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城下,玄武湖畔,秋意露華濃,雅韻繞南雍。盡管已是初冬時節,又逢降溫,87歲高齡的當代華文文學大家白先勇依舊興致勃勃地從臺北來到南京,開啟一場“昆曲回家”之旅。
深夜抵達酒店,耄耋之年的白先勇絲毫不覺疲憊,品嘗著主辦方南京大學精心安排的夜宵,從鴨血粉絲湯到松子烤鴨燒麥,味覺的記憶忽然打開,“我跟南京有特殊的緣分,1945年我到南京來,第一餐就是在秦淮河邊的馬祥興吃飯,記憶深刻”。當得知自己入住的房間能看到不遠處的玄武湖,白先勇又來了興致:“1945年到1946年,我就住在大悲巷雍園1號,雖然時間不長,可是中山陵、雨花臺、明孝陵、秦淮河等地,給我留下的印象都是很深的。特別是玄武湖,小時候我在那里劃船,記憶里滿湖的荷花,美極了!誰能想到一眨眼的工夫,這已經是79年前的事了......所以你看我的小說,和昆曲、和秦淮河都是有關系的,和我小時候在南京居住過的經歷也是有關系的?!苯裣蜗Γ锌级啵紫扔绿寡裕约阂惠呑拥膶懽鬟^程,就是和文學、昆曲結緣的過程。
“南京是個千年古都,多少朝代定都在這里,所謂六朝金粉,坐落的古跡特別多。走在這座城市里,不管是歷史、文化還是各個方面,它都給人一種深深扎根的感覺。”重回南京,白先勇不僅沒有近鄉情怯,反倒心緒極高,還把這里定為自己策劃并擔任總制作人的青春版昆劇《牡丹亭》首演20周年慶演的最后一站。
整整一周的時間,白先勇每天的安排滿滿當當,接受各路媒體采訪、為讀者簽名、出席先鋒書店舉辦的新書《牡丹花開二十年》讀者見面會,赴南京大學為師生帶來“青春版《牡丹亭》‘西游記’”主題講座,并受聘為南京大學杰出客座教授,還要去東南大學觀看“校園傳承版”《牡丹亭》排演,又與吳新雷、姚繼焜、周秦、葉長海等久違的老朋友歡聚一堂,共話牡丹情緣......耄耋之年,每天從下午忙到半夜,卻絲毫不見疲憊,所到之處,無不刮起一股“白氏旋風”,讓人感嘆白先勇在當代文壇無可撼動的地位與巨大的文化影響力。重中之重無疑是連續三天的演出,近千人的劇場坐得滿滿當當,距離上一次青春版《牡丹亭》來南京,已相隔整整19年?!暗窍嗨寄嘭?,牡丹亭上三生路……”當昆曲悠揚的曲聲響起,青春版《牡丹亭》以其青春氣息裹挾著昆曲典雅的文化與美學魅力,斬獲了眾多年輕人的青睞。杜麗娘與柳夢梅超越生死的愛情故事,通過清麗婉轉的聲腔和蘊藉深遠的唱詞,通過演員們盡顯成熟的演出,穿梭過廿載時光,與當年猶含青澀的首演遙遙相應。此時此刻,古老的昆曲與年輕的心靈相遇,經典動人的愛情故事,古典雅致的曲詞,令觀眾如醉如癡。
