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立至今28年的波蘭“山羊之歌”劇團,受聯合創作人兼藝術總監格熱戈日·布拉爾導演表演風格的強烈影響,形成了獨特的劇團藝術風格。以《李爾之歌》《櫻桃園的肖像》《評論哈姆雷特》為代表的作品,體現出相似的創作傾向:依附名著為基礎,以多聲部復調和聲的音樂演唱為主要形式,融合當代舞和肢體劇的身體表演語匯,呈現出高度抒情、象征寫意、顛覆傳統、話語重構的現代主義跨界演劇風格。
音樂戲劇《評論哈姆雷特》2018年首演,由阿麗夏·布拉爾編劇,格熱戈日·布拉爾導演,2024年來到中國巡演,上海音樂廳版本的演員陣容由10位歌唱演員和1位演奏員組成,再次引發了國內觀眾對跨界藝術創作及排演的討論。
跨界與整一:建構內在和諧
舞臺上,《評論哈姆雷特》演員身著現代服裝,沒有明確的主角配角之分,抒情詩化、歌劇化的臺詞皆為原創,舞美主體是黑色高背椅和長桌,刻意跳脫出《哈姆雷特》原著的歷史語境和語言邏輯,在一個小時內演唱完角色們生生死死和直抒胸臆的價值理念。
可見創作者的意圖指向很明顯,即將經典劇本視為創作的元素,自由運用,打破話劇、歌劇、舞劇之間的傳統壁壘,試圖建構起新的藝術肌理,形成新的現代藝術話語體系。整體來看,《評論哈姆雷特》基本實現了創意追求,文本語言、編導語言、音樂語言、身體語言相互巧妙編織,形成獨屬于該劇的和諧語言系統。
演員身份轉換靈活,時而扮演角色,時而成為敘述者,時而只是和聲中的某位歌唱者,看似沒有明確具象的角色身份,卻嚴格分屬不同聲部,吟唱曲目唱段,音樂節奏嚴謹,音色層次分明,蘊含精心設計的起承轉合情感變化。全場只有一位提琴師伴奏,一位歌唱演員還兼任現場指揮,這是極度精簡的歌舞樂團組合,因此該劇很大程度上依靠演員的聲音充當傳播媒介,要求演員具有極強的聲音塑造能力,以及精準的肢體表達能力。
演員游走在桌椅之間,講述甚至控訴生命逝去、暴力謀殺和陰謀詭計等沉重話題。演員成為現代化的古希臘悲劇歌隊,不僅是扮演更是“審判”了角色,從而象征性地提練到“審判”人類生存困境的理念命題。
音符與身體:詠嘆天鵝哀歌
“山羊之歌”劇團一如繼往地堅持“理念先行”的創作思路,因此觀眾一看便知,死亡是《評論哈姆雷特》鮮明的主題,創作者對于死亡的理解、評論、感慨、詠嘆匯聚成龐大的理念王國,籠罩著整部作品,形成哲學思辨與嗟嘆神傷兼存的天鵝哀歌——一切美好的終將消亡,一切理性的終將混亂,一切實體的終將虛無。
而相形見絀的是,戲劇性幾乎消失不見。僅余幾個簡單連綴的故事情節是角色的依次死亡:老國王之死、奧菲莉亞之死、皇后之死、哈姆雷特之死。如果不是有莎士比亞的原著在先,這些情節之間甚至不存在戲劇遞進關系,角色往往突然死去,演員的歌聲隨即爆發,從角色之死詠嘆到普遍存在的哀傷、絕望、兇殘、孤獨、復仇等復雜人性。
但“理念先行”的《評論哈姆雷特》并沒有顯得單調,導演充分訓練開發出演員運用音符與身體的能力,“歌”與“舞”有機地融為一體,以簡明扼要的情節為“表”,以人性的哲思拷問為“里”,演員表演著驚心動魄的兇殺、鴆殺、虐殺場面,彼此之間形成緊張的吸引與撕扯的關系,天鵝哀歌便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吸引觀眾產生震驚、憐憫的審美情感,沉浸于跨界藝術家建構的全新場域。
