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坎土曼與現代性的碰撞

劉亮程是新疆的代表性作家，被譽為“90年代最后一位散文家”。他的文字中充滿了對傳統與現代交錯的矛盾情感的抒發，以及對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深切向往。長篇小說《鑿空》從張金回憶的視角出發，描繪了處于時代拐角處的南疆阿不旦村莊中獨特的生活形態，并以多線并置的結構來進行敘事，深刻體現了作者對社會的思考，凸顯了對自然間萬事萬物和諧共生的現代文明追求。我們試圖從驢與坎土曼出發，探討小說對現代性的反思。

久遠的歷史

驢是新疆地區動物的典型代表。研究表明，驢是距今約六七千萬年前新生代第三紀出現的“踝節目”一類動物進化而來。據古文記載，我國新疆的莎車地區，自殷商青銅時代開始馴養驢，并逐步由西北向內陸傳播。驢的性格溫順可愛，頑強堅韌，適應力強，是我國新疆地區重要的勞動家畜。

在《鑿空》中驢是以阿不旦村莊為縮影的新疆地區人們異常重要的生活伴侶，經過年復一年的洗禮，驢已經逐漸與當地的村民融為一體。在生活方面，村民們對于驢的毛色、體格大小、公母以及有沒有相好的，都了如指掌。張金的出生，說他是被驢叫出來的，因為母親難產，去縣上醫院已經來不及，正是由于院子里以及全村的驢叫了起來，叫開了，才將張金給叫了出來。在生產方面，村民們還使用驢來拉車以及收莊稼，負責各種貨物的運輸，滿足村民們生存的基本需求。

坎土曼是新疆地區重要的勞動工具。小說聚焦于坎土曼，因為坎土曼的發展歷程也是新疆文化的發展歷程。在南疆，坎土曼是一種重要的農具，它可以幫助農民們進行挖土、耕地、修建水渠、灌溉等各種農業活動。在特定的歷史階段，它還承擔著挖掘佛窟的工作。不僅僅是阿不旦村，乃至整個龜茲縣的農民們都在使用這種名叫坎土曼的古老農具，以至于“阿不旦的每一寸土都被坎土曼挖過，每一粒土里都有坎土曼的聲音”。坎土曼也是佛教發展演變的紐帶。在小說中，王加創立了坎土曼學。他通過對坎土曼的外表研究，勾勒出其背后所埋藏的歷史脈絡。

驢與坎土曼都是新疆地區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久遠的歷史折射出當地居民的生活文明史。

現實的困境

從前驢與坎土曼是村民們生活與生存的必需品，而現在隨著新時代機械文明的沖擊，驢與坎土曼的作用正逐漸減弱，并趨于消亡。

驢在阿不旦村莊里有著十分重要的地位。在小說的序中，驢便出場了，劉亮程通過失聰者張金“把那個世界的聲音都說出來了”。驢聲就是阿不旦村莊聲音世界的王。小說中將拖拉機也賦予了聲音，并將驢的聲音與拖拉機的聲音進行了比較。雖然小說中驢也一直沒弄清楚，但憑借“驢頂風鳴叫，驢叫能把風頂回去五里。刮西風時阿不旦全村的驢頂風鳴叫，風就刮不過村子”，就足以說明驢叫在阿不旦村的地位。

驢的重要地位又正受到強烈的沖擊。由于經年后的時代變遷，傳統的驢作為工具正在逐漸地被替代，人們開始買了拖拉機、小四輪車來進行日常的貨物與人的運輸。這是兩個時代不同產物的碰撞，從而折射出了相應問題的思考。驢也有其自身生存的智慧，它們也會思考自己的命運與生活，“驢想到自己要從這個世界消失，驢的鳴叫中早就透出悲哀的聲音”。它們明白這里屬于它們的時代正在消失。后來在政府的鼓勵與支持下，很多村民都換成了三輪摩托車，這導致驢的數量越來越少。但驢是具有倔強脾氣與性格的動物，當政府要求村民們替換掉毛驢的時候，所有的驢集體跑到橋上去抗議，被稱為“萬驢齊鳴”。這是驢對它們所處時代的絕唱，它們以自己的方式向農業文明告別，傳達出深深的悲傷和絕望。在那個時代變遷的節點上，阿不旦村民們還在原地踏步，對外界的變化感到遲鈍和迷茫，迷失在這個轉型的時代浪潮之中，找尋著前行的方向。這不僅是驢的困境，也是整個阿不旦村乃至邊疆人們的困境。

