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達立：“杭州的拉貝”

抗戰時期，一批國際友人在國內各淪陷城市建立的“國際安全區”，拯救了無數人，其中最有名的是以德國人約翰·拉貝為主席的南京安全區，在那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中，拉貝庇佑了二十五萬難民。還有一位在中國從事醫療事業三十年的英國人，在1937年至1942年間，帶領眾多中外醫務工作者在這場劫難中張開雙臂，勇敢地為杭州千萬余百姓和傷兵提供生命的避難所，自己卻因此被關進了日軍的集中營。

他叫蘇達立，被人們譽為“杭州的拉貝”。

蘇達立（Stephen Douglas Sturton）于1896年9月出生在英國劍橋。1904年，一個去過中國的朋友來到蘇達立家中做客，為他帶來一些中國禮品，并向他講述了許多關于中國的故事。八歲的蘇達立由此開始對中國產生濃厚的興趣。1912年，蘇達立考入劍橋大學伊曼紐爾學院，攻讀醫學學位。1918年畢業后，他被聘為蘇塞克斯郡皇家海軍醫院的內科醫生，即英國海軍軍醫，后加入英國圣公會。

1920年，蘇達立遇到了一生的伴侶，從事護士工作的蘇安利，并于次年與她結為伉儷。1921年12月，蘇達立與新婚妻子為英國圣公會所派遣，一起前往杭州廣濟醫院工作。這一年，蘇達立二十五歲。

接任廣濟醫院院長，收治淞滬會戰傷員

蘇達立在杭州廣濟醫院和廣濟麻風醫院（現浙江省皮膚病防治研究所）主要從事X光線攝片及麻風病治療工作。1924年夏天，廣濟醫院莫干山臨時醫院開業后，蘇達立應廣濟醫院院長梅滕更之請上山主理其事。蘇達立爭取到英國國際麻風救濟會的援助，在新病區興建起磚木結構的男女麻風病房和隔離所、診療室等，使醫院環境大為改觀，廣濟麻風醫院一躍成為當時國內硬件設備最好的麻風病院之一。

1927年，蘇達立回到英國利物浦大學，從事熱帶病學的研究。次年10月，他再次回到杭州廣濟醫院，接任廣濟醫院院長，并任廣濟麻風醫院院長。同時，作為放射學專家，蘇達立兼任醫院放射科主任，成為推動中國放射醫學發展的重要開創者之一。當時，蘇達立領導的放射學組推動著中國早期的放射學普及及臨床科研。不僅如此，蘇達立與同為杭州廣濟醫院醫師的傅維德合編了中國第一本放射學專業書籍《X光線引階》，該書于1933年由中華醫學會出版，后于1949年由杭州新醫書局再版，改名為《X光學手冊》。

蘇達立接任杭州廣濟醫院院長后，一方面秉承老院長梅滕更的核心價值觀“顯仁”，致力于廣濟醫院事業的穩定與發展；另一方面發揚人道、博愛和奉獻的精神，多次參與人道救援工作。在1932年“一·二八”事變中，蘇達立帶領廣濟醫院全體同人，全力醫治在空戰中受傷的杭州筧橋空軍將士。其中，蔡廷鍇第十九路軍和張治中第五軍部隊的傷兵，也得到了廣濟醫院醫護人員的全力救治。

1937年7月7日，正在莫干山上開診問病的蘇達立，從收音機中聽到了盧溝橋事變的消息，他馬上下山，趕回杭州的廣濟醫院做準備。不出所料，一個月后，戰事就蔓延到了杭州。

8月14日下午4時，蘇達立正跟幾個友人在閘口的亞洲煤油公司喝茶，空襲警報響起，日軍轟炸機空襲杭州筧橋空軍基地。蘇達立接到醫院電話后，急忙返回城里。途中，他目睹了日本重型轟炸機飛越錢塘江上空，炸彈爆炸聲四起，數架中國空軍戰斗機驚險追擊日機的場景。第二天，空襲警報又響了三次，其中一次空襲就發生在醫院上空，蘇達立抬頭看到日軍飛機在投彈。他將自己的親身經歷都記錄了下來。據其自傳和報告稱，在隨后的四個月里，杭州共遭受兩百五十多次空襲，整座城市被炸得千瘡百孔。而廣濟醫院則成為抵御空襲的堅強后盾之一。

從“八一四空戰”開始，廣濟醫院開始接治受傷的中國空軍及其他受傷人員。同時，在淞滬會戰中浴血負傷的官兵也陸續被送到這里，第一批本來預計是三十五名重傷者，結果實際為六十人，救治難度相當大。不久，有更多傷兵自上海郊外戰區搭乘火車來到杭州。廣濟醫院擴充了床位，所有人手都被動員起來參與救治工作。社會各界也迅速行動起來，其他醫院以及學校、寺廟等公共場所，都騰出場地用于救治傷員。當時最大的傷兵臨時醫院設在靈隱寺，整個杭州幾個星期內就收治了上萬名傷兵。按照國際法，教會醫院可以在紅十字會的名義下救治傷兵，由于廣濟醫院為英國教會所創辦，因此稱得上是杭州城中一個重要的庇護所。