老國王一出場便是死亡狀態,自始至終如影隨形地游蕩在每個人身邊。奧菲莉亞死亡的過程被導演處理為一個男子虐殺女子的殘暴場面,脫離了眾所周知的奧菲莉亞傷心而死的原著文本表達,彰顯創作者新的解讀,揭露女性在人類歷史上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控訴男性權力爭斗史總以犧牲女性為代價。皇后的死較為簡單,演員喝下一杯酒就表示皇后去世了。而哈姆雷特的死沒有具體交待,當全劇結局在宏大的歌詠中達到情感高潮,觀眾自然理解到哈姆雷特死了,但是哈姆雷特角色之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哈姆雷特被抽離成人的象征符號,寓意著每個人必然走向死亡的深淵。
音樂與戲劇:如何界定身份
從呈現樣式上來看,《評論哈姆雷特》既不是傳統歌劇也不是音樂劇,若用“音樂戲劇”來定義,卻發現音樂的份量顯然超過了戲劇,《評論哈姆雷特》并不完全具備“劇”的特質,那么該劇是否在追求現代性戲劇新的創作方式?
值得關注的是編劇阿麗夏·布拉爾,她的劇本創作并非忠實地繼承莎士比亞原著臺詞,而是具有鮮明的個人風格與抒情特征,體現出編劇在跨界藝術中身份的顯性存在。何為“評論”哈姆雷特?因為阿麗夏·布拉爾掌管著文本脈絡發展走向,夾敘夾議,以她絕對明確的評論話語權介入創作。
當其他《哈姆雷特》改編者們執著于如何與眾不同地呈現“生存還是毀滅”,阿麗夏·布拉爾索性拋棄甚至回避了帶有原著特征的語匯。她“評論”的哈姆雷特,劇本再三點明他是喪失了信仰后的孤獨生命,漂泊世間,一詠三嘆,經歷失喪親人愛人之痛,陷于勾心斗角的權力紛爭,沒有一絲光明的希望,最終被死亡的深淵吞噬。全劇所有人都可以成為哈姆雷特,都陷入信仰崩塌的破碎世界中無法自拔。然而人的生存意義,就是在看似一片狼藉的王國中仍然做垂死前的憤然搏擊,戰爭、陰謀、不公不僅發生在丹麥王宮,更發生在每時每刻,撕扯絞痛著每個疲憊不堪的靈魂。
該劇的價值觀,其實就是阿麗夏·布拉爾的價值觀,“審判”角色和人性的也是她本人。編劇在跨界藝術中并沒有退出,而是敢于掙脫出傳統劇作法,用直抒深邃理念、寫作歌詞韻文、濃密宣泄情感等方法,拓寬了現代劇作的呈現面貌,使之更為多元,也為導演創作開辟更多空間,營造新的視聽語言。
然而試想,假如沒有莎士比亞、契訶夫等名著為依托,如果觀眾對作品背景沒有普遍的認知基礎,那么“山羊之歌”劇團還會有如此的影響力嗎?未必。沒有名著劇情的依附,如何讓觀眾看明白是很大的挑戰。不過“山羊之歌”劇團在28年來的創作實踐中,有意無意間將作品回歸到“詩”的廣義范疇。在中國的詩學文化傳統里,詩、樂、舞本是一體,彼此相輔相成,“山羊之歌”的創作者用現代主義風格重塑了文學、音樂與舞蹈的融匯合一,走向現代化的詩學。
《評論哈姆雷特》體現出典型的“山羊之歌”劇團創作風格與表演風格,在絕對理念的強勢輸送中,注入濃重悲哀的嘆息,唱出生命悲逝的天鵝哀歌,稱為“音樂詩劇”,或許更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