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當人們都已熟睡，大雨在暗夜里傾盆，我端著咖啡獨自坐在窗前，讀著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雨下給富人，也下給窮人，下給義人，也下給不義的人，其實雨并不公道，因為下落在一個沒有公道的世界里。”祥子的年代固有其特定的歷史情境，我卻想起一個當下流行的網絡熱詞——數碼文明轉型。那互聯網科技是否也像雨一樣下給所有人，而它又是否落在一個公道的互聯網世界呢？

翻開手機，刷到一條新聞：“我國目前持證的網約車司機已經達600多萬人。”我想他們至少不用像祥子一樣滿大街地空跑拉生意，他們可以用互聯網平臺精準地找尋客戶。在這一點上，互聯網終究是進步的。但我又想，這好比是在祥子的人力車上安裝了機械設備或是電子系統，以后一定會更先進，但祥子是否依然還是祥子呢？

窗外的雨，密密地下，好像沒有停止的意思，似乎總也止息不了早已瞌睡的城市。霓虹燈依舊閃爍，寫字樓里繁星點點，24小時營業的快餐店里坐滿了人，人們稱它為城市的體面收容所，而代駕的小哥們則打開小電車的前燈，迎來一天中最為忙碌的時刻。這一切都在雨夜里異常明亮，只是這奇光并非來自天上。

我披上外套，撐起一把傘，穿過城市的大街，轉進隱匿城中的曲徑小巷，鼎沸聲便戛然而止。在一個不起眼的煙火攤里，兩個中年人一邊喝酒，一邊聊得火熱。我點了一瓶啤酒和一碟花生，隨意坐在一邊聽他們閑聊。“明年我就不開出租了。”一個瘦的哥低沉地說，輪廓分明的面部，顯出一種干練的氣質。“兄弟，我們都開了這么多年車了，怎么啦？”另一個臉已醺紅的胖的哥有些吃驚地問道，順便捋了一下自己已如素描般稀疏的頭發。“因為很多事，不公平。”瘦的哥邊說邊遞了支煙給胖的哥。“那又怎樣？總得生活。”胖的哥接過煙，嘆了口氣。片刻的沉默后，瘦的哥忽然認真起來：“兄弟，十年前我們一個月輕松掙1萬多，現在卻連6000塊都難掙。為啥？”煙霧繚繞中的胖的哥有點興奮：“兄弟，你說為啥？”“人們說是因為開網約車的人多了，競爭激烈了，所以收入下降了，我卻不這么認為。”瘦的哥的聲音里明顯帶著不甘。胖的哥此時也愈加好奇：“那到底是為什么？”瘦的哥呷了一口酒，緩緩說道：“你看一下數據就會發現，十年來，持證的網約車司機從200多萬人增加到了600多萬人，網約車的訂單增加更大，去年一年網約車都已經有90多億單了，十年前，一年可只有十幾億單啊。也就是說，蛋糕早就做大了，互聯網平臺為了吸引更多的乘客，經常強制推出大幅的價格優惠。然而，這種價格削減損害的是我們司機的利益，互聯網平臺這些年的收入卻一直持續地大幅增加，這不公平。”“有道理，我們總不能永遠做機器上的活塞。”胖的哥不住地點頭。瘦的哥繼續道：“所以，生活再難，明年我也不干了。”“兄弟，到時候你叫上我，咱們一起干點別的。”胖的哥舉起了酒杯。“好，一定。”瘦的哥迎著酒杯碰了上去，兩人一飲而盡，又開心地聊起了別的事，笑聲不時在攤邊火紅的爐子旁愉快地閃現，旋即變成雨的精魂。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路想著：祥子到死都認為他之所以沒能改變命運，是因為自己拉車不夠努力，而今天的的哥師傅們不僅會使用互聯網，還能進行深度思考，并勇敢地追求新生活，這實在很了不起。老舍先生說年輕的祥子像一棵樹，健壯，沉默，而又有生氣。今天的的哥們已不再沉默，他們很令人敬佩。

回到雨夜的窗前，我翻開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滿地都是六便士，他卻抬頭看見了月亮。”

作者簡介：

何霆，碩士，曾任杭州西湖職高實訓處主任、蘇州科技文化藝術中心節目部主任等職，現居杭州。著有《頭發巷》《生活的美》《初陽臺，那么美》等文章，刊發于《作家天地》《散文百家》和《新民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