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陳映真早期創作中知識菁英的思索

陳映真早期創作的小說作品已經呈現出在彷徨與猶豫中開展母題的特色，《鄉村的教師》《加略人猶大的故事》展現出知識菁英思索“中華民族”與“省籍”問題。然而陳映真為何會對這樣的問題產生焦慮？首先要說明陳映真的“中華民族”與“省籍”問題是如何產生的，其次探討《鄉村的教師》《加略人猶大的故事》中知識菁英如何追尋民族理想。筆者認為陳映真正是意識到“中華民族”與“省籍”問題的存在，甚至在“成為中國人”的民族認同上產生焦慮感，并透過貶抑自我來建構自身早期小說的“民族”話語。

關于“中華民族”與“省籍”問題的來源

陳映真不解“中華民族”與“省籍”問題的原因，最重要的還是國民政府關于中華民族教育的影響。特別是陳映真生于一九三七年，對于日治時期的記憶有限，主要仍是在國民政府教育體制下成長。臺灣戰后國民小學社會科的教學目標指出，這樣的民族教育過程是什么呢？彭明輝曾在分析中強調國家民族主體性的方式。彭明輝歸納出一九五二年與一九七五年歷史課程教學國標，民族教育蘊含的反共意識形態在二十年間并沒有太大改變，并且國民中學同樣也是在“符合民族精神教育和國家主體性立場的原則”下進行教育。而陳映真的父親陳炎興戰后任鶯歌小學校長一職，他在自傳中表達了中國語文和史地，最好請熟達語文，對史地有具體學養的省外老師擔任為好。陳炎興在戰后從日本官方的協力者轉向認同國民政府，成為民族教育的推手，陳映真至少在“不排斥國民教育”的家庭環境中長大，并且接受了國民政府反共民族教育。陳映真在青少年的懵懂階段也受到白色恐怖經驗影響，比如吳老師、外省人陸姐姐兄妺倆都被人帶走。這反應出陳映真早期對于“中華民族”與“省籍”問題困惑不解的原因：一方面接受反共民族教育，另一方面也逐漸察覺到臺灣內部的省籍矛盾與沖突，這可說是為何《鄉村的教師》《加略人猶大的故事》對于“中華民族”與“省籍”問題感到困擾而無解，小說主角最終均以自殺作結。

陳映真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在思索“中華民族”與“省籍”問題的過程中，也曾經對當下的“省籍”文藝區分感到不滿。尉天聰指出，陳映真對于鐘肇政撰寫的《本籍作家選集》有所批評， 陳映真認為“本省作家”具有“狹隘的地方主義”，一方面可反映出陳映真早期小說為何強調省籍“共同命運”，并且和國民政府教育過程中的“中華民族”概念不相抵觸；另一方面，陳映真也已發覺臺灣內部自二二八事件以來對于外省人的不滿情緒，因而在《鄉村的教師》當中已將主魚吳錦翔與鄉村之人區隔開來。然而陳映真并沒有真正理解省籍被對立起來的原因，其實和國民政府的政治、“中華民族敘事”相關。雖然陳映真思索“中華民族”與“省籍”問題的過程和國民政府“中華民族敘事”有所差異，這個差異是從一個知識菁英主體的位置來思索的，并透過貶抑、他者化臺灣底層人民的過程，來使知識菁英主體朝向成為“中國人”的道路。那么陳映真如何在早期小說中思索“中華民族”與“省籍”問題呢？

關于“中華民族”與“省籍”問題的困惑

陳映真在《鄉村的教師》中展現出“中華民族”與“省籍”問題的困惑，并作為知識分子內心活動的形式來討論。小說透過臺灣知識分子吳錦翔來思索“中華民族”的問題，并因為無法解決歷史傷痕、省籍矛盾而自殺。吳錦翔不斷思索“中國是什么”，并自問自答地尋找民族的“本質”，認為“這是我們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同胞。至少官憲的壓迫將永遠不可能的了”，他從南洋回到故鄉后透過教育來實踐理想。但是小說中這樣的“中華民族”理想最后幻滅，其實是在理解“中華民族”的過程中，卻又發現底層人民對此民族敘事抱持反抗態度，也就是臺灣內部的“省籍”矛盾。吳錦翔帶著知識菁英視角“俯視”鄉村之人，并與民眾劃開距離。

知識菁英和民眾產生距離，吳錦翔才會不斷思索“中國人的本質是什么”，小說結局導向故鄉人的目光壓迫吳錦翔，認為民族歷史不被故鄉人理解，甚至國治時期吃人肉的歷史傷痕被喚回，使之無法承受而自殺。

