，含著淚攆小熊走，小熊說什么也不走，她往回走，它也跟著走。依嘎布就用腳踢它，可是不管用，小熊還是跟著。依嘎布就撿起枝條抽它，小熊不知這一切是為什么，眼眶里閃著晶瑩的淚，依嘎布邊哭邊抽小熊，最終，小熊無奈地一步三回頭地消失在叢林里……

放走小熊的夜里，依嘎布做的都是噩夢，它夢到小熊被狗咬被狼追被人用夾子打……依嘎布的淚水將枕巾打濕……她決定明天一早就去山林里找黑子……

她來到了放歸黑子的地方，一遍遍喊著黑子的名字，可就是不見黑子的身影。興許黑子真的被她傷了心，畢竟，她還從來沒有那樣打過黑子。依嘎布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哭著哭著，她感覺腳脖處一陣搔癢，一個毛茸茸軟綿綿的東西在舔她。黑子！依嘎布破涕為笑，轉過身，真的是她的黑子回來了。她緊緊抱住黑子，熱淚如泉。她抱著黑子，覺著它這樣的輕，一摸，它的肚子癟癟的，她趕緊掏出隨身準備好的白饃。黑子狼吞虎咽吃起來。依嘎布帶著淚花笑，說：“慢點吃，小淘氣，別著急，還多著呢！”黑子一口氣吃了五個白饃，吃飽了，圍著依嘎布上蹦下跳地撒歡，一氣也不停著。黑子確實有些力氣了，它用力一撲，竟然將依嘎布輕輕地撲倒在地。黑子用它那略帶毛刺的舌頭舔依嘎布的臉頰，“咯咯咯咯……”依嘎布被弄得笑個不停。從那天起，依嘎布每天都來找黑子，給它送吃的，黑子在她的幾聲召喚下，就虎頭虎腦地跑出來。依嘎布和小熊歡快地嬉戲。時間一長，小熊膽子大起來，有一次，依嘎布還沒來，它竟自己跑回依嘎布的家里，依嘎布又驚又怕。小熊很知趣，依嘎布讓它回去的時候，它自己就回山了。依嘎布暗自竊喜。

小熊偷偷地來回，但還是被人察覺，一個人淌著哈喇子跑到錢大麻子家里，還沒進門，就嚷嚷：“大，大哥，好事，好事！”錢大麻子正在睡午覺，回敬他：“賴四，你他娘的叫喚啥，你娘改嫁了，這么興奮！”賴四笑嘻嘻地說：“不不，不是大哥，我，我看見那個小熊又回到依嘎布家了。”錢大麻子電擊似的坐起來：“真的？”“千，千真萬確，我都看見好幾次了，大，大哥，機會來，來了，我，我不是有那個獵槍嗎，干，干掉它，吃，吃熊掌。”賴四咽著口水，激動得不得了。“蠢貨！”錢大麻子扯著嗓門喊，“就那么點小東西，不夠塞牙縫的，你給我聽好了，不準動它，留得青山在，咱還怕沒柴燒嗎，等轉年小熊長大了，咱們再收拾它不遲，那時候才能賣個好價錢！”

賴四傻傻地笑了，拍著馬屁說：“高，高，實在是高啊，就，就這么辦。”

轉眼又過了一年，小熊變成了大熊，身體比一條成年狗還大一半。賴四他們急不可耐，終于要下手了。賴四的意思是，埋伏在熊到依嘎布家的必經之路上，見機開槍。錢大麻子不同意，說那樣動靜太大，若驚動了公安，不好收場。賴四就琢磨起熊夾子、熊套、挖陷阱之類的辦法。依嘎布早看出錢大麻子他們的野心，就拒絕黑子回來，可是黑子很是淘氣，還是在夜幕的掩護下時常來玩。依嘎布就暗中察看錢大麻子一伙兒的動靜，不動聲色地弄回來三只夾子、十五只鋼套，那個并不高明的陷阱也被依嘎布識破了，填了個溜平……錢大麻子三番五次不得手，氣得牙根癢癢，他明白這一切都是依嘎布搞的鬼，但是也沒有什么辦法阻攔，他甚至不敢惹火了依嘎布，他心里比誰都明白，那頭熊已經被依嘎布調教得極通人性，如果依嘎布讓它做出點什么出格的事，那易如反掌。想到這兒，錢大麻子后脊直冒涼風……

