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白蛇傳說發展脈絡與闡釋研究

白蛇傳、牛郎織女、梁山伯與祝英臺、孟姜女哭長城并列為中國古代四大愛情傳說，受到大眾廣泛的喜愛。文章旨在探索白蛇傳說發展的脈絡，并闡釋其在創作過程中被賦予的內涵。

一、古典文學中的白蛇故事——從《山海經》談起

白蛇形象中積淀著中華民族的上古神話與圖騰崇拜。先秦典籍《山海經》中有大量人首蛇身的神祇：“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化為神，處栗廣之野，橫道而處?！盵1]389；“有神焉，人首蛇身，長如轅，左右有首，衣紫衣，冠旃冠，名曰延維，人主得而饗食之，伯天下。”[1]456；“鐘山之神，名曰燭陰，……人面，蛇身，赤色，居鐘山下?！盵1]230等。人與蛇或者神與蛇的合二為一，在我國先民的意識中便已存在。當時的蛇是神圣的象征，神話傳說中開天辟地的盤古是龍首蛇身，摶土造人的女媧與三皇之一的伏羲是人首蛇身。在文化發展過程中，蛇元素逐漸具有了女性色彩，如《小雅·斯干》曰：“維熊維羆，男子之祥。維虺維蛇，女子之祥?！盵2]然而，或許是龍具有的神話特征讓它備受統治者的青睞，蛇漸漸失去了神圣性和圖騰意義，民眾也逐漸不再敬畏蛇。跌下神壇的蛇帶給人的觀感是危險而狡猾的，這使它由神圣動物淪為精怪，在唐朝的志怪小說中，蛇化身為美貌女子，即“美女蛇”。

據學者考證：“在中國民間敘事中，美女蛇形象的演變經歷了三個階段：其一，大母美女蛇階段，主要對應原始社會至兩漢時期，表現了始祖母崇拜與生育崇拜的內容，美女蛇具有崇高神圣的地位；其二，精怪美女蛇階段，主要對應魏晉南北朝及唐宋時期，體現了‘紅顏禍水’的觀念以及對待情欲復雜矛盾的心態，美女蛇的地位一落千丈；其三，仙人美女蛇階段，對應明清以降，反映了人們對情欲美色的認同，美女蛇成為人們喜愛向往的對象?！盵3]白蛇傳說對應的是第二和第三階段，白蛇經歷了由邪淫的異類向有情的妻子的轉變，逐步被賦予了人性。

（一）邪淫的異類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言：“中國本信巫，秦漢以來，神仙之說盛行，漢末又大暢巫風，而鬼道愈熾；會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漸見流傳，凡此，皆張皇鬼神，稱道靈異，故自晉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書?！盵4]蛇的精怪故事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發端，晉代干寶的《搜神記》中的蛇大部分都是無人性的精怪，代表著兇兆與災病，在經歷了漫長的演化后，于唐宋時期形成了成熟的美女蛇故事。

目前發現的記載最早的美女蛇故事是唐代傳奇小說集《博異志》中的《李黃》：“元和二年，隴西李黃，鹽鐵使遜之猶子也。因調選次，乘暇于長安東市，瞥見一犢車，侍婢數人，于車中貨易。李潛目車中，因見白衣之姝，綽約有絕代之色?！崩铧S與白衣女子歡好三日，歸家后，“但覺被底身漸消盡。揭被而視，空注水而已，唯有頭存……及去尋舊宅所，乃空園……問彼處人，云：‘往往有巨白蛇在樹下，便無別物。’”[5]

洪楩《清平山堂話本》中收錄的《西湖三塔記》同樣是蛇作為異類害人的故事：宋孝宗淳熙年間，臨安府官宦子弟奚宣贊出游西湖時遇到了迷路的女孩白卯奴，奚宣贊將她領回家中，過了十余日卯奴的婆婆來尋人，為了答謝奚宣贊，請他到家中做客。到了家中，奚宣贊看到一個穿白衣的美貌婦人，心神蕩漾之下，當夜就與其“共入蘭房”，一連半月有余，“奚宣贊面黃肌瘦”。誰料那婦人喜新厭舊，要取出奚宣贊心肝下酒，幸為卯奴所救。奚宣贊回去后搬家避禍，不料來年清明時又被尋到，于是同樣的過程又重演了一遍。直到奚宣贊遇見叔叔龍虎山真人，才解救了他，“只見卯奴變成了烏雞，婆子是個獺，白衣娘子是條白蛇”[6]，故事以這三個精怪被封在西湖三塔告終。白蛇形象在這時初具雛形，并確定了故事發生的年代與地區。