臺上是20年如故的“原班人馬”,臺下是熱情洋溢的年輕觀眾,文化傳承的脈搏于此共振,昆曲發展的生機春意盎然。整整20年,青春版《牡丹亭》推動昆曲復興的背后,作為戲曲守正創新的一個典型案例,青春版《牡丹亭》在昆劇演出史上有著深遠影響。面對褒揚,白先勇卻始終不滿足,笑稱:“對于昆曲復興,想做、要做的還有很多,我依舊壯心不已!”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記憶來到1945年的秋天,抗戰勝利后的上海美琪大戲院。蓄須明志多年未曾登臺的京昆藝術大師梅蘭芳帶著萬眾期盼,回到心愛的戲曲舞臺,與著名昆劇表演藝術家俞振飛先生連演幾天昆曲,從《游園驚夢》到《斷橋》,絲竹管弦,水磨聲聲,一時間,萬人空巷,票價最高竟要炒到一根“小黃魚”(金條)換一張的盛況。而就在氍毹間的流連婉轉之處,那悠揚的笛聲,竟不自覺地進入了一位八歲孩童敏感、細膩且多情的內心。他,就是日后享譽華語文壇的著名小說家白先勇。
整整79年過去了,歲月荏苒,幾度滄桑歌未歇,“我的一生到過很多地方,祖國各地包括臺港澳,東方西方……總在尋尋覓覓自己的家鄉究竟在何處,最后我發現,原來心中永遠的根,就是古老而偉大的中華文化”。毋庸置疑,白先勇是當代最富盛名的華文文學家之一。但這20年來,他卻把最大的關注投入到了昆曲藝術之中。于昆曲,白先勇有一生難忘的情緣,小時候在心中埋下的種子,歷經歲月更迭,走過天南海北,最終生根、發芽,開出了一朵別樣絢麗的花。

如果說童年與昆曲的偶遇是一段美麗的傳奇,那么到了1988年,首次回到祖國大陸講學的白先勇,在上海再度看到上海昆劇團藝術家華文漪、蔡正仁主演的全本《長生殿》,在南京看到了江蘇省昆劇院藝術家張繼青演出的拿手好戲《驚夢》《尋夢》《癡夢》,那久違的激動與喚醒記憶深處的感動,更將昆曲與白先勇牢牢地捆綁在了一起。從小說《游園驚夢》對于昆曲寫意抒情的意境追求與西方意識流手法在文字間的完美融合,再到《游園驚夢》被搬上話劇舞臺,由盧燕、華文漪兩代杰出藝術家成功演繹出不同版本的昆曲名伶藍田玉,再到將全本昆劇《牡丹亭》帶到臺灣……自幼與昆曲結下不解之緣的白先勇一發不可收,他曾坦言:“昆曲無他,得一‘美’字,詞藻美、舞蹈美、音樂美、人情美,是中國美學理想的集中體現,是中國古典文化高度發達的產物,是世界級的藝術,我們所有人都要好好珍惜它?!?/p>
20多年前,眼見昆曲藝術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榜首,卻仍止不住凋零與式微,演員、觀眾與演出形式都逐漸老化,不知哪里來的勇氣與信心,白先勇硬是放下了手頭構思多年的創作,帶著強烈的文化責任感,振臂一呼、四處奔走,組成一支堅強的創作隊伍——除了敦請昆曲“繼”字輩、昆大班、浙江“世”字輩等國寶級藝術家們親身傳承、培訓出一批蘇州昆劇院“小蘭花班”的年輕演員之外,更通過一出青春版《牡丹亭》,讓昆曲由內而外真正青春“還魂”,重放亮麗光采。
《新民周刊》:這些年與您接觸久了,每每說起您與昆曲的緣分,聽見您說的最多的總是這兩個詞——“起心動念”和“天意垂成”。究竟是怎樣的情感與機緣,讓您整整20年依舊割舍不下與昆曲的情感?
