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爾·斯蒂芬森是當代頗具影響力的賽博朋克小說家之一,其代表作《雪崩》對未來人類生存的雙重空間——超元域和現實世界進行了真切演繹,揭示了高科技所帶來的一系列倫理危機。生命倫理一直以來都是科幻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喪失主體性的人類和無法建構身份的賽博格兩個角度切入,分析小說中賽博朋克世界的生命倫理危機,表達作者對高科技時代下人類生存境遇的深切擔憂,和對生命倫理危機的反思。
尼爾·斯蒂芬森是當代科幻作家和短篇小說家,賽博朋克小說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代表作《雪崩》出版于1992年,先后榮獲了科幻小說領域的標志性獎項——雨果獎和亞瑟·C·克拉克獎。《雪崩》是信息時代流行文化的大雜燴,與以往賽博朋克小說所代表的反烏托邦風格形成鮮明對比,標志著賽博朋克風格的成熟。
小說一開始就完全跑題,諷刺地介紹了高速披薩外賣業務,讓讀者一窺美國未來令人難以置信的支柱產業。小說的主人公弘是參與建造虛擬世界“超元域”的頂級黑客之一。在超元域里,弘擁有一流的化身和房子,可以隨時隨地進出黑客的圣地“黑日”。但在現實生活中,他一貧如洗,住在狹窄的“隨你存”倉庫,通過做各種兼職來維持生計,包括上面提到的高速披薩外賣。一次意外、幾乎失敗的披薩外賣經歷讓他認識了Y.T.,自由滑板客、激進快遞公司的信使,也是個15歲的朋克女孩。在黑客領袖大五衛和他的超元域公司黑日被神秘的病毒“雪崩”摧毀后,弘和Y.T.開始著手收集嫌疑人的情報。在這一過程中,一場關于古代蘇美爾神話、神經語言學和計算機科學的跨時空對話逐漸展開,這場對話實則關乎人類文明的未來和最終命運。
科技發展引發的生命倫理危機
生命倫理作為一種倫理范疇,其核心是尊重和敬畏生命,它反映了人類對生命的認識與基本態度,是調節和維護人與人、動物、植物等所有生命形式之間關系的行為規范和行為準則。雖然生命倫理學誕生于20世紀50至60年代,但事實上,關于生命倫理的思考和實踐伴隨著人類產生和發展的整個歷史。隨著現代科技的不斷發展,在倫理框架內,人類應該如何處理由科技發展和應用引發的科學與倫理之間的矛盾?未來的科技發展又將給生命倫理帶來怎樣的機遇?
《雪崩》雖然創造了一個高科技主導的未來社會,但是與科技造福人類的意愿相違背,“人類肉體和技術之間的對比、人類記憶和電腦記憶之間的聯系、人體本性的改變和后工業社會時空的轉換等,形成了籠罩人類世界的陰霾”。高科技主導下的現實世界和超元域,不僅給人類帶來痛苦和迷茫,還不斷挑戰著人類的主體性地位,威脅著傳統的生命倫理觀念。斯蒂芬森在《雪崩》中揭示了科技發展帶來的生命倫理危機,即人類生存主體性的喪失和賽博格身份建構的困境。
人類生存主體性的喪失
從本體論的觀點來看,當提到人的主體性時,自然通常被視為客體。在整個認知活動和實踐過程中,人處于存在的中心。這種主體性的前提是人的本性,表現為具有主體意識和主體能力的人對客體的作用。然而,在《雪崩》中,高科技的生活方式“駁斥了將人類主體看作自主性的、理性的、自我意識的、擁有自由意志的那種傳統模式”,對科技的過度依賴導致人類逐漸被異化,失去了生存所必需的主體性。
人類的生存方式不再以生物和文化為基礎,而是轉向了科學技術。小說中的人物品嘗著高科技帶來的甜蜜,選擇了數字化的生存方式,沉迷于自己的化身在超元域中的虛擬生活。現實中的一切幾乎都可以被虛擬的超元域所取代。人類生活在現實社會的種種意義被消解。當弘無法進入超元域的時候,他選擇放縱和麻痹自己,在“隨你存”倉庫里渾渾噩噩地生活,以偷竊和犯罪為生,從不試圖改變現狀。Y.T.和阿弘一樣,也對現實有一種特別的厭惡,甚至期望永遠生活在超元域之中。
正如小說所描述的那樣,在超元域大街上游蕩的化身總是五花八門。“一頭大猩猩,一條噴火龍,或是一根會說話的大陰莖。在街頭走上五分鐘,你就能看到所有這些千奇百怪的玩意兒。”然而,現實中人們的日常生活反而越來越單調乏味。小說中的典型例子是Y.T.的母親。作為聯邦雇員,Y.T.的母親每天都需要編寫電腦程序片段,盡管她有能力自己編寫出完整程序,但是聯邦不允許他們的員工這樣做。“聯邦雇員就像軍人,都是可以被隨時調換的零件。”只有每個員工參與編寫程序的一部分,才不會對聯邦構成威脅,才能夠在自己的工作出了故障的時候,第一時間被聯邦調換。這樣的生活最終導致像Y.T.母親一樣的雇員不再具備獨立思考能力和創造力,成為麻木地為聯邦工作流水線上的機器。不僅普通人的生活如此,就連最富有創造性的黑客如今也變成了這副模樣:“軟件都是出自工廠的制成品,而黑客或多或少只算是流水線上的裝配工。更糟糕的是,他們可能會變成管理人員,再不必自己去寫任何程序代碼了。”
