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小說《米尼》修辭的陌生化

王安憶作為當代文壇知名作家，其作品蜚聲文壇。在她寫作生涯中占有重要地位的長篇小說——《米尼》，在語言修辭藝術上呈現出陌生化的特點。本文以王安憶的小說《米尼》為研究對象，運用陌生化理論，同時結合變異修辭學，從語音、詞匯、語法三個層面進行具體分析，進而為豐富陌生化理論和語言文學的交叉研究提供文本依據。

一、陌生化理論與變異修辭

俄國形式主義的重要文學理論之一——陌生化理論，認為藝術就是要突破語言的常規表達，讓讀者產生陌生感，即通過延長審美過程從而獲得最大的審美感受。這一理論對我國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文學發展影響深遠，王安憶也是接受這一理論的一員。關于“陌生化”，她認為：“所謂陌生化，就是對常規常識的偏離，造成語言理解與感受上的陌生感。在指稱上，要使那些現實生活中為人們習以為常的東西化為一種具有新的意義、新的生命力的語言感覺；在語言結構上，要使那些日常語言中為人們司空見慣的語法規則化為一種具有新的形態、新的審美價值的語言藝術。”[1]

語言的陌生化重在修辭，其語言修辭藝術從另一角度來看屬于變異化的修辭，這就與鄭遠漢“變異修辭”的概念有了某種相通之處，他認為變異修辭是“有意偏離語言某方面的規范而獲得特殊的藝術效果的修辭活動”。[2]即從變異的角度來分析語言的修辭效果，這與上文所說的語言陌生化不謀而合。

王安憶在小說中十分善于運用陌生化藝術技巧，故本文運用陌生化理論，同時借助變異修辭學相關知識對王安憶小說《米尼》進行具體分析。

二、《米尼》語音修辭陌生化

“語音修辭”就是對語音進行調整或選擇，進而使語言表達更具有表現力。倘若人們在表達中只會鋪陳直敘，那么語言就會變得枯燥無趣。《米尼》中的語音修辭變異包括摹聲和疊音變異。

（一）摹聲變異

摹聲變異是為了表達某種意義或情感而模仿聲音，形成特殊的修辭效果，摹聲的關注點是聲音，而不是意義，但如果摹寫聲音可以帶來修辭效果，那就是變異。本文摘選《米尼》中相關例句進行分析。

（1）大炮收拾完床，再回過頭來，見那孩子半個身子扎在窗外，腦子里轟然一聲，幾乎暈倒。

（2）夏天，她帶了兒子去河岸的榆樹林子里捋榆錢兒，望了不遠處閃閃爍爍的淮河，她發現，過去的日子是多么可怖，不由得后怕起來，心在胸膛里“別別”地跳著。

王安憶在創作時能夠熟練運用直接摹聲變異，依靠自身的想象描寫人物內心細膩的情感。例（1）中的“轟”字，描寫了大炮“窘迫”“緊張”“驚嚇”“害怕”的心理，“頭”并不具備發出聲音的功能，更不會發出“轟”這樣的聲響。大炮是一個自卑的人，他在苦悶無聊的生活中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所謂的“責任”，可現在都要因為眼前的事而破碎了。例（2）也是同樣的道理，一般情況下，人是聽不到心臟跳動的聲音的，但此處米尼因回想起痛苦的過去而不由得緊張害怕，心跳加速，仿佛萬物靜止，只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二）疊音變異

“疊音的變異”是基于常規的疊音形式而言的，它通過重復不常使用的一個音節達到聲響形態的美感，這種不尋常的疊音形式從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時代特色和地域特色，這在《米尼》中十分常見。

（3）他只是愴愴然的，覺得非常哀傷。

（4）兩個女人穿著骯臟的白衣服，一胖一瘦，在揭了鍋蓋的炒面跟前說話，黃煎煎的炒面在午后陽光下發出油膩的亮光。

這一手段的運用突出了王安憶的陌生化表達技巧。例（3）中“愴愴然”是疊音加后綴的形式，表示悲傷哀痛的樣子。我們一般只說“愴然”，此處將“愴”疊音，不屬于常規的疊音形式，即不符合人們約定俗成的用法，更加表現了阿康父親的悲傷。例（4）中的“黃煎煎”用來描述炒面，而我們習慣用“黃燦燦”“黃澄澄”來形容食物，此處用“黃煎煎”能更好地展現其色澤和烹飪方式。

三、《米尼》詞匯修辭陌生化

普通的詞匯運用并不能引起讀者的注意，而當詞匯運用發生變異，審美過程就會隨之延長，審美感受也會更加深刻。王安憶在《米尼》中通過語體色彩、感情色彩和重疊詞語的變異塑造人物形象、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

（一）語體色彩變異

語體色彩變異所關注的是語體中的語體詞，因為詞匯是有語體屬性的。語體詞是某種語體經常使用的詞，附有該語體自身特有的色彩。例如“斑斕”“綠油油”等詞語，是文藝語體的語體詞；“政策”“方針”是公文語體詞，表現出政治化、抽象的特點。當語體詞發生變異，就會將一般用于甲語體的語體詞用到乙語體中，從而產生一種陌生化的效果，具有特殊的修辭作用。