白先勇:我自己并非昆曲界人,因緣際會,卻讓我闖入了這個圈子里,好像陡然間踏入了大觀園,只見得姹紫嫣紅開遍,從此迷上昆曲??梢哉f,我與昆曲結了一輩子的緣,第一次接觸昆曲就好像冥冥中有一條情索把我跟昆曲綁在一起,分不開來了。其實我那時才9歲,什么也不懂,可是不知為什么,《游園》里那段【皂羅袍】的曲牌音樂卻像一張78轉的唱片深深刻在我的腦海里,直到今天,我一聽到那段美得凄涼的昆曲,就不由得怦然心動。那么多年過去了,與昆曲結緣越深,越感覺到,這樣了不起的藝術一定不能任由其衰微下去,這就是佛家所謂的“動心起念”,隱隱間我已起了扶持昆曲興滅繼絕的念頭。
2000年,我在圣芭芭拉家中心臟病發,命懸一線,幸虧緊急開刀,得以存活,后來我在給朋友的信上寫道:“上天留我下來,或許還有事情要我完成,比如說昆曲復興大業未竟,尚待努力?!逼鋵嵞菚r候我對如何復興昆曲還完全沒譜,可是在生死交關的時刻,我一心懸念的竟還是昆曲。
《新民周刊》:2001年,昆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首批“人類口述及非物質文化遺產”榜首,但那時候,昆曲界的整體生存狀態并不樂觀,或許這也正是您動心起念來促成昆曲復興事業的一大原因。
白先勇:的確。昆曲是我們明清時代最高的文化成就之一,在我看來,它在文化意義上跟商周的青銅器、秦俑、宋朝的汝窯瓷器和山水畫是同等的。自從世界最高的文化機構評定了昆曲的地位,昆曲就不僅是屬于中國,它更是全人類的?;厮?0多年前,我記得當時雖然各地頻有昆曲演出,但一直沒有一飛沖天欣欣向榮的勢頭,青年觀眾對昆曲還是冷漠無感。特別是進入21世紀后,昆曲又有式微下墜的危機,第一線的大師已屆退休年齡,演員接班有斷層的危險;而觀眾老化,表演方式、舞臺美學都過于陳舊,昆曲的處境的確艱難,關心昆曲前途的有心人士莫不憂心忡忡,總在設法要搶救昆曲。
對我來講,如何把我們的年輕人再召喚回戲院里,來欣賞我們最美的表演藝術,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同時對很多人都是一個挑戰。那時候我跟一群有心人一起發出倡議,他們都是藝術界、戲曲界、文化界對于中國文化非常希望,立志要做貢獻的人。大約是2003年到2004年左右,我振臂一呼,把祖國大陸及港澳臺的創作團隊都集合起來,他們幾乎都是在當時成就最高的藝術家,我把他們集合起來,花了一年的時間,打造出來青春版《牡丹亭》。
《新民周刊》:為什么會選擇《牡丹亭》來做復興昆曲的嘗試?
白先勇:之所以會選擇《牡丹亭》,第一,它是湯顯祖的扛鼎之作,是最好的作品。第二,這幾個世紀以來,《牡丹亭》一直是在舞臺上表演的曲目。第三,它是一個極美的愛情故事,表現的是非凡的情感,它是摯情,深刻,愛得死去活來的一個悲喜劇。我想這個戲的故事那么美,湯顯祖的詞那么美,而且它已經證明了,世世代代都有那么多人喜歡。我考慮的是怎么把它打造出來,怎么把這場有四百多年歷史的戲搬到現代舞臺上去,適合現代舞臺的同時,又不能折損它的風雅與傳統,利用科技加入更加現代的元素,讓已經習慣于現代視覺美學的觀眾愛上這場戲,把年輕觀眾召回來劇場。
《新民周刊》:在您看來,何謂“青春版”?
白先勇:我把這部戲定名為“青春版”,其實也就象征著昆曲生命,青春永存。第一,《牡丹亭》是一部歌頌青春,歌頌愛情,歌頌生命的劇。第二,我打破傳統,起用了年輕的演員,讓他們出演如此經典的一出戲,昆曲這么美,演員也要美。從前的演員是色藝雙全的,色還放在藝前面,所以眼睛要看著美。九個鐘頭就講一出愛情戲,角色不美怎么行。昆曲就兩個字,一個美,一個情,要以最美的形式,表現最深刻的愛情。與此同時,演員傳承是當務之急,制作一部經典大戲,培養一批青年演員接班,將大師們的藝術絕活趕緊傳承下來。然后,以青年演員吸引青年觀眾,尤其是高校學生,沒有青年觀眾,一種表演藝術不會有前途。


