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碎的光，也可訴說永恒（組詩）

遠處的火光

不知道是怎樣的火

在燃燒什么樣的意義

一堆明亮，與一棵樹的黑影

說不清生活的快樂和悲傷

世界被深井吞沒，只有這點光明

在做最后的掙扎，舌頭猩紅

火光很遠，穿越巨大的陰影

我是陰影的一部分

你的秘密藏在你的眼睛里

此刻，我無法打撈

千萬不要閉上眼睛，你的，我的

直到遠處的火光慢慢熄滅

玉米地

風過玉米地

玉米就歡快地拔節

你站在路邊

玉米地里的故事很多

你走進玉米地

你就是故事的主角

一只野兔從眼前閃過

這并不是高潮

秋收

鐮刀割得大地空蕩蕩

玉米入倉

玉米稈堆在屋后

有些故事會在地里永流傳

有些故事，才剛剛開始

出門

換身衣服，尤其要

選最合適的外套，包住

只在家里任性的身體

整理好心情，否則

外面有的是人可以收拾你

關上的門，總是要打開的

出門，不一定是為了做些什么

轉一圈，再回來

反正，人生就是轉圈

重復著那些必要或無意義的重復

門，擋住外面的世界

擋不住找上門的人和事

出門，主動迎接，主動尋找

打開一扇又一扇門，只要

迎面撞上的人，不是另一個你

那一幕

一個四五歲的孩子

歡快地走下河岸

扒開比他高出許多的蘆葦

窄窄的土壩沒在水里

他露出的小腿像剛出水的蓮藕

合攏的蘆葦

隱去他的身影

他沒能走到對岸的家

我和小伙伴們各自回到家

聽到他被淹死的消息

我沒有停下手里的筷子

好多年，我從沒有想起他

我以為我已忘記

今天

我又看到他在水中走，只是

他朝我不停地笑

笑容，如清晨的蘆葦花

睡覺，人生最大的冒險

不知道會做什么的夢

無法左右故事的悲傷或快樂

自己，成了另一個自己

磨牙，打呼嚕

只有別人能聽到

進入黑色森林

一次無能為力的行走

大睡如小死

天亮，能不能下床穿鞋

難以確切預知

醒來時

世界無論變成什么樣

只能接受

日復一日的平常睡覺

人生最大的變數

失眠的人

一條船

靜靜地停靠在碼頭

槳，興奮地跳上岸

船，躁動不安

與河水喋喋不休

傷口

一片草地

舉著秋天的心情

我要到對面的山上

那里有一棵大樹

唯一的一棵樹

樹葉正鮮紅

很矮的小草相互擠在一起

密不透風

只有悲傷在漫開

我走的路線很直很直

半路上

一回頭

身后是我踩出的一條路

像一把刀

從草地劃過

石頭上的雪

開始下雪了

一片雪落在石頭上

石頭想象在飛翔

雪越下越大

一艘船停泊在憂傷里

一個男人愁白了頭

天下大白

石頭住進白色的宮殿

與黑暗為伴

天地間

只有一個打坐者

自由

把世界關在門外

我的身體與房間合為一體

打開一本書

翻閱一個人的時光

想睡就睡

癱在沙發

就像靜止的河

從來沒這樣自在

我是我的君王

第二天才知道

門被反鎖

兩個荷槍實彈的警察把守

戒嚴，不許出門

我陡然覺得

昨天，我失去了自由

一片死去的雪花

死在枝頭

死在石頭上

死在地上的陰影里

死在掌心

死在一滴淚中

一片雪死去

再一次

大雪漫天

有沒有它的重生

一片片雪花

人間的一個個腳印

這一年

這一年

陽光，有時也如連綿不絕的雨水

澆透已經顫抖的身軀

明亮處，真實的陰暗還在喘息

再熱情的懷抱，灰塵總在

這一年

期待的，拒絕的

還是如清晨或夜晚一樣來臨

那些花朵，舒展夢想的翅膀

疼痛與現實，心照不宣地旁觀

