檸檬熟了

認識老楊那是八年前的事了，因為工作原因我從外地調到了昆明。我們同住西山腳下一個別墅小區，而且是隔壁鄰居。老楊人瘦瘦的，個子中等，北方人，過去在機關任副職領導。那時他應該是剛退休不久，和老伴閑居在家。我們雖然是鄰居，平時也難得說上一兩句話，所以我也沒有刻意去了解這位老人的相關情況。若說是真正開始注意他及他家人，就要從老楊被小區孩子們稱為“小氣鬼”開始。大概是我搬來后不久，老楊不知從哪里弄回來一棵檸檬樹，栽在別墅前院墻外靠近我家大門旁。從此以后每天上午，我都能見到他與老伴拎著水桶，到不遠處雨水聚集的落水池里抬水澆灌這棵檸檬樹。有一天我出大門拿快遞碰到老楊夫妻倆，見他倆在吭哧吭哧地抬水澆灌檸檬樹，就隨口問了句：“怎么了，院子里水管夠不著澆灌嗎？”老楊此時正彎腰澆樹，聽到我的話后便直起腰笑著說：“家里的自來水沒有營養，這水池的水既有營養又不用交水費，劃算！哈哈。”我也笑著說：“對，你們還可以鍛煉身體！”

說來也怪，自此后我便時不時地留意起老楊來，也經常和他在別墅門口聊上幾句。其間老楊總是忙個不停，將自家別墅前后院子種滿了瓜果蔬菜。我敢肯定他種的瓜果蔬菜自家人是吃不完的。因為我經常透過他家圍欄能看到院里的瓜果蔬菜從青到綠，由綠變黃，最終枯竭老去。不過那時倒也沒覺得老楊“小氣”。他自己吃不完也不送點給鄰居嘗嘗，特別像我這樣還經常恭維他的人。直到有一年春節前夕，發生了一件事，老楊“小氣鬼”的美名在小區里被唱響了。

“老楊頭小氣鬼，摘個檸檬打斷腿”這句戲謔的話是小區里一群淘氣的孩子唱出來的。

正如老楊所說，落水池里的水較有營養，這棵檸檬樹僅年把時間就掛果了。昆明的氣候很適應檸檬生長，而我們小區到處都是楊梅、李子、櫻桃，唯獨老楊種了一棵檸檬樹。檸檬樹在每年十來月份掛果，可以一直持續到來年二三月份。當老楊家的檸檬長出像雞蛋般大小時，小區里幾個調皮的孩子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他們在小區里從來沒見過這種果子。于是幾個小家伙不由分說躥上樹將老楊的檸檬霍霍得所剩無幾，正在陽臺上休息的老楊一見自己的心愛之物被一群不速之客侵害，氣得從樓上跌跌撞撞地跑下來抓“賊”。他打開院門破口大罵：“你們這群兔崽子，我非打斷你們的腿不可！”孩子們嚇得一哄而散，倉皇逃竄。老楊望著樹上僅剩的幾個鵪鶉蛋大小的檸檬，氣得本就不多的幾根胡須都豎了起來。

事情到此遠沒有結束。老楊當天氣得就把自家別墅前后院子里的瓜果蔬菜用的架子全拆了，在檸檬樹周圍扎起個圍欄，圍欄上還寫著“私人果樹，禁止采摘”。第二天他和老伴抬水澆灌這棵檸檬樹時，發現“私人果樹，禁止采摘”字樣被兩張田字格紙覆蓋，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老楊頭小氣鬼，摘個檸檬打斷腿”。老楊氣得哭笑不得，知道一定是這群頑童干的。經過反復思考，老楊決定拿出點手段。由于都住一個機關大院，每家的聯系方式都有登記，于是他先后給小區十幾家有男孩的家人打電話，要求家長們管一下自己的孩子，不要讓他們再“作惡”。接電話的家長一聽老領導被自己孩子“欺辱”了，紛紛表示下班后回家一定“嚴懲”，給老楊一個交代。老楊打完電話后，心里總算舒坦了些。

老楊有糖尿病，平時養成的好習慣是早睡早起。老楊因為白天這些家長的電話表態很好，所以當晚便早早地入睡了。但從十點半開始，一直延續到深夜一兩點鐘，家長們一一給老楊回電話，有表示歉意的，有表示自己孩子不承認的，有辯解自己家孩子只是“從犯”的……電話接完，老楊已聽到小區外面農戶家的雞叫了，他本人也快累虛脫了。

第二天老楊起來時，老伴看他的臉色特別難看，就勸他再休息一會兒。他不從，仍然拿著水桶去落水池提水澆灌檸檬樹。老伴無奈，只好拿著抬水的棍子去幫他。當老楊把水抬回正準備彎腰澆樹時，發現原來“老楊頭小氣鬼，摘個檸檬打斷腿”的標語換成了“老楊頭小氣鬼，告狀喝涼水。砍你的樹，別后悔”。老楊和老伴對視了一眼，疲憊的臉上擠出了無奈的苦笑。