所以我親自組織了劇本整理小組,非常謹慎地對待湯顯祖的文本,堅持“只刪不改”的原則,同時兼顧案頭和場上,劇情的鋪排,文武場的冷熱,力求原汁原味,正宗正統。又花了一年的時間,請昆曲大師張繼青、汪世瑜兩位老師來訓練年輕演員,磨了一年。還請了最一流的舞美設計師和服裝設計師把現代元素很謹慎地結合到我們的戲里頭。我們制作了一出既傳統又現代的昆曲,我提出的一個原則是,我們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我們利用現代,但不濫用現代。要在古典的基礎上面,把現代的元素很謹慎地融入進去。首先要保持住湯顯祖創作時的精神,還要讓這部作品在21世紀的舞臺上重放光芒。我們要很敬畏昆曲,它是“百戲之祖”,不能隨便瞎改動甚至推翻,但是你可以適當地創新。但創新的時候要極小心,極謙卑。昆曲是一種精美到了極致的藝術,它非常脆弱的,就好像一件精雕細琢的藝術品,你不好對它“大刀闊斧”試圖改變,只能是精修,微調,要很小心謹慎,充滿敬畏之心。
20年來,青春版《牡丹亭》已演出超過540場,足跡遍布祖國大江南北,蘇州昆劇院的一批優秀青年演員們唱著“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走進各大劇場、高校,不光在祖國各地包括臺港澳,甚至在美國、英國、希臘、新加坡等地,都留下了湯顯祖玉茗堂前“白牡丹”瑰麗多姿的身影,吸引無數觀眾,從跨入劇場的那一刻愛上了昆曲,愛上了傳統文化。
與此同時,從青春版《牡丹亭》到新版《玉簪記》,乃至近年推出的新版《白羅衫》與《義俠記》《紅娘》《鐵冠圖》《占花魁》……白先勇擔任制作的昆曲劇目佳作迭出,不僅培養鍛煉了一批昆曲舞臺上的中堅力量,也影響并吸引了大量青年觀眾。2009年,經白先勇倡議與推動,北京大學、香港中文大學與臺灣大學正式開設了昆曲課程,至今為止已有十余年。幾乎每個學期,白先勇都要親自去高校上課,并邀請最一流的昆曲大師和學者為學生講學,還把蘇州昆劇院的演員找去課堂示范,借由示范演出及推廣課程,將昆曲藝術滲透到年輕一代的生活中,擁有600年歷史的昆曲藝術成為當今最受年輕人,特別是高校學生歡迎與喜愛的戲曲劇種……昆曲宛如白先勇的青春夢,伴隨著他走過自己的晚晴歲月。
2017年,北京大學昆曲傳承與研究中心主辦制作“校園傳承版《牡丹亭》”,吸引了首都十多家高校青年學子,從觀眾到演員,學習、傳承、演出青春版《牡丹亭》,并于2018年首次公演,得到熱烈回響,隨后又在上海、天津、南京、蘇州、撫州、香港、高雄等地巡演。2024年,東南大學再啟新章,全新一輪的“校園版”又一次啟航,并計劃在明年首演……至此,由白先勇所開啟的“昆曲復興傳奇”,又邁入了一個新的傳承與里程碑。
“把昆曲帶進校園的策略成功了,我們培養了一大群年輕觀眾,現在看昆曲的主要觀眾是20到40歲?!闭f起20年來的普及、傳承昆曲之路,白先勇走得艱辛、曲折卻又快樂、充實。正所謂“多情人不老”,這情,正是最美好的傳統藝術與民族文化。時至今日,昆曲命運已不同于當時,原本的“則見風月暗消磨”,已轉為“驚春誰似我”。這兩句是湯顯祖寫給男主角柳夢梅的詞,此處卻可以借指昆曲在當代的由衰轉興,從文化自覺到文化自信,昆曲真正做到了“月落重生燈再紅”。而對于這一路走來的艱辛與成就,白先勇總喜歡用“天意垂成”四個字來形容。