《鑿空》深刻地揭示了現代文明對于傳統鄉村事物的影響，其一是三輪拖拉機取代驢，使得驢無法生存。我們不禁反思，驢也是眾多生物的一種，它們見證過許多文明的興衰，卻逐漸轉變為加工產品的材料來源。人類對于驢的情感，應該安放何處呢？這個問題，讓我們不禁思考起驢在歷史進程中所遭受的不可逆轉的厄運。作為地球上的高級生物，人類該如何關注動物的生存權利？如何維持動物的生態多樣性？對于動物的認識，是對人類自身的認識。人們需要將動物視為擁有平等和受尊重的生物，并認識到它們作為生命主體的存在，才能進一步加深對生命的感悟。只有當我們開始將動物視為擁有情感和理智的存在，并尊重它們的權利和尊嚴時，我們才能真正理解生命的深層含義。

其二是柏油路的主要原料瀝青污染了空氣，還有那些巨大的卡車根本不把以前驢車進荒野走的路當回事，橫沖直撞，去哪兒都直撞過去，遇溝填溝，遇梁翻梁，到處是壓倒的胡楊、推倒的百年老樹，造成了嚴重的生態環境破壞。為什么人與自然不能夠和諧共生呢？為什么經濟的發展始終要以環境的犧牲為代價呢？是否真的不能做到可持續發展呢？人與自然環境的息息相關，不管時代如何變幻，始終要做到對環境的愛護，畢竟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

坎土曼是小說另一重要切入點，其對于當地村民的重要性也是不言而喻的。在時代飛速變化之際，村民們幾乎都將他們的坎土曼改造成了“大號坎土曼”，希望能夠參與“西氣東輸”這項偉大工程。當阿不旦村的村民們打造好“大號坎土曼”之后，西氣東輸工程以及石油公司卻并未將當地農民作為工程中的一部分，而是直接利用大型的機器進行挖掘與建設。小說中的阿不旦村村民未能夠成功參與到此次大型工程中去，他們幻想著解決生計以及掙大錢的夢想與希望破滅了，被大型機器給“鑿空”了，這不僅點了題，也揭示了社會的現狀以及引起人們的深思。這充分顯示，在高度機械化的社會中，傳統的勞動方式正不斷地受到挑戰，這是傳統文明與現代文明之間的一次新的沖突。這種沖突揭示了現代化社會建設與鄉村社會之間的真實關系和現狀，引發了關于現代文明對鄉村文明影響的深刻思考。

以驢與坎土曼為中心事物所輻射出的傳統工具、傳統手藝、邊地村民以及邊地地區受到現代文明強烈的沖擊，從而引發人們對于世間萬物和諧共生的追求。在如今的社會進程中，對于它們的生存以及發展困境的思考與深刻含義，永遠值得人們思考。

物象的意蘊

驢與坎土曼都是《鑿空》這部小說中的典型事物，它們都是傳統文明的代表。它們所承載的不僅僅是它們本身所擁有的價值，還有多層意蘊。

從表象上來說，二者都服務于人類社會，是人類社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驢和坎土曼都與阿不旦村的村民們的生活已經融為一體。村民們的生活中隨處可見它們的影子，為村民們的生活與生存都給予了巨大的幫助。其次，二者都是時代的產物，因時代需要而產生，也因時代需要而消亡。在農耕時代，驢與坎土曼為當時的新疆立下了汗馬功勞。但隨著時代的發展，越來越多新興的工具占據了我們的生活與生產，現代化的進程導致那些我們之前視若珍寶的東西逐漸消亡。最后，二者都面臨大機器的挑戰。驢是傳統運輸工具的代表，坎土曼是傳統挖掘工具的代表。它們所受到的挑戰與刺激都是由于現代化機械文明的快速發展，具體而言便是受到新興“三輪車”“大卡車”“挖掘機”等大機器工具的沖擊。

