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它！”——以“盤”為根詞的詞族分析

語言是反映社會變化的一面鏡子，而詞匯作為其中對變化敏感度最高的因素更是如此。要了解復雜多變的新生詞匯現象，通常需要先從其基本詞匯的釋義入手，再通過派生等構詞方式了解該根詞一系詞族。以“盤”為根詞的詞族作為近年新生流行的語言現象，在語義內涵和指稱范圍上都有所發展擴大。文章將運用漢語詞匯學相關知識，從語義分析、構詞機制、影響動因等方面對其展開研究，揭示其中所蘊含的詞匯發展特點與規律。

一、根詞分析

（一）概念界定

要對根詞進行分析，首先我們要明確其概念定義。根詞，指的是在詞匯中最原始、最基本、最單純的詞，它是構成一切基本詞匯的核心，在根詞的基礎上通過派生的方式造出許多新詞也正是一種常見的構詞法。而在造出新詞后，對于其中讀音和意義相通或相近的同源詞，我們又可將其分門別類地按組分開，在各組內部根據造詞規律自成系統，我們將這樣的同源詞組稱為詞族。在漢語中，根詞大多是單音節詞，本文所研究的“盤”字也正是一個單音節詞，通過對以“盤”為根詞的詞語族進行分析，有助于我們更進一步了解其深層構詞機制、語義來源及能產性。

（二）“盤”字的形音義

“盤”一字在《說文解字》中并未作為字頭被收錄，我們可以先通過最初收錄的“槃”字形對其進行解讀：“承槃也。從木般聲。鎜，古文從金。盤，籀文從皿。薄官切。”[1]它的本義是“用以盛水的器具”，作為盥器常與匜配合使用，在使用時先以匜為工具，從上方往手上澆水，再用盤為容器，在下方承接洗過手的水，通過這一用途的敘述可以看出，“盤”最初的定義是一個名詞，表示一種器物。其本字與古文、籀文下部形體所從的不同，正是由于這一器物的材質隨著時代變遷在不斷地改變，《正字通》中也對此進行了說明：“盛物器。或木，或錫銅為之。”[2]古以金屬，后乃以木，除了盤，許多我們現在使用的容器如杯、桶等仍然在漢字形體上從木之屬，保留了古時用木作原材料的痕跡。而我們現在所通行的“盤”字，已經是在從皿的“盤”的基礎上經簡化后得到的版本，偏旁“般”也簡化為“舟”，這種簡化依據的是古人書法中省筆的習慣，因而盤之范式為像舟度物回旋之器皿。

“盤”字最早于先秦時就已出現并被使用，其可見于先秦文獻，如《禮記·內則》中寫道：“進盥，少者奉盤，長者奉水，請沃盥，盥卒授巾。”[3]正是對古人沃盥禮的具體描述。此后，隨著時代進步與人們物質生活的不斷發展，“盤”字的意義也隨之不斷得到豐富與擴大。首先，當“盤”作為名詞被使用時，可以指“作為盛食物的器皿”，正如我們所熟知的唐代詩人李紳《憫農》中的詩句：“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另一方面，“盤”也引申出了作為動詞屬性的意義，例如在《晏子春秋·內篇·諫》中：“昔文王不敢盤于游田，故國昌而民安。”[4]這里的“盤”指的是“游樂”之意，意思是說君主不沉溺于游樂而是安心治理，就能使國家昌盛、百姓安寧。發展到現代，作為名詞使用時的“盤”字延續了其在古代漢語中的用法，指較淺且敞口的盛物器皿，即盤子或形狀像盤子的物品，如磨盤、棋盤等。而當作為動詞時，“盤”義同樣在進一步擴大，新增了用于表示“把玩”“搬運”“壘、砌、搭（炕、灶）”“仔細查究”等幾種釋義。