《新民周刊》:您曾跟我說過:“我的職業是作家,文學是我安身立命之本。其實我只要在家好好寫作就好了,何必去做這些繁瑣之事呢?關鍵還是因為對昆曲的愛,因為這件事情,值得我去做?!笔聦嵣希谱饕徊績炐愕膽蚯囆g作品,需要一個極為龐大的制作團隊,不光是藝術上的問題,更有經費、演出、交際、票房、宣傳、接待、應酬等諸多雜事。多年以來您給人的印象始終是獨善其身,一派謙謙君子之風,為了昆曲去做這些“與人打交道”的事并不是您所擅長的,但為了昆曲,您卻心甘情愿地去做了。甚至在一些場合,即使被人打擊、受到冷落,您也不會口出惡言,永遠是溫煦定坐,無改顏色。這份涵養與素質,真可謂榮辱不驚,這些往事我都歷歷在目。
白先勇:你是一路過來的見證者,我們的艱辛曲折你都知道。自2004年青春版《牡丹亭》首演以來,我領著這個團隊南征北討,從臺北、香港到蘇州、杭州、北京、上海,祖國大陸及港澳臺幾個重要城市一路演下來,之后又有聲勢浩大的美國巡演,英國巡演,希臘演出的成功,有了昆曲進高校的成績......我覺得自己像個草臺班的班主領著一群青年演員跑碼頭、闖江湖,大概是我前世欠他們的!那么多年來我跟我的助理秘書鄭幸燕一同打拼,我自喻是個光桿司令帶著一個小兵直往前沖。有一次,在南大遇到一個學生,譏諷我是唐吉訶德,做的事情很“悲壯”,沒想到我非但不生氣,還笑著說,我是唐吉訶德,那么鄭幸燕便是桑丘了。我執著長矛,主隨二人直往風車刺去......人們總說,看戲的是瘋子,演戲的是傻子,大概瘋、癡、傻都集中在我身上了,有朋友說最瘋、最癡、最傻的都是我白先勇,大概沒錯的,哈哈哈。
《新民周刊》:20年來,青春版《牡丹亭》不僅在海內外引起轟動,最關鍵的無疑是將昆曲引入校園,在學生中普及傳統經典藝術,一路行來,篳路藍縷,雖艱辛卻值得。
白先勇:“昆曲進校園”是我們推廣昆曲的核心策略,一種表演藝術不能吸引青年觀眾,就沒有未來前途。昆曲文本文雅,唱詞皆是詩句,觀眾需有一定文化水平才能欣賞。于是現代高校學生便是我們最需培養的觀眾了。20年來,青春版《牡丹亭》五進北京大學,還去過南開大學、復旦大學、同濟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南京大學、香港中文大學等等,所到之處無不引起轟動,有一位北大學生在網上評論:“我寧愿醉死在《牡丹亭》里,永遠也不要醒過來。”我想,青春版《牡丹亭》能引起如此大的回響,意義非凡。一個600年歷史的劇種,一出400年的劇目,能夠穿越時間,勾引起現代青年這樣熱烈反應,可見得昆曲藝術本身美學之高、魅力之大,《牡丹亭》中情與美的普世價值之感動人心。

這些年來,我默察校園巡演造成的轟動效應,得出一些結論:這出戲之所以如此打動高校學生,固然由于昆曲本身美學高妙,《牡丹亭》故事動人,但時機也是一個重要因素。21世紀初改革開放已經歷數十年,中國經濟起飛,社會安定下來,同時西方文化大量闖入中國,中國文化正來到了十字路口,這批在安定環境成長的青年學子也正在尋找自己的文化認同,作為中華民族的一分子,內心的文化構成到底是什么,這些高校學生不禁疑惑。中國傳統文化自19世紀衰落以后,20世紀也沒有起色,我們民族的文化認同是混亂的。青春版《牡丹亭》突然出現在這些青年學子的眼前,魯殿靈光,讓他們猛然發覺原來自己的傳統文化竟然有這樣精美的藝術,這樣動人的情感,所以才如此反應熱烈,我覺得這是一種集體的文化覺醒,向中華傳統文化的皈依。