首先，作者經常在《米尼》中使用科學術語。如米尼和阿康把“說話”和“聽話”當作一種“藝術”，吸收對方的經驗進而提高說話的水平。這樣的表達一反上下文的語言常態，瞬間變得正式，引起了讀者的注意，緩解了審美疲勞。

其次，作者在《米尼》中會使用政治術語。政治術語一般指國家處理內政和外交事務時產生的一些有特定內涵的詞匯，它包含政治、軍事、科技等多個方面。如主人公米尼在計算家中的收入和支出時，將賬本看作“財政方針”，并且會隨著形勢而不斷變化。“財政方針”是指國家不同時期制定的指導財政工作方向和發展目標的政策。根據國家內外形勢的發展和變化，財政方針也會隨之改變。此處用來說明米尼和外婆對每月生活開銷的不同安排，用“財政方針”不僅體現出了她們的井井有條，而且讓語言有了幽默感。

最后，作者還經常使用地域方言。方言帶有濃厚的地域文化色彩，文學作品中適當地使用方言，可以使讀者在體會人物情感、感受鄉土特色、理解人物形象等方面更加細膩、深刻。

（5）他是打打不動，罵罵不來，而且，自尊心又很強，在家誰也不能說他句重的。在那里，孫子、灰孫子、灰孫子的灰孫子都可以訓他！

例（5）中“灰孫子”是上海方言，雖然是粗話，但既彰顯了濃厚的地域色彩，又凸顯出了米尼這一人物形象的直爽性格，并且將米尼對阿康深深的愛展現得淋漓盡致。倘若只說“在那里，誰都可以訓他”，那么語氣和愛意都會減弱。

（二）感情色彩變異

有的詞匯本就帶有自己鮮明的感情色彩，如果臨時改變感情色彩，會使詞語產生“感情色彩的變異”。

褒貶易色是作者最常用的表達方式。褒貶易色是把褒義詞反用作貶義，或者將貶義詞反用作褒義，即褒詞貶用或貶詞褒用。比如米尼對查理的評價：“他是比他的父輩信念更單純、更堅定的一代流氓。”其中，“單純”“堅定”本是褒義詞，用來說明查理是不同于父輩的普通流氓。這里“單純”“堅定”指的不是性格純粹，而是表示唯利是圖。此處褒詞貶用，是對查理的一種諷刺。

此外，“大詞小用”也比較常見。大詞小用是指敘述重大對象（人或事物）的詞語用于敘述較小的對象（人或事物），從而改變詞語的色彩。[3]往往是重量級的詞語放在了比較隨意的語境中。

（6）那茶室中，有昔日赫赫有名的“醬油大王”……真正是三教九流，英雄薈萃啊！

例（6）中“英雄薈萃”本意是許多才能出眾的人聚集在一起。而這里的人卻是落寞的醬油大王、過去的銀行職員和傳教牧師等，他們都是被時代淘汰的人，如今只是一群閑人，這里卻用了“英雄薈萃”一詞，屬于大詞小用，帶有諷刺的意味。

（三）重疊詞語變異

重疊詞語表達語義的功能同其他構詞形態的詞語不同，由于它的構詞形式特殊，首先從視覺上帶來了吸引力，其次，讀起來也是朗朗上口，具有音樂美。因此，作者在《米尼》中，語言上總是少不了重疊詞語的運用。而“重疊詞語變異”就是將不能重疊的或者不常重疊的語素及詞進行了構形形態的重疊。常見的有AA式和AABB式結構。

（7）阿婆恨恨地望著她，心想自己千辛萬苦，竟喂大了一只虎。

（8）女生們在一起，早早晚晚都是什么毛線啊、衣服啊的瑣碎事情，哪有和男生們在一起有意思啊！

例（7）中重疊詞語“恨恨”就是怨恨、憤恨的意思，屬于AA式結構。對于阿婆而言，這茫茫人世唯一能使她感到安全的就是她積攢的錢，如今米尼已經長大成人，她不但沒有孝順自己，還要從自己手里討生活費，所以心里很是氣憤。例（8）中“早早晚晚”是AABB式結構，由“早晚”重疊而成，屬于非日常的表達。米尼本來就是一個不尋常的女子，小女兒家的事是入不了她的眼的，“早晚”的重疊足以表現出米尼的不耐煩以及與其他普通女子的不同。她生性自由，不喜歡循規蹈矩，這種不一樣的性格和選擇為她后來的悲劇命運埋下了伏筆。

四、《米尼》語法修辭陌生化

“語法修辭”是作者為了使文本具有生動性和情趣性而做出的調整。這種調整實際上是不“合法”的，但王安憶在《米尼》中通過詞性運用、詞語搭配和矛盾表達的變異，適當地創造了一些臨時性的變化，給人以出乎意料的審美體驗。