二、“盤”字的基本構詞釋義

以“盤”為根詞所構成的新詞，我們可以根據“盤”字作為前綴還是后綴，將其分為“盤X”和“X盤”兩類，其語義內涵在《現代漢語詞典》中主要可分為如下幾種：

（一）“X盤”式

在“X盤”構詞方式中，所組成的新詞表示的基本為與盤的形態有關的名詞，以及少數金融行業與現代科技專用名詞。“盤”在這些詞語中多作為名詞使用。

（1）盛放物品的扁而淺的用具：茶盤、托盤。

（2）形狀像盤或有盤的功用的東西：棋盤、算盤、磨盤。

（3）指市場上成交的價格：開盤、收盤。

（4）轉讓（工商企業）：出盤、招盤。

（5）電子儲存設備或虛擬空間：U盤、云盤、網盤。

（6）量詞：一盤磨。

（二）“盤X”式

“盤X”一系詞的語義可按照所構成詞的語法結構進而劃分為兩類，一類在“盤”后加上另一動詞性語素，構成“動+動”的狀中式復合詞；而另一類通常是加上一個代詞性或名詞性詞語作賓語，構成“盤X”式的動賓結構，這種情況下的“盤X”中的賓語“X”是作為受事賓語存在，表示動作“盤”直接作用的對象。“盤”在這兩類詞語中多作為動詞使用。

（7）回旋，回繞，屈曲：盤旋、盤桓、盤根錯節、盤發、盤腿。

（8）壘，砌：盤炕。

（9）仔細查究：盤問、盤查、盤算。

（10）搬運：盤運。

（11）把玩：盤玉、盤串。

三、語義分析——以“盤X”結構新詞為例

（一）“盤X”新詞產生來源

在討論“盤”系詞族的能產性時，本文主要聚焦“盤X”式構詞法進行分析，近年來，以“盤”作為“把玩”釋義使用的“盤X”結構中，有許多新詞產生，這也正是本文所想要重點探討的新式語言現象。“盤”的這一“把玩”義最初是在文玩界被廣泛使用，指把文玩在手掌中反復揉搓、撫摸、把玩，將人手上的油脂與汗液沁入其中，通過長時間地把玩和摩擦使其改變色澤并包漿，如盤玉、盤核桃、盤佛珠等。通過這樣的把玩，一方面也可以使文玩越發溫潤柔和，另一方面也是盤玩人自身的一種修身養性與自我沉淀，盤玩文物的傳統在我國自古時便有記載。而近幾年在網絡平臺上，“盤”的語義內涵進一步擴大，它是通過相聲《文玩》開始得到流行：“干干巴巴的、麻麻賴賴的，一點都不圓潤，盤它！”此后，“盤”這一動作的對象逐漸從傳統的文玩擴展到幾乎任何可以手持把玩的物體。“萬物皆可盤”這一句流行語指的便是通過人的主觀行為使得物品的性質或價值能夠得以改變，只要是不圓潤、具有棱角的事物都可以拿來“盤”，隨后又進一步引申至不順利的事物或困難可以通過“盤”來克服，從而賦予“盤”豐富的新鮮語義內涵。

（二）“盤X”新詞語義內涵

近年得到廣泛流行的“盤它”一系“盤X”結構新詞，從結構上看是典型的通過在動詞“盤”后累加代詞構成動賓結構新詞，在此基礎上，網友們通過各式各樣的腦洞發揮，讓“盤”進一步還能與豐富多樣的名詞性字詞結合，形成了語義豐富的“盤”氏新詞。將構成的新詞按照語義內涵進行劃分，主要可以分為以下幾種類型：

第一，可用于表示一種鼓舞與加油打氣，主要用于鼓勵自己或他人遇到困難時不要退縮、勇往直前，背后隱含的是說話者樂觀豁達、無懼挑戰的生活態度。例如：

（1）區區考試對我根本不在話下，盤它！

（2）在遇到困難時，我們應該以積極的態度迎難而上，只有當我們去克服它，我們才能自己盤生活，而不是讓生活盤你。

第二，這一類型表示的語義則恰恰與第一種相反，通常用于表示批評、責怪，主要用于當遇到不順利的事或不良行為時，表達自己的埋怨之情或對施事者進行一定的懲罰與教育。如：

（1）那輛車違規行駛了，走，盤它！

（2）觀眾表示結局要是不夠精彩就要去盤編劇。

第三，可以用在表示喜愛、欣賞或追求的情況下，如：

追星女孩的晚上，當然是要邊吃夜宵邊盤偶像。

最后一種，與其最初表示對文玩的“把玩”之義之間的聯系最緊密，表示對小動物或是玩偶的撫摸、逗弄，通過使用“盤”字增添了趣味性與親昵之感：

下班回家累了急需盤貓來恢復狀態。

綜上所述，根據對四種類型“盤X”新詞的語義分析我們可以了解到，這一構詞方式下所產生的新詞，隨著時代的發展在不同語境下催生出了多種新的語義，且各自具有不同的感情色彩。這與“盤”字自身所具有的多義性密不可分，其固有的豐富語義使得它可以在多種生活場景下得到廣泛應用，并且由于語義上的概括性而有利于更便捷地傳播信息。因此，我們可以通過對新語義的分析，進一步挖掘“盤X”結構詞義演變的方式及其動因。