有鑒于昆曲這種古老傳統藝術經過打磨注入現代精神后,能在21世紀的舞臺上大放光芒,也啟發我反省深思,我們衰落已久的中國傳統文化有沒有可能在21世紀啟動一場“文藝復興”?要知道,英國的“文藝復興”也是由莎士比亞的戲劇領頭的呢。歐洲的“文藝復興”孕育于古希臘羅馬文化,中國未來的“文藝復興”也必然起源于我們自己幾千年的傳統文化。因此,我希望昆曲復興能先種下一枚火種。
《新民周刊》:自從您倡導昆曲進高校后,許多大學對昆曲藝術的傳播與傳承都逐漸重視起來。特別是“校園傳承版《牡丹亭》”的應運而生,更是有出乎意料的驚喜。
白先勇:的確。我觀看校園傳承版,深為感動,臺上的學生演員是那么年輕,才二十出頭,他們身上洋溢出來的青春活力,感染了所有的觀眾,他們也許青澀,唱腔臺步有時也許還不到位,可是這無傷大雅,他們在臺上演得如此認真,士氣高昂,把湯顯祖的愛情神話演繹得如此純真、唯美,這就是學生演員最動人的地方。這些北京高校的青年學生在臺上表演時,臉上綻發出一種遮掩不住的驕傲、自信、喜悅,因為他們知道他們正在表演一種高難度有“百戲之祖”之稱的昆曲,他們正在傳承中國文化中的瑰寶,他們沉醉在純粹的中國美學中,他們在以中國含蓄的方式來傳遞中國人的“情”。我感到,當代大學生已有了文化的覺悟,產生了復興中國文化的使命感。
《新民周刊》:20年來,青春版《牡丹亭》到各地校園公益演出,又從祖國的大江南北一直商業巡演到海外,無不引起巨大反響。對此,您總喜歡用“天意垂成”來形容,這是為什么?
白先勇:無論是商業巡演還是進高校的公益演出,戲團動輒七八十人,交通食宿就是一大筆費用。特別是演員收入菲薄,演出勞累,絕對不能虧待他們,多少也要湊出一筆演出費給他們。錢從哪里來呢?又只好去募款,我這樣“奮不顧身”為了推廣昆曲東奔西跑,卻也感動了不少朋友及企業家。其實大家心中都有一股文化使命感的,中華傳統文化衰落已久,這是我們整個民族的隱痛。昆曲復興運動恰恰給了大家一個寄望,所以大力支持。
20年來,每每遇到種種曲折困難,老天總是特別眷顧,會在最艱難的時刻派下“天兵天將”來幫忙化解困難,這就是“天意垂成”。我粗粗算了一下,這些年我們在推廣昆曲復興的花費大概超過5000萬元人民幣,這樣龐大的一筆經費,全靠許多企業家無私無條件的奉獻資助。當這些企業家看到我們如此努力在推動昆曲復興,對我們投下了信任一票,幫助我們渡過重重難關,如果沒有這些企業家的大力扶持,我們的昆曲復興運動寸步難行,他們的善心誠意,令我深深感動。我一直覺得有一只命運的大手推著我往昆曲復興路上一步一步走去,青春版《牡丹亭》能夠走到現在,20年來開花結果,絕對是天意垂成,是天時、地利、人和各種條件的結合,讓這場昆曲復興運動生生不息。這群“昆曲大義工”對青春版《牡丹亭》的熱愛,20年不衰令人感動。與此同時,我為了青春版《牡丹亭》,一輩子的人情支票開得精光,哈哈。
我總是說,昆曲復興是靠大家共同促成的,昆曲不光有我,更需要很多很多義工。
但說實話,我對此無怨無悔,我總是說,昆曲復興是靠大家共同促成的,昆曲不光有我,更需要很多很多義工。說得好聽點,這是文化使命感,其實是不知天高地厚,就這么闖入了本來不屬于我的世界……與昆曲緊緊捆綁近20年的時間,我想,我自己最大的變化就是從作家變成了大眾媒體上的昆曲“布道者”,無論在哪里,我一遍又一遍地講,昆曲有多美,直到大家相信我——昆曲是我們民族最美的瑰寶。