從本質上來說，作者在寫驢的時候仿佛是在寫人，這是自我意識的覺醒。驢與拖拉機斗了幾十年，從這可以看到驢身上所保留的倔強脾氣就是為人保留的。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在不停地奔走著，為了生活所努力著，而自己也被生活與生存磨掉了自己本身該有的倔強。驢認為不應該是這樣的，所以當世界里各種聲音在奔走與沖擊阿不旦的傳統生活生產方式以及人們不敢大聲說話的時候，驢偏要放開自己的嗓門嚎叫。在面臨各種外來挑戰時，只有驢敢于直接發出自己的聲音，捍衛自身的權益，敢于反抗，敢于表現自我。它倔強地相信，只要自己勇敢地發出聲音，便能戰勝一切困難。

與此同時，阿不旦村的村民們一直在等待著用坎土曼挖埋管溝而發財。但他們苦等了半年，無論是與此工程有關的大事還是小事都與他們無關。作者借用驢的困境來展現當地村民的困境，以小見大。同時，在鄉土氣息濃厚的村莊里，驢是不可或缺的一員，代表著鄉村文化的傳統元素。而拖拉機作為現代文明的象征，闖入了這個寧靜的世界。在同一幅畫卷中，驢和拖拉機成了主角，一個宣示著對鄉土的忠誠與依賴，另一個則帶來了新的入侵和變革。驢認為，這個村莊是它的世界，是它與生俱來的生活空間。然而，拖拉機的出現，似乎在宣告著一種新的主權，對驢的原有生活空間形成了占領。在驢的視角下，我們可以窺見一個鄉土世界在面對現代文明入侵時的抵觸與不情愿。作者從驢的視角，向我們展示了阿不旦村的村民們在面對現代文明進程時的無所適從和無奈。這種映照，讓我們在感受到鄉土與現代沖突的同時，也看到了作者對于這種沖突的深入思考與評價。

最后，通過坎土曼還展現了傳統的生產方式已經變得作用甚微，鄉土世界的生活與生產已經是岌岌可危的生存狀態。其中不僅關注了鄉土文明與現代文明的碰撞，還關注了邊地的村民們渴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富裕的美好夢想，小說中描寫當地的村民們渴望致富而響應國家的號召，不僅渴望建設大型工程，還種植各種新型的農作物。而最后，農民們出現了嚴重的虧損，而那些承包的商人卻獲得了巨大的利潤。“后來，村民逐漸從種棉花中嘗到甜頭，開始拿出更多土地種棉花時，棉花價格卻變得不穩定，許多人種棉花虧本了，沒吃的了。如今不管縣上鄉上都不太關心農民種啥了，反過來要求農民必須種夠糧食。農民的想法是對的，把家里的幾畝地都種成糧食，吃飽肚子再說別的。”這里可以發現農民的實際收益與國家所制定的方針政策有所偏差。說是能夠讓農民致富的作物，卻因為市場價格的不穩定，導致農民連生存溫飽都成問題。這體現了作家對邊地農民的關懷，也是在另一層面對現代性的一種反思與點撥。

小說從驢與坎土曼在人類生活中地位的演變，再結合驢的鳴叫以及坎土曼的變化，引出傳統文明與現代文明的碰撞與情境。從而引導我們對人的精神文化的思考，立足于實踐實事求是，緊跟時代步伐，勇于追求變化與創新。同時，要思考對于傳統優秀文明的保護以及現代先進文明的吸收。《鑿空》借驢與坎土曼的遭遇告誡人類要秉持世間萬物和諧共生的宗旨，在實踐中不斷落實與更新，從而達到對現代性的真正反思與追求。

驢和坎土曼都只是正在被“鑿空”的鄉土世界中的一小部分，它們可以作為一個很小的代表，但不能展現出正在被“鑿空”世界的廣度。簡而言之，二者的事實證明，從古至今，只要有新事物的產生，那就必然包含著舊事物的滅亡。今天的現代文明會與昨天的傳統文明發生碰撞，明天的現代文明也會與今天的傳統文明發生碰撞。那么我們作為世界上的高級動物，應該時刻對于人類發展有益的問題進行思考，妥善處置二者之間的關系，同時還要使得那些值得流芳百世的東西流傳下去。一段歷史都有一段歷史的故事，我們應該將那段故事講下去，從而真正達到世間萬物和諧共生的美好愿景。

作者簡介：

朱杰，男，四川遂寧人，碩士，塔里木大學人文學院2023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