看來，硬來是行不通的，錢大麻子心生一計，這計若成，自個兒得個大便宜不說，讓她依嘎布啞巴吃黃連有口說不出……

錢大麻子找個茬，讓依嘎布爸去他家喝酒。依嘎布爸不樂意去，被他生拉硬拽去了。酒過三巡，錢大麻子便攤牌了，讓依嘎布爸幫助他們抓住小熊，回報是一千塊錢。依嘎布爸一聽十萬個不愿意。錢大麻子也不慌，意思是，你看著辦吧，若幫這個忙，就給小熊留個全尸，他們只是逮到小熊，賣給哪個動物園，不會殺它；如果不幫，他們只能來硬的，將小熊獵殺，賣熊掌和貴如黃金的熊膽。依嘎布爸左右為難，叼著煙顫抖個不停。賴四在一旁幫腔：“你，你想想，你工傷在家，一，一個月也就三四百塊錢，我們給你一千，這是天上掉個大，大大的餡餅，偷著樂吧你！干，干不干，不干拉倒，走，走人！”錢大麻子裝好人，罵賴四：“龜孫子，怎么和王大哥說話呢，咱們這是和大哥商量，大哥有考慮的時間！”幽藍的煙火中，依嘎布爸看到的是兩張丑惡的臉，他覺著自己就是一只螞蟻，無力與之抗衡……

依嘎布爸將依嘎布支到姥姥家，那晚小熊果真又來了，依嘎布爸便將小熊哄騙到一個鐵籠里，摁上鐵鎖的那一刻，小熊淌出了淚水。

依嘎布爸急急忙忙去報信，錢大麻子一聽，樂得一屁股蹲在地上，好半天才起來，聯系了賴四，幾人急忙奔去。

到了地方，錢大麻子開亮手電，幾個人的眼睛全直了，鐵籠還在，鐵門大開，鐵鎖卻變了形，鎖上留有深深淺淺的牙痕和血跡，血水在地上成點狀分布，一直延伸向遠處……

依嘎布爸傻了，愣在那里不會動。錢大麻子嘴唇直哆嗦，狠呆呆地望著他……

依嘎布不敢在姥姥家多住，只待了兩天，就急忙趕回來。奇怪了，一連幾天，黑子竟沒有來。依嘎布就往山里跑，任憑她怎樣呼喊，全無了黑子的蹤影。一種不祥的征兆在依嘎布心中生成，莫非黑子出事了？依嘎布不敢想，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兒。依嘎布萬分失落，回頭問她的媽媽，媽媽的眼神閃爍不定，她目睹了那晚事情的全過程，可是，她哪里敢告訴女兒真相。依嘎布感到了異常，去質問爸爸，爸爸禁不住依嘎布不停的拷問，最終實話實說了。依嘎布聞聽，差點昏厥過去。依嘎布淚如雨下，聲嘶力竭地向著她爸喊：“好糊涂的爸爸呀，錢大麻子害得咱們家還不夠嗎，你竟然幫他害咱們的黑子，你想想，你的腿是怎么斷的，你被大木頭砸折腿以后，他這個黑心隊長來看過你一回嗎！你住了三個月的醫院，他為你花過一分錢嗎！我被他家的狼狗咬傷了，連打疫苗的錢他家都不給，你告了半個月，他仗著有當官的親戚，理都不理你，還在外邊散布謠言，說你是個老窩囊廢……”

“孩子，你別說了……嗚嗚……”依嘎布爸爸滿臉淚水，蜷縮在了墻角，“爸爸老糊涂了，對不住你，我財迷心竅，嗚嗚……”