有心情那夢兒還去不遠,青春版《牡丹亭》演出20年,超過500場,觀眾百萬人,其中六成是年輕人,且以高校學生為主,令昆曲戲迷年齡普降30歲。正如國務院臺辦發言人朱鳳蓮所說的那樣:“歷經20載,這部兩岸文化戲曲精英共同打造的昆劇經典‘青春’依舊,深受兩岸同胞喜愛,在兩岸青年觀眾中有強大的吸引力,彰顯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歷久彌新的生命力。希望兩岸文化業者攜手為傳承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推動其實現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作出更大貢獻?!?/p>
“我是念外文系的,又在美國教了幾十年的書。當我回頭看,很要緊的一點就是,青年人先要有自己的文化根基。我們欣賞和學習西方文化,但不能拋掉自己的,否則怎么可能知己知彼?中華文化綿延幾千年,它的燦爛、它的藝術價值,應該好好去梳理、重新評估?!北M管青春版《牡丹亭》的文化影響力是巨大的,但在白先勇看來,昆曲復興未來的道路依舊漫長?!?0年來盡管我們累計有了近百萬觀眾,但是昆曲是很脆弱的,傳承不易,如何保持良好的局面?我一個人的影響到底有限,這是要更多的文化人,還要有政府的力量支持?!?/p>
《新民周刊》:青春版《牡丹亭》無疑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與此同時,我們也必須看到一些難以回避的問題與現狀:青春版《牡丹亭》所倡導的“昆劇新美學”至今還是昆曲界的個例,未能由點及面,產生更大的文化效應,這與您之前“做一個范本,希望引起昆曲界更多共鳴”的初衷相去甚遠。與此同時,青春版的主演們由青澀年華逐漸走向成熟中年,作為藝術指導的老一輩藝術大家如張繼青、華文漪等則相繼謝世,她們身上精彩絕倫的藝術也隨之而去,未免令人惋惜。加之原本集結自各方文化精英的主創團隊也逐漸老去,心有余而力不足,20年來積累的青年觀眾又難免滄桑更迭,新一批年輕觀眾亟待培養……諸多問題,頗為嚴峻,歸根到底一句話,“青春版”的未來,何以為繼?
白先勇:我認為青春版《牡丹亭》最成功的亮點在于精確地掌握了“傳統”與“現代”相融合的“度”,兩者在這出戲里完全不違和。這并不容易做到,每一步都經過精心考慮。很可惜的是,我們在這方面的經驗,除了在學術界引起高度關注與評價外,在藝術界,尤其是昆曲界并未引起應有的重視。其實我并沒有門戶之見,任何昆劇院團找我,只要我力所能及的一定會不遺余力地幫助他們。我之所以為蘇州昆劇院打造了青春版《牡丹亭》,一方面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結果;另一方面我也希望做一個“范本”,如何在新時代對古老的昆曲藝術走一條“守正創新”的傳承之路。在這方面,青春版《牡丹亭》在制作理念、審美高度和觀眾培養等方面,都提供了大量的經驗,值得昆劇界引起重視。事實證明,我們培養青年演員、培養青年觀眾的策略是成功的。

《新民周刊》:記得去年我與林青霞一起在香港觀看青春版《牡丹亭》。演出結束后林青霞邀請大家茶敘,扮演杜麗娘的沈豐英坦言:“20年來我們從青年演員逐漸成熟,無論經歷了什么,原班人馬幾乎還都在一起演出,真心不易。有時候我們也很受傷,一些批評的聲音非常不客氣:你們都這歲數了,還叫什么‘青春版’?那時候,真的很難過,會質疑自己是不是老了,不該再演了……”林青霞聽罷,打抱不平:“怎么會?只要還是你們原班人馬演出,就依然是‘青春版’?!啻喊妗且环N理念,一種文化精神,也是以白先勇老師為首的一群文化精英,為昆曲傳承復興所探索的道路,只要堅持下去,昆曲永遠是年輕的!”