唐宋時期的白蛇是殘忍邪淫的異類，她化身成美女與男性相愛為的是吸取他的精氣。美麗的外表與害人性命的惡行產生了強烈的對照，這類故事中，充滿著對情欲的排斥和戒色思想。

（二）有情的妻子

明代馮夢龍《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標志著白蛇故事的定型。宋高宗紹興年間，杭州有一個叫許宣的藥鋪主管，在游西湖時偶遇一主一婢，“許宣看時，是一個婦人，頭戴孝頭髻，烏云畔插著些素釵梳，穿一領白絹衫兒，下穿一條細麻布裙。這婦人肩下一個丫鬟，身上穿著青衣服，頭上一雙角髻，戴兩條大紅頭須，插著兩件首飾?！眱扇艘灰婄娗?，白娘子以還傘為由，多次邀請許宣來家中做客，并表示愿意與其結為夫妻，許宣自是樂意。白娘子又贈銀予他，誰料這銀子是從別處盜來的，為此連累許宣吃上官司，被發配到蘇州，白娘子與丫鬟青青隨即趕來蘇州與其成婚，夫妻二人如魚似水，可是許宣又因白娘子所贈衣飾是偷來的，再次被發配到鎮江，這次白娘子依舊跟來。金山寺和尚法海認出白娘子是妖怪，逼得白娘子翻到水底下逃命，許宣也回到了杭州府，白娘子依然不罷休地跟到了杭州。許宣找人除妖未果，害怕至極，幾欲投水自殺，這時法海又出現了，他把白娘子收進了缽盂中，“看那白娘子時，也復了原形，變了三尺長一條白蛇”[7]，而青青變作了一條青魚，她們一同被鎮在了雷峰塔下。

馮夢龍首次賦予了白蛇“情”，她雖然野性不改屢次偷盜，致使許宣兩次獲罪發配，并在許宣發現其真面目時加以威脅，但也具有了人性和真情。她對許宣是真心的戀慕，故在他兩次發配時追隨而來；會用新鮮衣飾打扮他；會在他出門未歸時擔心他；而且本性非惡，并未傷害任何一人的性命。因此，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的結局獲得了人們的同情。

類似的故事還有陳遇乾的《繡像義妖傳》、方成培的《雷峰塔》等，大體上沿襲了白蛇有情的模式。其中《繡像義妖傳》為白蛇賦予了白素貞這個名字，《雷峰塔》中，增加了白蛇產子的情節，使白蛇進一步向人靠攏。這時的白蛇，除了她的異類身份是原罪之外，已經逐漸接近尋常的婦人了，她具有了人類的道德品性和倫理思想。作者為她加上白素貞這個名字，也有著兩方面的用意：一方面，這個名字是對蛇性的抹消，擁有如此一個蘊含著純潔、忠貞意味的名字，象征著白蛇不再是殘忍邪淫的害人妖怪；另一方面，這個名字也代表了人類社會對女性的要求，與單純追求欲望的蛇性對立，白蛇要被人認可和同情，就必須拋棄自己的蛇性。

這類故事之所以產生，根源在于古代嚴格的封建禮教使人的情欲只能不斷地被壓抑、否認。而人妖戀愛故事因為女主人公身為異類的特點，使戀愛雙方都不必受到倫理道德方面的譴責，這是封建禮教束縛下受到壓抑的人性和情欲之自我滿足。傳統的白蛇故事通過通俗文學與精英文學的共同塑造逐步定型。

二、現代作家對白蛇故事的書寫——田漢劇本《白蛇傳》和趙清閣小說《白蛇傳》

田漢在他的早期隨筆《銀色的夢》中曾提到白蛇故事，他說：“像此種題材，情節既凄艷神奇，背景又多為江南風景最明媚處，真得有天才卓識的作家，將此種蛇性的戀愛，異端與正法，即情與理的凄慘的斗爭著為腳本，同時得一凄艷無雙的女明星演而出之，我相信比世界任何神秘的戀愛劇，都要引起觀者的奇妙的幻想?！盵8]可見田漢對白蛇故事興趣極大，《白蛇傳》是他耗費了數年工夫，屢次改易才形成定本的。

田漢的《白蛇傳》是京劇劇本，分別有《游湖》《結親》《查白》《說許》《酒變》《守山》《盜草》《釋疑》《上山》《渡江》《索夫》《水斗》《逃山》《斷橋》《合缽》《倒塔》十六出，故事在前代流傳的基礎上進行了一些變動。白素貞和許仙在西湖斷橋相遇，白素貞以借傘為由與許仙相識，經小青做媒結為夫妻，恩愛非常，并開了藥店保和堂濟世救人。金山寺法海卻認為人妖殊途，想要度化許仙、降服白蛇。他告知了許仙妻子是蛇的真相，并教他在端陽時用雄黃酒讓白素貞現出原形。許仙將信將疑之下還是照做了，結果發現妻子確實是一條白蛇，被嚇暈過去。白素貞悲傷不已，懷著身孕冒險去仙山盜草將其救活。誰料許仙又被法海強拉去金山寺出家，白素貞攜小青去金山寺索夫，向法海求告無果，只得水漫金山，強勢討人。結果戰敗逃至西湖斷橋邊，在那里又與許仙重逢，白素貞盡訴衷情，與許仙盡釋前嫌。在白素貞生子許夢蛟滿月之時，法海再次前來，收服了白素貞，將其壓在雷峰塔下。百余年后，練就本領的小青毀掉了雷峰塔，白素貞重出。

