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女性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賽珍珠在中國長大,書寫中國故事,其作品《母親》結合了她個人的生活經驗,揭露了舊式父權制社會與西方殖民話語的結合使得中國女性受到雙重壓迫的現實,同時表現出女性自身的堅毅品格。本文將從《母親》中“母親”身份的普世含義出發,結合后殖民女性主義,分析中國女性作為“他者”的悲劇性,并思考中國女性的“自我”建立之路。
后殖民主義理論是一種批判西方文化霸權的文化理論,它關注被殖民國家經歷西方列強國家壓迫后,在經濟、文化、社會、歷史等層面受到的西方殖民統治構造的文化霸權的控制,這一理論多關注第三世界男性的困境。女性主義則更多就西方社會中男女權利不平衡的現象進行批判,將男權視為革命的對象,卻忽略了第三世界女性的處境。“后殖民主義與女性主義對話的一個直接結果就是對第三世界婦女的再認識和再發現。”[1]
賽珍珠在中國長大,目睹了中國女性身處殖民地的痛苦與傳統父權制下女性生存的艱難,書寫了眾多中國女性的故事,塑造了一系列處于雙重壓迫下的第三世界女性形象。以《母親》為例,她的小說從后殖民女性主義立場,書寫中國女性的生活,全方位再現了中國女性在現實中的地位和命運軌跡。賽珍珠對女性處境的描寫目的不在于反抗夫權,而是結合個人的生活經驗,關注女性的變化,思考女性作為父權制社會下的他者,在家庭及社會中如何生存及自我實現,肯定了女性自己的力量。
一、“母親”身份的普世含義
母親母愛,人間至愛。“母親”一詞,代表著生兒育女、勇敢堅毅,意味著愛與犧牲。賽珍珠筆下的“母親”經歷了家庭穩定、丈夫出走到喪女喪子的幾個階段,展現了不同時期“母親”的形象。《老子》中第一章寫道:“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賽珍珠筆下的“母親”沒有名字,極具普世含義。“母親”無名無姓,與中國絕大部分家庭中的母親一樣,一生為子女犧牲,是千千萬萬中國婦女的真實寫照。
“母親”作為丈夫的妻子時,勤勞賢惠,與丈夫共同承擔起支撐家庭的重任。在家庭中,“母親”總是最晚休息,又最早起來操勞。但“母親”是容易滿足的,她對城市毫無欲望,甘愿在自己的小家庭中奉獻一生。“母親”作為孩子的母親時,經歷了生與育這個過程。小說中“母親”一生中擁有五個孩子,像是以孕育生命為責任,而她自己也認為這是讓她快樂且滿足的。她深愛自己的孩子,從青春到暮年,扎根于土,甘愿用一生為之犧牲。她的面孔并不好看,但是充滿著熱情和慈愛。[2]2她帶著渾然天成的母性,慈愛地看待一切。她為自己能照顧好多個子女自豪。“她忽然驕傲地意識到,在這村落里的六七戶人家當中,沒有一家的母親能夠比她照顧孩子更周到了。”[2]7在男人拋棄家庭出走后,她獨自扛起了家庭,即使瘦得只剩皮包骨,但奶水卻豐富,這是母親“專為孩子,盡自己做母親的天職,毫無保留地摧殘自己的身子,只為孩子的需要而盡可能地犧牲”[2]54。
“母親”一詞的普世內涵在于愛與犧牲。愛是母親的天性,與之相伴的是犧牲。中國萬千母親皆是如此,因為對子女的愛、對家庭的愛,母親犧牲自己的時間、精力、生命,甚至姓名,演化成某人妻子、某家媳婦、某人母親。男權社會下,冠夫姓成為傳統,“母親”漸漸成為無名之人,也逐漸失去家庭及社會中的話語權。
二、封建父權制下的“他者”
在18世紀末,黑格爾介紹了“他者”的概念,“他者”作為自我意識的一個組成部分,補充了自我意識和主體意識,總是被用來描述自我。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運用了黑格爾的他者概念,談及男人作為絕對的主體而存在,人就是指男人;而女人則作為男人的對立面和附屬體而存在,是男人的客體和“他者”。[3]在長達兩千年的父權制社會中,中國女性從屬于男性,遵從于男性的意愿,在家庭及社會中沒有話語權,成為一個精神被壓迫的群體,對男性的順從想法已經根深蒂固。女性認為服從男性是天然的事情,自愿服從男性的意愿,遵守父權制制定的不公正的社會價值準則,成為該準則的執行者甚至監督者,并要求下一代女性繼續執行。通過這種方式,在潛移默化中,“從父”“從夫”“從子”思想變得根深蒂固,女性失去了她們的主體意識,成為他者。在傳統觀念中,中國女性是被壓迫的對象。她們與男性一樣為家庭勞作,卻沒有功績,得不到認可。女性的所有勞動被視作義務,包括孝順公婆、服務丈夫、撫養孩子。她們無法享受作為社會中一員的權利,被三從四德的封建思想束縛著,視自己為物質化的家庭附屬物。