白先勇:青霞說的很好。的確,“青春”無關演員的年齡,無關劇目演出時間的長短,關鍵在于既尊重劇種本體文化特性,又能結合時代審美文化特質而產生的精準、細致、獨到的“昆劇新美學”思想與藝術風格如何得到更大的關注與認可。我想,只要觀眾依舊是年輕人,青春版就依然是“青春”的。今年青春版《牡丹亭》在臺灣演出,有大量的學生、年輕人看,在無形中感受到中華民族文化的陶冶,那個時候根本忘掉了什么兩岸隔閡,什么去中國化,都沒有了,都無效了。文化可以溝通人與人的心靈,抹掉一切的阻隔。
與此同時,青春版《牡丹亭》世界巡演近500場,啟動昆曲復興,這場硬仗蘇昆演員都站在第一線沖鋒陷陣,難得20年來還是原班人馬,他們在臺上努力并肩作戰,不一定意識到原來在干一場驚天動地的文化大事業。我要向這群演員拍手喝彩,感謝他們的辛勞,如今這群演員已經都能獨當一面,各自從老前輩身上傳承下了不少經典大戲,又開始帶青年一輩學習傳承......他們都成角兒了,我的辛苦沒有白費。20年飛逝而過,回想我自己參加這場盛大的文化復興事業,點滴在心,百感叢生。不過偶而跟參加過這場昆曲復興的志友相聚時,大家還是感到欣慰的,因為眾志成城,完成了一件大事。當然,昆曲復興的前途還是困難重重,阻礙甚多,我們只是啟動了第一步,接下來還是希望更多有心人士出來,佑護我們文化中最精致的表演藝術昆曲,不能任其衰微墜落。
《新民周刊》:我注意到,今年您特別開通了小紅書賬號,目前已經有10萬多粉絲了,幾乎每一條小視頻都反應熱烈,為什么會決定用這種方式走進年輕人聚集的平臺?
白先勇:加入小紅書我是經過慎重考慮的。畢竟每一次更新都要專門拍攝視頻,費時費力。但是我覺得有意義,因為我很想通過這一平臺看看年輕人對古典文化的反應,想了解現在的他們在想什么。我們已經進入AI時代,變化一日千里,在急速變化的時代,中國古典文化讓年輕人接觸、喜愛,變得更加重要。中華民族文化的根要扎穩,才不會被高科技牽著鼻子走。
《新民周刊》:對于昆曲復興的未來,您曾對我說您至今“壯志未酬,壯心不已”。
白先勇:是的。對于昆曲的未來我還有好多期待和愿景。首先昆曲應該作為“國劇”,打破地域、劇團的觀念,作為國家級的藝術瑰寶,在世界的舞臺上展示我們民族最美好最古典的藝術,昆曲是有資格代表中國文化藝術的最高典范的。其次,進校園的腳步決不能停止,培養年輕觀眾與培養年輕演員同樣重要。最后,也是我最擔心的一點,昆曲600年歷史留下那么多經典好戲,這是文化底氣與文化自信,從業者是否能在傳承上多加一些力氣?比起新創,我們先要固本。昆曲在上世紀衰微的時候,有識之士就在蘇州成立了蘇州昆劇傳習所,那時候“傳字輩”老師傅身上有600多部戲,傳到現在,在蔡正仁、岳美緹、汪世瑜、梁谷音、侯少奎等大師身上就減掉一半了,再傳下去則更少……所以,現在當務之急是趁著老師傅還教得動的時候,快點去搶救經典的折子戲,這比隨便編一些新戲重要得多,如果傳統都流失掉,后人不就不會演了嘛!我感覺現在有一個喜愛編寫新劇本的趨勢,可是新編劇大多沒有受過湯顯祖那樣的詩詞訓練,出來的作品乏善可陳。面對經典作品的流失,我們的當務之急應是搶救,把它學下來、保存下來,這才是正道。今天昆曲之所以依然能夠打動人心,就是因為它的美學高度,它的傳統,幾百年下來,多少人付出了他們一生的心血,多少老師傅、多少的演員、多少的文人、多少的音樂家參與其中,你要尊重他們那一套非常成熟的美學,你不能自己擅自加以改動或者推倒重寫,老祖宗的藝術有他的道理。

雖然我已經87歲了,但我還有夢想,我還想再做一部昆劇——《長生殿》,一部上下兩本,全面展示大唐盛世風華的“唐風版”《長生殿》,用最純正的昆曲藝術,結合唐代審美元素,把李隆基、楊玉環的愛情故事展現在當代觀眾的面前,我想這樣一部作品,拿到世界舞臺上也是會引起轟動的。目前劇本整理已經完成,我始終等待著一個機會,期待能把它做出來!所以我說,對于昆曲復興大業,我壯志未酬,壯心不已!