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不語 山高水長

關于初見

那是2014年，四川省廣播電視臺策劃制作一部中外民間友好交流歷史題材的紀錄片，我們最后選定講述出生于四川成都華西壩的伊莎白女士的故事。伊莎白當時已經是北京外國語大學終身榮譽教授。第一次在北京見到她時，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無論見到誰，臉上總是洋溢著一種 “迷人”的微笑。之所以用“迷人”這個詞，是因為你能感受到她的微笑發自內心，而你通過她的微笑，可以看到她內心的善良與純凈。

我非常驚訝，一個走過百年光陰、經歷了那么多重大歷史事件，自身命運跌宕起伏的老人，怎么會有如此干凈的笑容？這進一步激發了我的好奇心，讓我更想通過拍攝這部紀錄片，探尋其中的究竟。

關于北外

紀錄片拍攝期間，我有機會多次前往位于北京外國語大學的伊莎白家中拍攝。伊莎白夫婦自1954年搬來后就一直住在這里，后來學校幾次提出為他們更換有電梯的新房，他們都拒絕了。伊莎白在這里住了近70年，直至終老。家中擺設是一個20世紀80年代中國普通職工家庭的樣貌，一張折疊餐桌、兩個單人沙發，墻上掛著毛澤東和周恩來的畫像，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外國居民生活了近70年的家。房里堆滿了伊莎白年輕時在中國農村從事社會調查的筆記，各種書籍資料堆放得讓人無從落腳，我們拍攝時甚至沒地方支一個腳架。伊莎白的二兒子柯馬凱表示，有不少人想來幫忙整理母親的筆記，但是他們覺得東西實在太多，一直沒想好從哪里著手，只有等以后再說。

提到伊莎白的家，不得不提到她的臥室。很難想象，一位成就卓著、譽滿天下的外國專家，在百歲高齡竟然睡在一張不足一米寬的舊式鋼架床上。這絕不是沒有錢更換，而是老人覺得這樣已經足夠。在床頭墻壁上，掛著她和丈夫大衛·柯魯克一起開展社會考察的照片，她覺得這樣很滿足。但兩年前，由于床太窄，竟然發生過一次她睡覺時從床上跌落的意外，這對一個逾百歲高齡的老人來說，是何其危險！好在那次意外沒對身體造成顯著影響。即使這樣，她仍然拒絕家人的建議，堅持睡舊床，不做任何改變。

伊莎白住在三樓，她100歲的時候，還可以扶著樓道里兒子裝的扶手，每天自己上下樓散步。最后幾年，腿腳不行了，兒子就在樓道扶手裝上電動鏈條，可以托載輪椅。這樣伊莎白可以坐著輪椅上下樓，因為每天幾次散步的習慣是不能少的。100歲時，伊莎白還參加家屬院子里老年人的體操鍛煉，最后幾年實在難以站立了，她也會坐著輪椅和人聊天。再后來， 表達有困難了， 她就聽旁人談話。我們時時都能感受她滿滿的好奇心。

了解她的同事和學生在接受采訪時，言語中充滿對伊莎白夫婦的敬仰和崇敬。往往談著談著，他們越來越激動，我知道，那是因為憶起關于伊莎白的往事，再次勾起了他們內心的感動。正如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陳琳所說：“我們的一些畢業生，十分尊敬對伊莎白老師。不只因為她是一個共產主義者，和我們有著共同的革命理想，還因為她是一個執著的、誠懇的、親切的、內心充滿關愛的教師，我們對她的感情也是毋庸置疑的。”在采訪中，她的很多同事告訴我，他們甚至不能接受。伊莎白有一天終會離他們而去的現實。可以說，生活在北京外國語大學家屬院的伊莎白，已經和這個學校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樣，不可分割、融為一體。

如果說采訪中最令我意外的場景，那就是伊莎白在子女陪伴下，在丈夫大衛·柯魯克銅像前的祭奠。柯魯克2000年去世，他走了以后，北外東校區的柯魯克銅像，就似乎成為柯魯克的替身，成為伊莎白家庭的一部分。每當家里有什么值得討論的事情，他們總會在柯魯克銅像前一起交流。我拍攝時，伊莎白一個突然的舉動讓我非常意外，這個令人難忘的場景就留給觀眾在影片中感受吧。