這一年

許多記憶開始撤離

那些漠視會有冰的透明

輕輕地打個哈欠，或噴嚏

看秋葉跌落之后的虛空

這一年

在無人的曠野流浪

其實，離塵世人心更近

身在何處，不需要告訴別人

隨波逐流的水草，依然只是水草

這一年

執著的風時常凌亂眼神

記得遠方而來的海水涌向岸的模樣

濤聲成為天空寧靜的一部分

匆匆的腳步，永遠解不開的密碼

這一年

也是

那一年

雪山印象

昨夜落在山上的雪

在清晨的陽光中夢游

黑色的部分，雪的腳印

還是夢中的天空

雪，今生的臉龐

山，前世的記憶

我聽到了黑與白的對話

五彩繽紛的聲音

隧道時間

只有燈光閃爍

隧道是白天里的黑夜

看不到陽光

不一定是真正的夜晚

正如，走在烈日下

也可能是

比黑夜更黑的生活

羽毛心經

很輕，很優雅

像一片獨自浪漫的陽光

像風的翅膀

傷心的離別

被拋棄后的墜落

失魂落魄，浪跡天涯

羽毛，飄在天空

像萬物的飛翔

唯獨，不是一只鳥

地心經

忠實記下每個人的腳步

然后揉碎

一部分交給風

一部分交給另一個的雙腳

剩下的就揣進懷里

托起萬物眾生

任憑喧鬧四處橫沖直撞

都是人間

都是生生滅滅

真正永恒的，從來都是低調無言

比如大地

比如天空

大地與天空之間

真實的，張揚的存在

一切的一切，還不如風的一聲嘆息

不能通行的橋

是的，這是一座橋

兩頭裝起欄桿

鐵門上了鎖

目光，心靈

可以躍至橋那頭

身體過不去

無法通過的橋

線條不再優美

僵硬在河上

一個夢

死在路上

即景，或昨天的風論道

有陽光，今天真好

一些陰暗，終于明亮如初

鳥鳴背起成熟的莊稼飛過天空

看看山，清晰的層次如樹葉脈絡

流水開始重新講述倒影

風從昨天的凌亂中走來

許多人許多事，許多月光里的呼吸

紛紛回到人群中，在老房子的屋檐下

如此而已

早上，我獨自下床

任由幾個夢依舊相擁而眠

我不再是昨天的那個我

只是，他執著地糾纏

暖氣很熱，我還是暗自打顫

離開房間，四季鋪滿一條條路

人總是走著走著，就不見了

越來越多的，只有路

蓄滿人間滄桑

我們卻說，那是一座空山

對冬天而言，最大的悲傷是

春天不再遠了

不要好心或無意地勸人向善

讓他無中生有

是殘忍的

這個下午

雪從夜間開始下

那時人們都在熟睡

天亮后，雪從瘋子變成俠客

人間重復昨天的瘋狂

下午，我坐在窗前喝茶

每喝一杯，外面的雪就小些

雪停了，茶味也像雪花一樣散盡

壺底的茶葉，又死了一回

我翻開一本書

就像扒開雪尋找丟失的影子

我知道，即使我這樣坐著

也可能會迷路

風鈴

因為風鈴

光有了重量

因為風鈴

風有了色彩

因為風鈴

寂寞有了聲音

因為風鈴

靈魂有了形狀

我們只是風鈴

我們還不如風鈴

作者簡介：

北喬，江蘇東臺人，詩人、作家、評論家。出版詩集《大故鄉》《臨潭的潭》，文學評論專著《詩山》《約會小說》，長篇小說《新兵》《當兵》，小說集《走火》《尖叫的河》，散文集《遠道而來》《三生有幸》等二十多部。曾獲第十屆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冰心散文獎、黃河文學獎、海燕詩歌獎、劉章詩歌獎、三毛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等。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