四、“盤X”的新詞義演變方式

（一）語體風格演變

我們常見的語體一般分為書面語和口語兩種，它們之間的區別主要體現在語法結構與使用場合上。在語法結構上，書面語語法嚴格、結構嚴謹、用詞文雅，而口語語法隨意、結構松散、用詞通俗；在使用場合上，書面語大多以文字為載體，在正式場合使用，而口語大多以語音為載體，使用場景較為隨性。在“盤X”結構的原有語義中我們可以看出，無論是在把玩還是回旋、查究的釋義下，其組成的詞語如：盤串、盤旋、盤問等都是極具書面色彩的詞語。而本文重點討論的“把玩”義，最初被用于佛教場合中，由于誦佛之人在念經時需要捻動手上的佛珠串，久而久之珠串便被盤捻得光滑溫潤，此外也有“盤念經書”之義，是一種嚴肅場合下的文雅用語。而后這一把玩義才逐漸由佛珠擴大到珠串，進而拓展至所有文玩，但整體上仍是一種風雅之人的閑暇之趣。直到相聲《文玩》中“盤它”一詞的出現，通過相聲表演幽默風趣、通俗易懂的自有屬性改變了其語體風格，并隨著互聯網的傳播使其適用范圍不斷拓展，含義也不斷擴大，“萬物皆可盤”時代下的“盤X”，已經成為當代人表示樂觀積極或戲謔調侃之意的口語，具有詼諧幽默的風格特性。

（二）指稱范圍的改變

詞義指稱范圍的改變通常有詞義縮小、詞義擴大、詞義轉移等三種情況，根據上文對“盤X”新詞語義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其詞義指稱范圍的改變主要是擴大與轉移兩種類型。

在黃伯榮、廖旭東主編的《現代漢語》中，對詞義擴大的定義是“擴大詞所概括的對象范圍”[5]，而邢福義則更具體地將其表述為“其意義所反映的事物的范圍比以前擴大了，或在原義的基礎上又引申出新的意義”[6]。新詞義涉及的概念范圍應當比原有的更廣且概念上更加抽象，但其中也仍然包含了舊詞義。正如“盤它”原本是指“盤手串”“盤文玩”，這種把玩可以改變文玩外表粗糙的狀態，使之變得光滑溫潤，而通過將這一改造拓展為使不規整的事物變得順滑、使事情或是困難向著好的方向改變發展。這種情況下，“盤”的動作對象從“珠串”“文玩”這一范圍較小的特定類型的事物擴大至形態或狀態可以改變的多種事物，而新舊語義又通過“通過人與事物相互磨合、改造，使事物發生改變”這一中心語義聯系起來，新詞義的范圍比舊詞義來得更為廣泛，稱為詞義的擴大。

而詞義的轉移指的是詞的概念從它的本義轉移至它的比喻義，一般分為轉喻和隱喻兩種，二者的區別在于詞義的轉移是否發生在相同的語義域中，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盤X”中存在的詞義轉移是通過隱喻的方式，將詞義從我們較為熟悉的語義域投射到我們相對陌生的目標域中，新舊詞義分屬不同的語義范圍。“盤X”的把玩義最早出現于文玩域中，而如今我們在給自己或他人加油助威時使用的“盤它”歸屬于加油語義域，面對寵物或玩偶表示喜歡之情的“盤它”又歸屬親近語義域，此外還有欣賞語義域和抱怨語義域等，這些不同語義域之間的映射都是通過隱喻的方式來起作用。

五、“盤X”詞族新詞義演變動因

任何新詞新語現象流行的背后，我們都應該用理性的眼光去看待其動因，從中提取凝練出具有共性的影響因素。下文將從外部因素與內部因素兩個方面，分別深入逐點分析“盤X”結構的流行動因。