(一)傳宗:“母親”的天然職責
生育是女性的天然能力,孕育生命是女性成長為母親必經的生命體驗。但在傳統觀念的影響下,孕育生命成為女性身體被規訓和限制的結果。“傳宗接代”的生育觀在中國經歷千年,它主要包括“傳承香火觀、傳承祖業觀”[4]。以傳宗接代為目的的生育觀是古代男權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它形成了一種以男性為中心的傳統社會分工模式。這種模式促使重男輕女思想盛行,認為男性才能傳宗接代,“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傳宗接代是女人的責任,無后的女人無法在家庭中立足。《母親》中,“長舌寡婦”沒有兒子,在失去丈夫后就被趕回了娘家;當“母親”一個接一個生的都是兒子時,堂嫂羨慕“母親”的多子;丈夫死亡消息傳開后,“母親”萬分痛苦,但在長舌寡婦看來,仍然比自己幸運:“我比你更可憐呀!我沒兒子,一個也沒有。”[2]112重男輕女的生育觀維護男性利益,但經過歷史積累,不僅深植于男性意識中,女性在無意識中也被動接納了這種思想,“性物化”了女性身體。“母親”的兒媳八年不孕,“母親”為了傳承香火,想要給大兒子再娶一個。“母親”經歷過傳統生育觀帶來的痛苦,卻也自覺捍衛男權的權威。直到兒媳生了一個孫子,“母親”高興得甚至忘記了被兒媳間接害死的女兒與剛失去的最愛的小兒子的悲痛,高聲驕傲地喊道:“你看!我的孫子!”[2]219“母親”將自己的罪孽與孩子的性別緊密相連,“孫子”的出生是她被寬恕的標志,她的余生將因“孫子”而具有意義。
(二)謊言:撐起家庭的支柱
在社會中,女性通常被視作私領域的主角,女性活動被限制在家庭中,不被鼓勵參與公共領域的活動;而男性則被視作公共領域的主角,且起主導作用。這也就是常說的“男主外,女主內”。實際上無論是在家庭里還是社會中,男性幾乎占據了所有的權威位置。所以男人在家時,他是家庭的主人,支配著家庭財產,可以拒絕買藥,也可以拿走妻子的錢縫制新衣。在生產活動中,女性的勞動自動被忽視,潛力受到壓制,社會最高權力階層排斥女性存在,在資源分配中禁止女性的出現。這也就意味著一個家庭中如果沒有男性存在,就無法進入社會領域參與資源分配。在丈夫出走后,“母親”堅毅地支撐起家庭。然而即使“母親”依靠自己完成了勞作的整個過程,也無法參與收租。因此男人拋棄家庭出走,“母親”即使再憎恨他,也不敢讓人知道,只能撒謊男人到城里做事去了。且為了維持假象,不斷地找不熟悉的寫信先生以丈夫的名義寫信回家。婦女沒有話語權,家庭需要男性來維持穩定,所以“母親”撒了一個又一個的謊,以隱瞞男人離去的事實。直至大兒子決心要去找父親時,她才找了一個寫信先生,寫信回家告知眾人男人已死。“母親”一系列的行為,都是為了在當時的環境下能夠體面地生活。
(三)順從:失語的“母親”
福柯認為話語是對待事物的暴力。斯皮瓦克強調了第三世界女性創建自我身份的過程中“言說”的重要性:“能發出自己的聲音表明其擁有自己的世界和自我的歷史意識,反之,則表明世界和意識對他的‘外在化’。無言狀態或失語狀態說明言說的缺席或被另一種力量強制置于‘盲點’之中。”[5]116在中國社會里,男性話語占據主導地位,女性作為他者,處于“失語”狀態。在男性話語壟斷的社會里,女性的反抗不僅無效,甚至會導致女性受到更大的傷害。長此以往,女性沒了發言權,失語成了女性的常態。
“母親”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婦女,她接受父權制的社會制度,順從是她的美德。雖然她也有自我的判斷,但在家庭及社會的影響下,“母親”的自我意識漸漸薄弱,最終成為一名男權社會下的他者。在家庭構建之初,“母親”是有話語權的,但隨著與家庭的羈絆越來越深,她的話語權逐漸消失在家庭中。在最初女兒還能看見時,“母親”讓男人買藥,卻被男人拒絕。在男權社會下,男性具有絕對權威,“從夫”是妻子的行事準則。故“母親”很想給孩子看病卻也只能妥協。“母親”的反抗無濟于事,甚至在這種思想的影響下,她開始認同男人的話,自我說服,把治療孩子眼病的希望寄托于成年后就能自愈的幻想。“母親”放棄買藥,意味著“母親”對男人家庭權威的認可,也意味著她在家庭中話語權的消失。后來男人想買長衫料,搶走了“母親”出嫁時她的親娘親手給她的三塊私房錢,“母親”爭搶卻被摔在一邊,被男人威脅:“你做不做?不然我就拿錢叫別的女人做,并且還要告訴她們,說你不肯做。”[2]38“母親”視為寶貝的三塊錢被奪走,被威脅,也只能答應男人的要求。失去三塊錢也意味著她在男人的家庭中失去了資本,答應做衣服意味著“母親”對不平等的家庭及社會地位的徹底妥協。“母親”對命運抗爭過,她反抗丈夫,順應情欲,但女兒、兒子的相繼離去,兒媳的遲遲不孕使她陷入了愧疚的深淵,她被摧毀了,直至孫子出生才使她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三、“母親”的反抗:自我身份建立