（一）詞性運用變異

“詞性運用變異”指某類詞在運用時經過變異而具有了另一類詞的語法作用，且只是性質上發生的臨時性的變化。常見的有名詞變異為動詞、名詞變異為形容詞等，我們習慣把這種變異稱作“活用”。從變異修辭學的角度看，這種“活用”是由變異造成的。“變異”是“活用”的前提，“活用”是“變異”的結果，沒有“變異”就談不上“活用”了。[3]

首先，名詞變異為形容詞。作者在描寫米尼的狀態時，寫道“她變得非常宿命，有時出門之前，要用撲克牌通一次五關”。“宿命”指生來注定的命運，多用于名詞，此處打破詞性規則，變異為形容詞，用“很”來修飾“宿命”。米尼對生活失去了希望，她不知道除了偷竊還有什么樣的路可走。她是迷茫的，成了一個悲觀的宿命論者，所以她將她的希望都托付在一疊骯臟的紙牌上。“宿命”活用為形容詞后，既簡潔又生動，更有力地刻畫了人物形象。

其次，形容詞變異為動詞。如“鐵青了面孔”，“鐵青”是形容詞，但在這里變異為動詞，帶了賓語“面孔”，這種變異是臨時的，卻有特別的語言表達效果。動態助詞“了”似乎讓我們感受到阿婆臉色的變化過程。阿婆向來說話刻薄，但是米尼也從不示弱，米尼的嘲諷讓阿婆無話可說，羞愧和恥辱瞬間涌上心頭，只能裝作不知所云。

（二）詞語搭配變異

“詞語搭配變異”就是詞語搭配在符合語法條件的情況下，突破語義條件的限制。當然不是所有的詞語搭配都是變異，其中還有一部分屬于語法錯誤，不能一概而論。《米尼》中常見的有主謂結構、動賓結構、偏正機構搭配的變異。

首先，主謂結構方面。像“黑暗隱匿了他們”“太陽炫目地走過碧藍的天空”，這類句子中的搭配都屬于變異修辭。如“隱匿”表示隱藏，其搭配的主語一般是有生命的事物，因為有生命的事物才能做出該動作。阿康父母的三層閣樓小而暗，他們時常待在房間里，沒有光亮，就像是黑暗將他們藏了起來，黑暗被擬人化了，這里不僅僅是字面的意思，還暗示他們陰暗的生活。

其次，王安憶在作品中最常用的是動賓結構的超常規搭配。如“灌滿陽光”“布滿征兆”“管轄行為”等。“灌”指的是倒進去或裝進去，多用于液體、氣體或顆粒狀物體。“灌”和“陽光”構成動賓關系，但是二者之間并不符合語義邏輯，陽光既不屬于液體，也不屬于氣體和顆粒。在這里，作者想要表達的是陽光照亮了整個汽車，但“照亮”和“灌滿”有不同的表達效果，后者更富有動態感，并且能讓人準確感受到陽光的充足。這種搭配打破了常規想法，使得句子表達也更加靈活。“布滿”形容很多、全都是、快擠滿了，一般用于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征兆”是偶然預感到的跡象，只是一種預感。假如米尼選擇及時勒馬，那么就不會有后面的一切。阿康的出現、同學的勸解等都是能讓她回頭的選擇節點，然而米尼有意忽略了這些明顯的“征兆”，走上了不歸路。用“布滿”是為了表現出征兆之多以及征兆之明顯，暗示了米尼的命運。

（三）矛盾表達變異

“矛盾表達變異”就是在符合語法規則的條件下沖破語義條件的限制，文章語言雖然會看起來不合邏輯，但也就此具有了看似矛盾、實則雋永的特征。《米尼》語言陌生化的一大優勢就在于此，讓人捉摸不透，留下很多思考的空間。

（9）父親哀求的口吻是那么清清楚楚地顯現在他模糊的意識里，使他忽然間覺得非常可笑。

例（9）“清清楚楚”和“模糊”顯然是矛盾的，在自己面前高傲的父親竟然向老師低聲下氣地哀求，而他這樣做并不單純為了阿康，更是為了自己。所以即便當時在害怕又模糊的意識中，父親那種“哀求”的口吻依然顯得刺耳和清晰。

五、結語

俄國形式主義的陌生化理論影響深遠。王安憶不僅在理論方面有自己的見解，而且還將這一理論與自身寫作實踐相結合。小說中多變的語言展示了王安憶深厚的文字功底和與眾不同的魅力。作者沿用陌生化理論，借鑒陌生化藝術技巧，在語音、詞匯、語法三個層面，通過變異修辭表達，呈現出陌生化的語言特點。

作者簡介：張一丹（1999—），女，漢族，山西晉中人，喀什大學人文學院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語用學。

注釋：

〔1〕俞允海.修辭與語言陌生化[J].修辭學習，2006（6）：16.

〔2〕劉婉晴.冰心作品語言陌生化的修辭藝術[J].長春大學學報，2017，27（1）：50-53.

〔3〕馮廣藝.變異修辭學（修訂本）[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