（一）外部因素

1.現代社會背景

社會中政治、經濟、文化等因素的發展產生出的新事物、新觀念總會或多或少的以某種形式在我們的語言中反映出來，新現象的日新月異是詞匯庫吐故納新的主要動力來源。新詞語的發展是一股不容小覷的語言現象，它往往更簡潔、更直觀、更易于理解、更靈活，且更具有普適性，可以應用于各個領域現象的表達，能夠很好地滿足新物新事的命名需求。但不可否認，這種潮流是動態的，它可能只是一陣短暫的興起，然后便被新的語言浪潮裹挾沖刷而走。但也有另一種可能，就是它成為一種穩定的結構得以長久留存。

2.語言使用群體

“盤它”一系的“盤X”結構表達方式最早是從網絡上為人所知，并在傳播過程中發酵流行，隨著互聯網的高速發展，網絡語言成為當代適用范圍較大的一種新型社會方言。根據《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7]可得知，互聯網最大的使用群體為30歲及以下的年輕人，因為年輕群體對新詞新語的敏銳度最高、接受度也最大，他們所使用的語言是最容易發生變異的。而且青年群體普遍有追求語言獨特性、標新立異的特點，他們將交際作為一種娛樂的手段，因此，更加富有趣味性和具有陌生化的表達方式往往更得他們青睞，而成為使用頻率較高的流行語。

（二）內部因素

1.語言發展的經濟性

想要用詞匯的發展來反映社會的變化往往可以通過兩個方式：一是創造新詞，二是賦予舊詞更符合當下表達需求的新詞義。從語言發展的經濟性角度來看，“盤X”結構通過在原有意義上拓展表達范圍，從而適應當下人們的表達需求，既提升了原有語言符號的表達效能，也避免了一些適用范圍窄的新詞不斷產生，從而造成語言系統的煩瑣累贅。

2.詞匯變化的敏感性

詞匯作為語言中最活躍的因素之一，往往對社會生活新鮮變化的反應速度是最快的，這也是語言內部子系統之間不平衡性的體現。新變化的出現時常自身就已經伴隨著一個用以形容概括的新鮮詞，或是在發酵過程中，先由某個人或是某團體創制出特殊的表達方式，然后被越來越多的人模仿使用，逐漸成為人們的交流習慣，最后在得到大眾廣泛認可后引起風靡。

3.人際交往的簡便性

語言的一個基礎且重要的功能就是人際交往，在當下這樣一個講求高效的社會，簡潔明了、富有高度概括性的新詞語，正恰如其分地符合大眾的表達需要，具有很強的化繁為簡的能力，言簡意賅地用寥寥數字概括了一個復雜多變的現象。而且，“盤X”結構的新詞更多地在情感上反映了當代人樂觀豁達、笑對苦難的生活態度，傳達的是積極向上、不懼挑戰、善于發現生活中的美好的正能量，可以在人際交往過程中實現內容與情感態度的共同傳達，具有很強的便利性。

六、結語

新詞新語的產生與現實社會生活經濟文化的發展密不可分。它在時代發展的洪流下應運而生，并順應社會前進的方向進行自我演變，就如本文所探討的以“盤”為根詞的詞族，在構成新詞的演變過程中，它以原始詞義為基礎，通過改變其語體風格與指稱范圍，就可以構建出更適應當下社會生活需要的新生詞匯。可以說，正是由于當下的時代需要選擇了“盤”的“把玩”義，用于傳達當代人樂觀豁達的情感需求，這一構詞結構才得以盛行，所以當我們對任何一個新生詞匯現象進行分析時，都應該從原始釋義、構詞機制、新詞語義以及影響動因等方面進行多角度辨析。

網絡語言生活日益成為當代語言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網絡熱議語能客觀反映出實時新生的語言現象。通過語言詞匯這一媒介體現大眾對現實生活的情感反應，我們應該從理性客觀的角度分析詞匯背后蘊含的語義價值與情緒認同，在使用詞匯時傳達給大眾更多正能量與積極向上的生活態度。同時，我們也應對網絡語言加強監管，避免其出現失范現象，維護漢語詞匯庫的純潔性，推動漢語詞匯蓬勃發展、生生不息。

注釋：

〔1〕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2013.

〔2〕張自烈.正字通[M].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1996.

〔3〕孔穎達.禮記正義[M].影印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

〔4〕湯化譯注.晏子春秋[M].北京：中華書局，2015.

〔5〕黃伯榮，廖旭東.現代漢語[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

〔6〕邢福義.現代漢語[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

〔7〕第47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發布[J].新聞世界，2021（3）：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