11月，淞滬會戰進入尾聲，萬名傷兵被轉入杭州市區以及周邊，其中大部分人可以撤退到后方，但有一部分重傷兵無法移動。如果這些重傷兵得不到有效的救護，他們在杭州淪陷后很可能會被日軍殺害。因此11月15日，杭州市政府衛生處處長張信培找到蘇達立，請求廣濟醫院接收這一千多名無法轉移的重傷官兵，并許諾將鄰近廣濟醫院的公立學校校舍劃撥給醫院使用，作為臨時的重傷兵分院，并撥付必需款項。

當時，廣濟醫院的財政已經非常拮據，蘇達立隨后拜訪了時任杭州市市長周象賢，商討此事。周象賢得知蘇達立愿意接收這批重傷員后，立即支付了一張支票，作為籌設重傷兵分院的費用。幾乎同時，蘇達立又從英國方面申請到了每月的定期資助，財政問題暫告解決。

經蘇達立和醫院同人慎重決定，六百多名絕對無法撤退的重傷官兵于11月22日被轉移到重傷兵分院，交由蘇達立夫人及其助理照料。到12月23日，據蘇達立所記，“傷兵也盡量運送離開，最后就剩下重傷不能移動者二百零二人”。但杭州淪陷后，在1938年仍然發生了蘇達立不愿看到的最不幸的事件：“有一天日軍憲兵侵入醫院，架設機槍，抓走了一百余名痊愈期傷兵。”

聯合各界人士設立難民營

1937年11月初，日軍在杭州灣登陸后，人們意識到杭州的淪陷將不可避免，接著就開始了持續數周的全城大逃亡。戰火很快燒到嘉興、湖州地區，更多難民逃至杭州。蘇達立本是有機會撤離的，但他堅持留在廣濟醫院。在他的影響下，廣濟醫院大多數醫護人員都決心留下來。

12月23日，錢塘江大橋被炸毀。當時，蘇達立正站在家門口的臺階上。他在日記中說，爆炸時的威力將他搖晃得如同醉漢一樣。次日上午，日軍殺進杭州城，其中包括惡名昭著的號稱“菊部隊”的第十八師團，蘇達立在日記中寫道：“日軍開始大規模占據杭州的房屋，傍晚沖進民房肆意掠奪，杭州慘遭恐怖統治的序幕被拉開……”杭州淪陷。

堅決留在杭州的蘇達立偕同杭州各界人士，成立了國際救濟委員會和下屬的紅十字委員會，蘇達立被推選為秘書長。以在杭外僑為主，共有二十六名領導成員。蘇達立說：“我們的首要任務就是設立難民營，以便于戰爭迫近時民眾能夠獲得逃難庇護?！?/p>

于是，救濟會成立之初的當務之急就是設立難民營，預備救濟日軍占領后杭州涌現的大量難民。12月23日救濟會正式開放難民營后，有一萬七千多名婦女、兒童和老人涌進難民營，尋求庇護。

在如此危難時刻，蘇達立及廣濟醫院全體同人盡忠職守、不避艱險，冒死庇護難民和傷兵。蘇達立日夜在杭州城內和郊外穿梭，即使面對日軍也毫不退縮。他還經常率領醫療隊到杭州周邊尤其是被日軍屠殺過的地區巡查，救助難民。他發現在沒有外僑居住的小村鎮，日軍就像野獸一樣殘忍，肆無忌憚地屠殺中國百姓，甚至毫不掩飾他們的罪行。英國記者田伯烈在其《外人目睹中之日軍暴行》一書中，記錄了蘇達立幫助難民的一些細節：“蘇達立暫時放下醫院院內的工作，專門負責外面救護難民的事情，醫院里的汽車和救護車歸他使用……他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救難工作中，對第二故鄉杭州百姓的救助、傷兵的醫治作出了很大的貢獻?！碧K達立等人的救難無疑是“黑暗中一絲亮光”。

為防止日軍進犯醫院和外僑住宅，蘇達立在醫院里組織了巡邏隊，他們還進行了一些基本的訓練以躲避日軍的刺刀。然而，1938年7月30日，日本憲兵悍然闖入廣濟醫院，并在四周架設機關槍，共捕走一百余名痊愈期傷兵。盡管蘇達立和同人們奮力辯爭，僵持六小時，也無濟于事。日方企圖迫使蘇達立簽署移交文書，蘇達立寧死不從，他在后來的報告中說：“我告訴日方人員，即使置我于死地，我也不會退讓半步。”