這出戲使白蛇的人性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體現，蛇性則完全消失不見，在情節增刪上田漢下了番功夫：刪去了盜銀這一破壞人物正義形象的情節，并增加白素貞不辭辛苦為人治病的情節。由此，她被塑造成了賢德的妻子、慈悲的女醫，甚至正義的化身。至此，故事的核心沖突已非人與異類的矛盾，而變成了自由戀愛者對法海這一代表封建反動者形象的反抗。白素貞對許仙一見鐘情：“風雨湖中識郎面，我愛你深情惓惓風度翩翩，我愛你常把娘親念，我愛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憐?！盵9]她對許仙的愛慕不僅僅出于對容貌的欣賞，而且包含了對人品的認可，剝離了情欲的色彩，使白蛇對許仙的愛情進一步純化了。因此這部《白蛇傳》被周揚評價為：“表現了中國人民，特別是婦女追求自由和幸福的不可征服的意志，以及她們勇敢的自我犧牲的精神?！?/p>

此外還有趙清閣的小說《白蛇傳》，小說的形式使作者能夠以許多閑筆去描摹白許二人的日常生活境況，使他們的性格更加立體化。作者以細膩的筆觸為白許二人的愛情增添了許多細節，如第四章《開店》中對白許二人和小青之間玩笑的描寫以及他們元宵節穿衣打扮時的情景塑造，都十分鮮活有趣。此外對人物心態的刻畫也更為細致入微，許仙被囚金山寺時作者寫道：“他對著一盞半明半滅的油燈出神，窗外一片凄涼的秋蟲鳴叫著，古鐘哀號似的緩慢地敲著。”[10]有融情于景之妙。這些都使他們的愛情在動人之外，增加了可信度。

這一時期的白蛇故事，經過了整理和改造，為白蛇賦予了新的人格內涵，即自由的斗士。白素貞在由非人異類轉變為有情妻子后獲得了再一次的升格——成為追求自由、反抗壓迫的斗士形象，進而為整個故事賦予了“反封建、反壓迫”的時代內涵，反映了人民群眾沖破封建牢籠、追求幸福的決心。

三、結語

胡適曾在《三俠五義序》中寫道：“傳說的生長，就同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最初只有一個簡單的故事作為中心‘母題’，你添一枝，他添一枝，便像個樣子了。后來經過眾口的傳說，經過平話家的敷演，經過戲曲家的剪裁結構，經過小說家的修飾，這個故事便一天一天地改變面目，內容更豐富了，情節更精細圓滿了，曲折多了，人物更有生氣了?！盵11]白蛇傳說正是這種情況。

白蛇傳說從上古的龍蛇崇拜中發端，在唐宋志怪中初見雛形，在明代小說中定型，在現代作家筆下被不斷重塑。白蛇形象在不同時代被賦予著迥異的內涵：從邪淫的異類到有情的妻子，最后再轉變為自由的斗士。經過民間文學、通俗文學、精英文學的三重創造后，白蛇傳說成為一個復雜而動人的故事。同時，白蛇傳說的活力從未消失，即使在今天，對它的各種改編也在進行著。小說、電影、電視劇、戲劇甚至動漫都以不同的方式演繹著這個傳說，不斷賦予其新的內涵，與時俱進，經久不衰。

作者簡介：呂玥（2000—），女，天津師范大學文藝學在讀碩士，研究方向為文學理論。

注釋：

〔1〕袁珂.山海經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周振甫譯注.詩經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9.

〔3〕劉俊妍，向柏松.中國民間敘事中的美女蛇形象演變研究[J].湖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38（6）： 135-144.

〔4〕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5〕谷神子.博異志集異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0.

〔6〕洪楩.清平山堂話本校注[M].程毅中，校.北京：中華書局，2012.

〔7〕馮夢龍.警世通言[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

〔8〕本書編委會編.田漢全集第18卷[M].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2000.

〔9〕本書編委會編.田漢全集第9卷[M].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2000.

〔10〕趙清閣.白蛇傳[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82.

〔11〕胡適.胡適古典文學研究論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