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舊中國,中國女性深受封建禮教和父權制的雙重壓迫。女性被排除在社會生活之外,被社會與家庭忽視,成為男性的附屬品。但賽珍珠筆下的“母親”,遠比男人的形象偉大。“母親”的形象是復雜的,她是父權制下的“他者”,順從是她的常態,但她仍然有“自我”的存在。在封建禮教觀念中男人是一家之長,“母親”是家庭成員,家庭地位低下。但在年輕時,“母親”會大膽表達自己的觀點,會同男人爭吵,拒絕男人的要求。男人想賭博,被“母親”拒絕后,也不敢反抗憤怒的妻子。父權社會要求女子依附丈夫生存,妻子被拋棄只能引來外界嘲諷,男子尋花問柳也會歸罪于妻子不能給丈夫帶來快樂。因此在男人拋棄家庭出走后,“母親”即使萬分悲痛,也果斷地承擔起男人在家庭中“一家之主”的責任,編出丈夫外出工作的謊言,以維持家庭的穩定。與男人的自私無情相比,“母親”有著遠超男人的責任心,選擇一人扛下家庭的重擔。她也是鮮活的,有自己的欲望需求。因此在收到追租人的追求時,她經歷了反復的思想斗爭,最終打破三綱五常的限制,選擇正視自己的七情六欲,追求愛情。她是堅毅果斷的,在被再次被拋棄后,也能清醒地放棄孩子。但由于思想及環境的局限,“母親”的覺醒是微弱的,她沒有鮮明地解構男權的意識,始終不能擺脫男權帶來的桎梏,因此在一次次反抗后也只能順從男人,遵守男權社會的規則。但她也在一次次與男人及社會的抗爭中建立了“自我”。賽珍珠清楚地認識到,中國女性要突破父權社會的束縛是艱難的,生活在父權社會中,她們不會同西方女性一樣激烈地反抗男權,只能在完成社會賦予角色的任務基礎上,去追尋“自我”的建立。
四、結語
在歷史上大部分的時間里,女性一直受到不平等的對待。社會禁錮女性的發展,將其困于家庭,磨平她們的棱角,將婦道和母性刻在女性的骨子里。在父權傳統及殖民地的雙重壓迫下,女性認為自己天然有罪,自覺放棄在家庭中的地位,忽視自己對家庭的貢獻,為父權讓步,她們成為不能表達真實想法的女人,成為“他者”。賽珍珠在中國生活四十年,目睹了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下女性作為“他者”的困境,意識到中國婦女在雙重壓迫下無法像西方婦女一樣敢于質疑男權權威,顛覆整個價值體系。第三世界女性如何從“他者”狀態中覺醒,獲得主體意識及社會平等地位,還需要走很長一段路。因此賽珍珠在《母親》一文中并不集中于對男性的批判,而是通過書寫“母親”獨自承擔家庭重擔的經歷,表現中國女性的堅毅,肯定女性對家庭的貢獻。賽珍珠的女性主義意識并不具有批判性,她更熱衷于表現中國女性自身的美好品質,關注女性的成長與變化,思考女性如何在父權制社會以及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雙重壓迫下尋找“自我”,肯定女性自己的力量,《母親》對女性的覺醒極具歷史意義。
作者簡介:祝旭(2000—),女,漢族,四川蒲江人,西華師范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注釋:
〔1〕羅鋼,裴亞莉.種族、性別與文本的政治——后殖民女性主義的理論與批評實踐[J].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1):100-108.
〔2〕賽珍珠.母親[M].夏尚澄,譯.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0.
〔3〕波伏瓦.第二性Ⅰ[M].鄭克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4〕呂紅平,石海龍,張新華,等.人口文化詞集[M].北京:中國人口出版社,2009.
〔5〕斯皮瓦克.從解構到全球化批判:斯皮瓦克讀本[M].陳永國,賴立里,郭英劍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