經過再次思考，老楊做出了一個連自己都不相信能起到良好效果的決定，他用了一個白天和一個晚上，寫了密密麻麻幾百個字的說明和科普知識。他闡述自己不是“小氣鬼”，是心疼檸檬尚未成熟就被采摘，既沒有食用價值，也白白浪費了，同時也讓培養檸檬樹的人辛苦付之東流。他還將檸檬的藥用和食用價值做了科普。最后他承諾，檸檬成熟后，會分給喜歡或需要它的人。等到老楊完成上述大作后，天已大亮。他將其貼在“老楊頭小氣鬼，告狀喝涼水”上。這一天老楊仍重復著抬水、澆水。夜幕降臨了，他也沒有睡意，擔心天明時又有新的“反擊”出現。

天亮了，老楊拖著疲憊的身子來到檸檬樹下，沒有發現新的“反擊”。

又過了一日，老楊發現在他的“科普”知識下面新添了一張紙，上面寫道：“老楊頭小氣鬼，承諾若不兌現信你個鬼！”這回老楊一看心里樂了，知道這群頑皮的家伙跟自己的“矛盾”有所松動，最起碼檸檬樹暫時不會有滅頂之災了！

接下來的日子是舒心的，陽光明媚，歲月靜好！很快幾個月過去了，原來的小檸檬如今已長成鵝蛋般大小，而且金黃油亮。老楊為了化解“矛盾”，某天他在樹干上掛了“歡迎小朋友采摘”字樣。但一天兩天過去了，沒有動靜，老楊每天躲在二樓陽臺窗簾后面向外窺視，想看看哪幾個頑皮的孩子來采摘。接連幾天，除了白天有幾次路過的人看看檸檬樹，再看看樹上“歡迎小朋友采摘”的牌子后便會心地一笑走開，沒見到任何人包括孩子來采摘。

高原上的冬天風很大，有一天老楊發現檸檬熟透后被風刮落，就出門去撿拾。他不經意間發現，不知何時“歡迎小朋友采摘”牌子上已被“老楊頭大氣鬼，說話算話您最美”覆蓋。老楊開心地笑了。

之后幾年，檸檬樹在老楊的精心護養下越發茁壯。每年冬季到來臨近春節時，樹上就結滿了檸檬。老楊發現由“歡迎小朋友采摘”到“歡迎喜歡和需要的人采摘”到“歡迎大家采摘”均達不到檸檬被采摘的效果。于是老楊不再沉默，他和老伴將檸檬采下，按戶奉送到門口，放在顯眼處，多的三五個，少的一兩個。大家都很開心，也很感激。小區里大人小孩見到老楊都打招呼問候，一片祥和氣氛。

2020年新冠病毒波及春城，一波一波的市民被感染，形勢十分嚴峻。老楊的檸檬樹卻瘋狂地成長，并結滿了果實。老楊每年仍然將成熟的檸檬分發到每家每戶，他深信檸檬能抗疫。說也奇怪，我們小區無一人感染新冠，大家都說可能與老楊的檸檬有關，當然這是奉承的話。

2022年底，全國上下一片歡騰，我們小區沉浸在獲得自由的幸福中，人們像瘋了一樣，紛紛出去旅游、走親訪友，誰也不覺得會有風險，也沒有發現小區內誰家有什么變化。

老楊家的檸檬樹依然果實累累，由淡黃色變成金黃色。

即將迎來新春佳節的一個夜晚，忽然刮起了大風，并下起了雨。天亮時，老楊家檸檬樹的樹葉落滿了一地，樹上掛滿了金黃色的檸檬。人們路過時沒有去采摘，也沒有在意老楊及其家人都不在家，大家都認為他們可能外出旅游或者回北方老家了。

大半年過去了，老楊家別墅的門仍然鎖著。又過了數月，突然有人在老楊家大門口放了一捧黃白菊花，上面寫著“老楊千古，一路好走”。慢慢地，人們才知道老楊就是在疫情解禁后，不幸感染了新冠病毒，由于他有基礎性疾病糖尿病，住院兩個月后終因搶救無效離世……

老楊走了，帶著對世間美好的眷戀走了。唯獨他的檸檬樹依舊盎然成長、果實累累，人們在經過時都會駐足凝望。每當微風吹過，樹葉婆娑，就好像在訴說過往老楊的生活點滴，葉片飄零又似檸檬樹為老楊離世而流下的悲傷淚珠。

斯人已去，檸檬樹仍在。忽然某一天，樹干上面寫道：“老楊頭是仙非鬼，懵懂少年惹您生氣內疚后悔！”雖然不知是哪個懵懂少年所寫，但我知道，孩子們經歷了這場前所未有的人間災難后，也終究成熟了，就像檸檬樹上的檸檬，金黃并發著耀眼的光。

謹以此文，獻給為人類抗疫而犧牲的勇士、因新冠病毒而遭受苦難和離去的人們！

（作者單位：廣東博研律師事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