依嘎布傷心欲絕，她發誓，一定要找到黑子，一定親口對它說對不起！

到嘴的鴨子飛了，錢大麻子很是上火，指望不上依嘎布爸了，索性他也豁出去了，讓賴四抱個獵槍滿山找黑子。賴四還埋怨他：“早，早該用槍了，對待那，那個黑鬼，就得，就得利索點，一，一槍干了！”錢大麻子沒好氣地說：“好，好，你干去吧，你可他媽的長點腦袋，別一槍沒干著，把自己的小命再搭上！”賴四嘿嘿地笑：“大，大哥，沒，沒那兩下子，誰攬瓷，瓷器活兒呀！”賴四就成天在山里尋摸，他連自己都罵：“媽的，見鬼了，這，這黑鬼還能長翅膀飛，飛了！”

依嘎布也成天地往山里跑，有一回，無意中撞見了賴四，賴四老遠就看見了依嘎布，便將獵槍藏了起來。依嘎布心里咯噔一下，覺得這家伙在山里轉悠準沒好事。賴四嬉皮笑臉地搭訕：“依嘎布，干，干什么來了，找，找小熊玩，玩啊？”依嘎布懶得搭理他，看見他那張丑臉就反胃。賴四死皮賴臉跟著：“依，依嘎布，也帶著我唄，我，我遠遠地跟著，我也特，特喜歡動物，沒，沒見過那玩藝，就那什么，就在電視里看過，啥片來著？《西游記》，對，那里有個黑，黑熊怪，嘻嘻！不，不都說了嘛，保護動物，人人有責嘛？”依嘎布直想吐，但她心里忽然一亮，也就是說，他們也沒有找到黑子，說明黑子一定還活著，它只是暫時躲起來了，不愿意見人。

依嘎布高興起來，但是絕不能帶著這個可惡的“尾巴”，帶著他，黑子是不會出來的。依嘎布就警告他：“別跟著我，不然，我告你非禮，讓警察抓你！”賴四沒想到依嘎布這么厲害，更結巴得說不出話來：“別，別呀，鄉，鄉里鄉親的，人，人不親，土，土還親呢……”依嘎布真想呸他一回，但不管怎么說，眼前的人也是個當“叔輩”的，她忍下了。依嘎布眼珠一轉，指著一處說：“那邊好像有動靜。”賴四就真的鉆過去了，等他反身回來，機靈的依嘎布早沒影了……

賴四這個來氣，罵罵咧咧地說：“這個鬼，鬼丫頭，等著瞧吧，我早晚會找到那個該，該死的熊，它早晚是我的盤，盤，盤中菜！”

幾天過去了，幾周過去了，依然不見黑子的蹤跡。依嘎布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倒在炕上就睡著了。半夜里，她被一個聲音弄醒了，定睛一看，呀，真是黑子。依嘎布撲上去抱住黑子，淚水大顆大顆滾下來。依嘎布說著好多對不起，請求黑子原諒。黑子還是那樣溫順，用毛茸茸的舌頭舔干她臉上的淚痕。依嘎布停止了抽噎，說：“你餓了吧黑子，我去給你拿吃的。”依嘎布的心里簡直樂開了花兒，把晚飯剩下的飯菜全部端來，可是，黑子竟然不見了。她輕輕地呼喊，以為黑子在和她開玩笑，可是黑子真的不見了，她管不了許多，在黑夜里放開喉嚨喊黑子，這一喊，猛地坐起來，身上的汗水直往下流，原來是夢境一場……“嗚嗚”，夢醒的依嘎布痛哭不止……

每天，依嘎布像丟了魂一樣，漫山尋找黑子。

“砰！”一聲重重的槍響撕破天空，樹上的鳥兒“嘩”地飛走了。依嘎布的心猛地一沉，順著槍響的方向，拼命跑過去。可是，空曠的山谷到處回蕩槍響的聲音，她失去了方向感。她到處追，直到筋疲力盡，癱倒在地。天黑的時候她往回走，聽見錢大麻子家的惡狗狂叫不止……她的心一陣陣地發痛。

她一連尋了三天后，順著一群烏鴉飛落的方向找了過去，她加快腳步，攆散了討厭的烏鴉，展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堆亂蓬蓬的黑毛，她沖過去，抖動的雙手撫著那些黑黑的皮毛，欲哭無淚，只大叫一聲“黑子”，便不省人事……