高科技破壞了人類個體和集體生活的凝聚力,“一種生活方式和文化再也無法給予人類生活以意義、方向和目的,因此其成員產生了無根的感覺或是漂泊不定的感覺”。當人們過分沉浸在超元域中,這就意味著他們逐漸失去了大量的身體天賦,消解了個人勞動和創造力的意義。高科技的生活方式把人變成了原子化、單向度的人,他們沒有信仰也沒有人性。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都因為高科技而更加便捷,但同時人類也逐漸喪失了作為人的自由和主體性。
賽博格身份建構的困境
賽博格的概念最早來源于1948年美國數學家諾伯特·維納提出的控制論。今天,廣義上來說,借助外力、機器等來提高身體表現的人類均屬于賽博格。海勒認為賽博格作為后人類主體,是“一種各種異質、異源成分的集合,一個物質——信息的獨立實體”。唐娜·哈拉維則將賽博格定義為“一種控制生物體,一種機器和生物體的混合,一種社會現實的生物,也是科幻小說的人物”。在新的技術社會,賽博格成為后人類主體的生存方式。然而,當高科技從各個層面滲透到人類社會時,傳統社會所建立的身體、主體性、身份等類別也受到了沖擊。當傳統意義上的人性被高科技解構后,這些賽博格人類又將如何重新定義自己?《雪崩》中的“貨車人”吳武士和半自動機械狗菲豆,作為人類的鏡像存在,從身體的重組和可塑的記憶兩個方面,向讀者展示了賽博格所面臨的身份建構困境。
“貨車人”吳武士是廂式貨車和人的結合。貨車內駕駛座的地方,從車頂垂下纏繞著導管、電線、光纜和液壓管的袋子,這是吳武士的腦袋;袋子的頂端則是一片頭皮和一圈黑發,這是吳武士禿了的腦瓜頂;腦袋下方則有好幾大捆電線、光纜和導管作為吳武士的四肢,不停地鼓動抽搐,仿佛真的有生命一樣。坐在貨車里,Y.T.能夠和吳武士對話,但是看不到他的身體,因為這輛車其實就是他自己。雖然吳武士聲稱“這輛車比又小又可憐的電動輪椅強多了”,但他已和貨車融合,行動不便,無法下車執行任務。現代科技在給賽博格增添各式各樣本領的同時,也給他們身份的建構帶來了新的困境。機器和人體的結合凸顯了賽博格身體的不確定性。這樣的后人類形態能否在新的文化語境中建構自身的身份、獲得身份認同仍然是未知數。
外部的物理變化不能讓賽博格找到建構身份的基礎,所以他們把希望寄托在了記憶上。然而,他們的大腦也和身體一樣,很容易被替換。人們可以向賽博格灌輸不屬于他們的記憶,使這些不熟悉的記憶和原本的記憶混合在一起,甚至覆蓋原本的記憶,這就是記憶的可塑性。賽博格也很難從記憶碎片中識別自己,很難回答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經歷了什么等最基本的哲學問題。賽博格的自我認同是混亂的,身份建構注定是困難的。
乙782號鼠輩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它是吳氏保安公司的一只半自主警衛犬,守衛著李先生的大香港特許區。鼠輩原本是犬類,經過高科技的強化,變得更忠誠敏捷,能夠更好地看家護院。乙782號鼠輩作為狗群中的一只,被設置與其他狗狗一起看護院子,執行任務。然而,過去它曾是街上的流浪狗,被Y.T.收留,并取名為“菲豆”。這些記憶碎片總是困擾著乙782號鼠輩。大多數時候,它確信自己是鼠輩中的一員,然而記憶的碎片不時出現在它的大腦中,導致它的記憶混亂,想起它的主人,那個好女孩Y.T.,想起她們一起度過的日子……當Y.T.遇到危險時,乙782號鼠輩大腦中關于菲豆的記憶就會被喚醒,本能地想要保護它的前主人。“菲豆爆發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憤怒,甚至比很久以前被那個壞人打傷時更加憤怒。它的職責就是不讓邪惡的陌生人走進它的院子。除此之外,它不能做別的任何事情。但它要保護那個疼愛它的好女孩,這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雪崩》中的生命倫理危機根源于人類對高科技的過度依賴。代表著高科技的超元域是一個比真實更真實的虛擬世界,它模糊了真實和虛擬的界限,虛擬世界逐漸開始取代真實世界。人類喪失了自身主體性,在虛擬世界中成為符號化的化身,在現實中成為流水線的機器,現實社會在高科技的控制下逐漸走向虛無。賽博格則是由于身體的不確定性和記憶的可塑性而陷入身份建構的困境。通過對生命倫理危機的探討,斯蒂芬森試圖警告讀者,人類的未來或將由高科技主導,但是如果人類任由科技不受控制地發展,對各種科技倫理危機視而不見,那么人類文明和未來將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中。這里探討的生命倫理危機僅僅是科技負面影響的一小部分而已。
斯蒂芬森在小說中所表達的對生命倫理危機的反思具有極強的現實意義。生活在高科技社會,人類應該更多地了解自身的生活環境和生存條件。目前,在現代科技日新月異的情況下,尊重生命,維護人類主體性,保持警惕,正確看待科學技術的發展是人類社會應當時刻遵守的信條。我們應該謹記,預防和消除科技所帶來的副作用有時甚至比利用科技更加重要。只有這樣,現代科技才能更好地發揮其積極作用,更好地造福人類社會。
(作者單位:中南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