后來，蘇達立他們商定派人前往上海向英國總領事匯報，并通過英國廣播公司、路透社等媒體，將日軍的無恥行徑公布于世。在外交和輿論壓力下，日軍當局同意蘇達立等人可以定期探視診療羈押在陸軍監獄的傷兵們。監獄的條件十分惡劣，擁擠而潮濕，蘇達立他們都是在日軍的刺刀下給傷員看病的。他們也會給這些被羈押的傷兵帶去食物、信件等。經過不斷交涉，日軍在1938年11月3日釋放了其中的四十四人，另外五十九人被轉移到上海關押。最后一批傷兵于1939年春天順利出院，醫院為他們舉行了歡送會。

自杭州淪陷至 1939 年間，蘇達立聯手杭州的中外人士，利用醫院、學校和教堂等場所，收容、救治難民及中國傷兵一千多人。廣濟醫院1938年總病例人數為八萬八千，超過戰前最高峰1926年的六萬。

到1939年夏，難民數量已大為減少，傷員救治工作暫告一個段落后，蘇達立夫婦起程回英國休假探親，醫院暫由郝惠琴醫生任代理院長。兩個月后，蘇達立把妻子留在英國陪伴兩個女兒，自己則幾經周折，回到了廣濟醫院?？墒腔貋砗蟛痪茫K達立因被蚊蟲叮咬而患了血中毒，不得不臥床休息四個月。身體尚未痊愈，蘇達便又投入救難工作……

因“醫治中國傷兵”被日方拘捕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爭爆發。當天上午，蘇達立從外籍同事口中得知，日本已經向英美宣戰。中午時分，駐杭日軍即派憲兵到醫院進行搜查，沒收了無線電和一些“違禁”書刊，加派了監視哨，蘇達立他們與外界的聯系幾乎中斷了。傍晚，日軍突然闖入廣濟醫院，聲稱“你們仍有自由，但是我們要執行任務，逐屋搜查”。

此后，醫院的院務雖然能夠繼續維持，但一直處在日本憲兵的隨時“監視搜查”中。1942年8月31日，日軍突然下令，要征用廣濟醫院以醫治傷兵，并逼迫蘇達立將醫院移交給日本軍事醫務機關。就在自身處于如此危難的時刻，蘇達立也沒忘記救助別人。日軍似乎有意要留用所有中國護士以充作部隊看護，不讓她們外出，有的日本兵還對護士動手動腳。蘇達立找到日軍指揮官，聲稱這些護士年紀還小，需要回去跟父母道別。結果這些護士出了大門，都沒有再回來。在這種“名征實搶”的情形下，蘇達立能帶走的物品非常有限，情急之下，他只抓了一套妻子以前到農村巡診時使用的外科器械包……

11月11日下午，蘇達立因“醫治中國傷兵”被日本憲兵拘捕。第二天，他被押送到上海海防路集中營監禁。集中營內關押了三百多個外僑，日軍視他們為“危險的戰犯”，讓他們忍饑挨餓，受盡凌辱。蘇達立記載：“營犯中時常有人隨時被憲兵提到總部詰問或被特別拘禁，時間從二十四小時到三個月不等。各國男女混雜，擁擠污穢，受盡凌辱和饑餓?！?/p>

抗戰勝利前夕，日軍瘋狂反撲，一方面抓緊構筑防御工事，另一方面將在上海日軍集中營的外僑轉移到北京。1945年6月底，蘇達立與其他外僑被日軍強行“轉移”到北京郊區，那是一個“在日軍嚴密軍事管制防衛，甚至連日軍士兵都不允許閱讀任何報紙”的集中營。直到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告投降后，蘇達立他們才獲釋。

抗戰勝利后，重獲自由的蘇達立繼續行醫，并再次擔任廣濟醫院的院長兼麻風病院院長，為杭州市民服務。經過幾年的努力，杭州廣濟麻風病院的聲譽又逐漸傳遍全國。1948年，鑒于麻風病治療住院的病人日漸增多，蘇達立與醫務部主任馬雅各一起籌劃麻風病院擴大事宜。1949年，武康上柏的鴻漸嶺創辦了國內最早的“麻風村”形式的農場。

1951年，因杭州廣濟醫院收歸國有，蘇達立等圣公會有關負責人將廣濟醫院完整移交給人民政府。同年，辭職后的蘇達立等外籍醫生陸續回國。

離開杭州前，蘇達立和昔日戰友田浩征律師一起騎自行車來到錢塘江邊。站在錢塘江大橋上，蘇達立最后一次注視著這座他曾經生活與工作了三十年，并為之付出一切的城市，深情地與它道別。他眼含熱淚用英語說：“等我下次再經過這座大橋，我要說再見了，杭州。”臨走時，蘇達立將自己的一批藏書送給田浩征，并委托他處理相關私人財產事宜。

蘇達立雖然身返英國，心里卻始終牽掛著中國人民?；貒虝盒菡?，他還是提出要求回到中國行醫，于是不久，蘇達立到香港行醫，又以他精湛的醫療技術服務于香港養和醫院，直到重病纏身、力盡方休。

1970年9月28日，蘇達立在英國布朗頓辭世，享年七十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