依嘎布病了，成天躺在炕上，茶飯不思，兩眼發呆。她不敢閉上眼睛，只要閉上，黑子慘死的樣子就浮現在她的眼前，她被痛苦裹挾著，心口像有萬根鋼針一遍一遍地刺向她。爸爸給她端來熬好的藥，依嘎布瞅也不瞅，一揮手“叭”的一聲，碗摔得粉碎……

有人來看她，是她最要好的朋友。看到她憔悴成這樣，朋友也十分難過。朋友勸她：“依嘎布，你要堅強些，咱們是小學的同學，你打小就最堅強，那時我們誰也不敢獨自上山采藥，唯獨你是個特例，老師還夸你比小子還小子！”朋友還說：“你忘了嗎依嘎布，那一年，我們林場來過一個流竄犯，當警察來抓他的時候，所有人都嚇傻了，那個人手里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刀，所有人都給罪犯讓開一條路，唯獨你，在罪犯跑到你面前的時候，你突然伸出一條腿，罪犯哪會想到一個小小的姑娘敢攔他，一下子摔趴在地，半天也起不來，才使警察順利地抓到壞人，而你呢，你的腿被撞傷了，有兩個禮拜你都是瘸著腿走路……”聽著聽著，依嘎布流出了滾燙的淚水……

依嘎布的眼前忽然掠過一絲光亮：“對，我要堅強，我要為黑子報仇，我不能躺在炕上睡大覺，我要讓那些壞蛋下大獄，蹲大牢！”依嘎布一骨碌爬起來，她的病，全好了。

依嘎布開始盯緊錢大麻子一伙，她要找出錢大麻子的劣跡，甚至是罪狀，只有那樣，才能扳倒這座罪惡的山！

有一天機會終于降臨。依嘎布苦等了一個月后，發現了錢大麻子的不軌。他糾集了一班人，開著一輛大卡車從一條廢棄的小路開進了大山深處……

依嘎布沒有辦法，只能穿山過林，繞山路追擊。等她找到這伙人的時候，眼前的一幕讓她驚呆了。這片上好的母樹林、禁伐林竟然被放倒了一片。依嘎布明白了，盜徒，可惡的賊！依嘎布恨不得一下子將他們送進大牢。可是她明白，她一個弱小姑娘又怎么能奈何得了他們。怎么辦？眼看著一棵棵筆直入云的蒼松就這樣倒下去，依嘎布的胸口有滾滾熱血奔流。“住手！”她大喝一聲，猛地站出來。錢大麻子一伙正得意地伐樹，想著發財美夢，這一聲驚雷嚇得他們魂不附體。可是，片刻的驚慌后，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錢大麻子發出陰森的笑，下巴上的贅肉跟著忽悠悠地亂抖。

錢大麻子走過來，假惺惺地說：“這不是依嘎布嗎？采山貨呢，哎呀，走這么遠，餓了吧，我車里有面包火腿，我去給你拿……”“用不著！”依嘎布狠狠回敬了他。依嘎布指著那些被伐倒在地的蒼松，厲聲道：“你們這是亂砍濫伐，趕快住手！”賴四湊過來：“小，小屁孩，滾，滾一邊去！”依嘎布打定了主意，咬緊牙關說：“好，我這就滾，你們等著瞧！”錢大麻子大叫一聲：“等等，你去干什么？”依嘎布冷哼一聲：“干什么？把你們的好事宣傳宣傳，叫警察請你們去做客！”錢大麻子怕了，可是他不能露怯。他裝作語重心長地說：“依嘎布呀，咱們低頭不見抬頭見，事情不至于做絕了吧，再說了，你就是告倒我，對你又有什么好處呢？如果你告不倒我，那可就把我得罪了，在這個不大的小林場樹個敵人，恐怕不太好吧！”依嘎布只覺著他的嘴在一張一合，至于他說什么，根本不去理會，她只想這樣的人渣早早入大獄。賴四在一旁極不耐煩，說：“大哥，跟一個小黃毛丫頭，啰嗦什么呀，讓，讓她告去，最好告到聯，聯合國去，看到最后，誰，誰難受！”