《鄉村的教師》是第一篇思索“中華民族”與“省籍”問題的過程，并帶有強烈的知識菁英視角來檢驗故鄉人民。誠如第一節所言，陳映真并不是真正理解魯迅小說的內在精神，而是側重于魯迅小說的“模仿”和“用典”，并且和現代主義小說強調內心的焦慮、騷動具有相似性，只不過這樣的“現代人”因二戰歷史與民族敘事而產生內心騷動，而對于民族感到困惑的原因來自于陳映真是“本省籍”的特殊性，和其他中國來臺的現代主義小說家書寫民族議題有所差別。如王文興的《龍天樓》描寫外省軍官在龍天樓一個個輪流講述和共產黨戰斗、逃離來臺的記憶。龍天樓作為生產今昔對比的現實空間，今昔對比是大陸逃難來臺的知識菁英民族敘事的手法，并且也在現實“反共復國無望”與小說美學營造過程中，官方的“中華民族敘事”逐漸被許多現代主義作家擺在次要之位，這些大陸來臺的現代文學作家對于“中華民族”本身沒有臺灣知識菁英的復雜糾葛。相對地，陳映真是臺灣出生的知識分子，在“中華民族”與“省籍”問題的思索過程中反而意識到其他作家不會察覺到的內在矛盾，而要化解這樣的矛盾，陳映真就須要先消除、解釋為何臺灣內部有“省籍”問題，才能消除這兩者之間的距離，并且朝向“成為中國人”的道路。

即便陳映真《鄉村的教師》中反映出知識分子內心要朝向“成為中國人”的道路上，而非要批判官方民族意識形態的內部矛盾。或許陳映真比其他現代主義的小說家更注重“中華民族”與“省籍”問題的思索，但誠如法農在批判被殖民知識分子的妥協態度時，“他退居到恐怖份子和殖民者之間的無人地帶，并毛遂自薦當起‘對話者’”。吳錦翔在面對二二八事件時不只否定了村人的反抗，甚至將自身與村人區隔開來，也敏銳地察覺到國民政府與地方人民之間的矛盾。《貓和它們的祖母》中將戰爭暴力轉化為性欲的丈夫、《文書》中因歷史傷痕而發狂的安某人等這些都是以《鄉村的教師》的“中華民族”與“省籍”問題思索為基礎來進行延伸。陳映真是在思索“中華民族”與“省籍”問題時產生困惑，因為他對理解“中華民族”本身有所渴望，加上他以現代主義技巧，來描繪小說中知識分子的主體狀態，因而有了吳錦翔自殺的結局。

知識菁英“民族”理想與實踐的思索

《加略人猶大的故事》則是透過宗教典故來思索民族議題，延續了《鄉村的教師》中的知識菁英觀點，更進一步比較不同民族理想與實踐的差別。亞居拉、耶穌分別代表兩種類型民族理想的實踐者，而猶大則是在這兩者之間思索道路。此時陳映真發覺臺籍作家的民族認同和自己的中華民族道路追尋不一樣，但這樣的論述是一種解讀歷史事實、小說文本的論述暴力，實際上小說中希羅底的形象是不凊晰的，在這篇小說的話語邏輯中，反而是個拋卻理想的角色，并且耽溺于愛欲之中，這也是陳映真早期小說慣有的女性形象描繪。耶穌則是相對于亞居拉的民族理想主義者，猶大是個等待、渴望被救贖的角色。然而猶大沒有真正找到一個能實踐民族理想的方式，猶大仰賴他者來救贖自己，并且民族理想在面對群眾時幻滅，甚至將罪歸咎給亞居拉及民眾，他想要借由耶穌被捕來引發群眾的民族情感才決定出賣耶穌。

真正的問題在于統治者羅馬人身上，但是小說對羅馬人的既存壓迫實質略而不談，在白色恐怖年代或許情有可原，因為這就會變成批判統治者、挑戰國民政府統治的合法性。《加略人猶大的故事》借由西方典故來說明民族理念，看似對國民政府“禁忌”多少有所顧忌，實際上小說的思索“中華民族”和“省籍”問題的話語邏輯，透過西方典故構筑小說美學的過程中回避了觸及官方政治禁忌的可能，甚至透過貶抑“盲目的”地方底層人民來和知識菁英做出區隔。這些“小說中那些帶有異國情調的事物”，引發日后評論者甚至是陳映真本人在“對于禁忌的恐懼”上加以著墨，這正是國民黨戒嚴體制下的結果。然而陳映真這個階段以小說來思索“中華民族”和“省籍”問題，從而和底層民眾劃開距離，底層民眾成為被貶抑的“他者”，如同“道徳污染”“夢魘”“梅毒”一般，之后小說中也不斷反復出現這樣話語邏輯。

陳映真早期作品中“中華民族”和“省籍”問題的思索，一方面帶有現代主義知識菁英的視覺，另一方面也在彷徨、猶豫的“慘綠色調”中開展。然而陳映真早期作品將“中華民族”和“省籍”問題作為其中一個母題來思考，在試圖理解的過程中，知識菁英是借由貶抑底層人民來完成自身主體的追尋。回顧陳映真的早期作品，“中華民族”和“省籍”問題只能說是知識菁英視覺下思索的母體之一，并且早在一九六〇年的作品中，《鄉村的教師》《加略人猶大的故事》已經展開了知識分子思索“中華民族”和“省籍”問題的過程，這意味著陳映真仍在摸索與思考階段，并未通透理解。實際上，陳映真早期作品是一個將認同移向外省人、貶抑臺灣人的二元對立再現過程，并在這個過程中組建醞釀出他早期的“民族”文藝道路趨向。

（作者單位：韓國江陵原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