關于理縣

理縣是伊莎白23歲剛從國外學成歸來時，去做社會調研的地方。理縣本就在高山峽谷之中，而她調研生活的村落，更在高高的大山之上。即便現在去那個村落，車輛上山都要近半個小時車程。

可以想象，在20世紀30年代交通狀況極為不便的條件下，伊莎白不辭艱辛地徒步行走在這樣的高山峽谷之間，是懷著一種怎樣渴望了解社會現實的熱情，而且在條件如此簡陋的村上，她一住就是一年。我至今都驚訝，從小在優裕生活條件中長大的她，怎么能適應這樣艱苦的日常生活。

關于璧山

今天的重慶璧山，是一個對伊莎白有著特殊意義的地方，因為她第一次專業的社會調查，就是從那兒開始的。

2016年，我們到那里拍攝時，當地人得知我們拍攝伊莎白的紀錄片，給予我們極大支持和幫助。從當地人的熱情里，我們能感受伊莎白在當地的影響力。事實上，伊莎白與這里的緣分，不僅僅是20世紀30年代末從事調查的那幾年。璧山社會調查結束后，因歐洲爆發戰爭，伊莎白和柯魯克遠赴英國參戰，后來四處輾轉，忙碌的伊莎白多年沒有機會重回當地，直到退休以后，才有時間重訪璧山。實際上，她一生都沒有忘記這個地方，她一直想在當地繼續當年因戰爭而中斷的調查工作。同時，她幫扶了璧山多個困難家庭學生， 資助他們完成大學學業。可以說，伊莎白在璧山，就像在北外一樣，是偶像般的存在。

關于什里店

什里店在河北武安市，這里是當年解放區土改實踐的一個樣板。伊莎白和丈夫柯魯克在這里度過了非常充實的八個月。之所以說充實，是因為“土改”掀起的群眾運動，讓從事社會調查研究的伊莎白每天都能得到很多有價值的素材，北方農村不同于南方的風俗和場景，也讓伊莎白夫婦分外興奮。

今天，什里店關于伊莎白和柯魯克夫婦的印記仍然隨處可見，盡管已過去了七十多年，他們在這里依然家喻戶曉。

關于主題和影像風格

這部影片蘊含兩個主題，第一個主題是“中國的百年”，這是片子的大背景。“中國的百年”代表中華民族在漫長的百年時間里，找到了民族復興的道路，這條道路雖然布滿荊棘，也卻充滿著光明和希望。但僅有這個主題是不夠的，一個有著西方文化背景的外國人通過怎樣的機緣，把自己的生命與中國的命運緊緊聯系在了一起 這是影片想表達的另一個主題，影片通過對伊莎白幾次人生重大選擇故事的講述，將時代背景和人物命運結合，來回答了這個問題，以上兩個主題的集合，才是這部紀錄片想表達的完整主題。在紀錄片的講述手法上，對于伊莎白這樣一位有著豐厚人生經歷的世紀老人來說，在表達上任何刻意炫技都是多余的。最有價值的做法是通過挖掘史料，對大量照片進行重新處理， 構建穩定、統一的影像體系，讓講述風格更好匹配伊莎白從容不迫、波瀾不驚的人生態度，努力讓觀眾回到歷史的真實現場。

后記

歲月不語，山高水長。無論是伊莎白的傳奇經歷，還是和她相處所感受的人格魅力，都讓我反復被感動。剪輯制作時，那些熟悉的畫面段落時不時沖擊我的內心。每年臨近她的生日（12月15日），我心里就會惦念著去看望一下老人家，再拍攝一些她的生活場景，想通過影像手段來永遠留住這位老人。也像所有和她相處過的人一樣，我越發舍不得，甚至難以接受她終究會離開的事實。這也成為這部紀錄片一啟動就沒有停下來，一直堅持了十年的原因。

慶幸的是，有這樣一部關于她的人生經歷的紀錄片，為每一個喜歡她的人，也為過去的百年歲月，留下了一些有價值的影像。這也是紀錄片真正的價值和意義吧。W

（作者高松系四川廣播電視臺首席導演、一級導演，紀錄片《伊莎白——我的選擇是中國》總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