依嘎布毫無懼意，果敢地對他們說：“我不怕！”錢大麻子怒了，在他看來，依嘎布是冥頑不化，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他真想找出個法子來教訓一下這個不識好歹的小丫頭。可是左右瞅了瞅，似乎沒有什么好法子。忽然，他的眼睛被電了一下，他看到了追趕而來的他的“寶貝狗”，這下好了，他心里說，讓我的“寶貝”嚇唬嚇唬她，那次我的“寶貝”咬了她的腿，剛剛劃破點皮，已經嚇得她魂飛魄散了，這次還得靠它了。

惡犬偎到他的腳下，跑得過猛，身體還一鼓一鼓的，似乎肚皮就要撐爆。惡犬得意地伸長大舌頭，拋著媚眼討好主子。錢大麻子的腰桿突然直了，說：“依嘎布，我再警告你一次，如果你要告我，那我可就要放狗咬人了，我的狗，哼哼，你也知道它的厲害！”

依嘎布的雙腿顫栗起來，她真的怕那條瘋狗，那條瘋狗正瞪紅了眼睛，巴不得現在就沖過來。依嘎布感到好冷，好無助，她想到了黑子，如果她的黑子還在，那么這群惡人、這條瘋狗怎么敢欺負自己？她流下無助的淚水，但是她發誓，絕不向這群惡人低頭。她咬緊了牙，再次說：“我不怕！”錢大麻子其實已經亂了分寸，沒了主意，他不會傻到放狗再去咬人，萬一咬死了怎么辦，就是咬殘了，他也收不了場。但是惡狗太急于表現了，顯出已然不耐煩的神態，耀武揚威斗氣十足地從主子身邊躍身而起，猛地向依嘎布撲了過去。這樣的變故太快，錢大麻子一時間也愣住了，其他的人也愣住了。依嘎布從心底叫了一聲黑子，絕望地閉上雙眼。

“嗷嗬！”

一聲怒山之吼，一個巨大的身影從林中騰空撲來，迎著那條惡犬，在空中巨掌一揮，“咔嚓”爆響。那條惡犬發出絕命的哀叫。瞬間，惡犬的喉嚨被兩排刀劍似的巨齒狠狠鉗住，“咔嚓”一聲，頸骨寸斷。那黑影鐵鉤似的巨爪在惡犬腹前一劃，“撲哧”！惡犬腹中的腸子天女散花開來，血濺數米……

依嘎布睜開雙眼時，這場精彩無比的絕殺已然結束，她的黑子威風凜凜地腳踏惡犬之尸，朝山巔放聲一吼。

黑子，真的是我的黑子！依嘎布頓時驚喜萬分，三步并作一步撲向黑子。

錢大麻子一伙人被眼前的一幕驚得魂飛魄散，哪里還能動彈。半晌，賴四哆哆嗦嗦從車里端出一把獵槍，槍口晃動著朝向依嘎布和黑子。黑子將身子一轉，擋在依嘎布身前，雙眼布滿殺氣騰騰的血絲，鼻子緊縮在雙眼間，兩排亮錚錚的“玄刀”立起來……

賴四哀號一聲“我的媽呀”，褲管被尿打濕，再也抱不動那支鐵疙瘩，跪倒在地……

黑子不想放過這些作惡多端的人，猛地就要飛撲沖殺，依嘎布卻叫住了它。惡人自有不好的下場，依嘎布緊緊地摟著黑子，和它臉貼臉，熱淚直流……

作者簡介：

王玉亮，1976年出生，中國共產黨黨員，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鄂倫春自治旗作家協會副主席，在報刊發表文學作品二百萬余字，曾獲呼倫貝爾文學創作駿馬獎、內蒙古職工文學獎、內蒙古第十五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長篇小說《鐵脊》被內蒙古自治區黨委宣傳部列為2021年—2025年度重點文藝創作項目，已出版圖書《獵神》《鐵肩》《鐵脊》3部。作者就職于內蒙古呼倫貝爾市鄂倫春自治旗克一河森工公司基建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